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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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叶踮起双脚跟,吃力地从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蹲在院子里的树坑边,捡起扔在身边的宝根的尿布,泡在盆子里,打上肥皂,按照妈妈教的方法两手使劲搓起来。过了中秋节,傍晚的天气也渐渐冷了,春叶的两只小手在凉水里浸泡后,冻得通红。

这时,躺在小屋炕上的东霞想给儿子宝根喂热水泡馍。由于她吃饭胃口不是很好,奶水也就不足。没法子,只好用上辈老人传下的办法,给娃喂开水泡馍。她摸到炕边桌子上的热水瓶,一摇,空的,就喊起来:“春叶,给妈烧点热水。”

春叶听到妈妈的喊声,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在裤子上抹掉双手上的洗衣粉泡沫,就进了灶房烧水。她一看灶房里冷冷清清,灶火后面的干柴也烧完了,就跑到后院的柴火堆里去抱玉米秆。玉米秆显然比她高许多,她抱着玉米秆就看不清眼前的路了,刚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被绊倒在地,两个膝盖磕出了血,钻心地疼。她双眼噙着泪花,忍住没有哭出声来,自己给自己揉了揉伤处,又抱起玉米秆朝灶房走去。

水烧开了,春叶从小屋里抱起热水瓶,从水缸盖上取来水瓢,想把锅里的开水灌进热水瓶里。可是她个头太小了,手上也没足够大的力气,双手端起一瓢热水就哗哗哗地颤抖个不停。怕自己被开水烫着,她把热水瓶从锅台上端下来,放在地上,然后从锅里舀了半瓢水,一点点灌进热水瓶。开始她还做得很顺利,由于力气不够,最后就是半瓢水也洒了一地,好不容易烧开的一锅水结果只灌进多半瓶,至少一半都洒在地上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开水的东霞一进灶房,看到洒了一地的水,气就上来了,说:“看你把水洒成啥了,连水都不会灌,还能干啥?”

春叶本来就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自责,再这样被妈妈训斥了一顿,委屈得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晚上,妹妹春花背着妈妈做的粗布书包回到家,从书包里掏出新发的语文和数学书,缠着姐姐春叶给她用牛皮纸包书皮。春花在学校看到其他同学都是请家里的哥哥姐姐或者爹妈给包了书皮,这种用牛皮纸包的书皮对新书有极好的保护作用,用一学期书皮也不会磨破。春花就曾看到过姐姐去年上学时包过的书皮,所以就缠着春叶也给她包那样的书皮。

春叶从学校回家已经快一个月了,本来对上学的事已经渐渐遗忘了,可当她看到春花拿出的崭新的语文和数学两本书,觉得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就好像看到了以前和她在一起读书玩耍的同学,想起了老师在教室里领着他们朗读课文,也想起了自己考试考了双百后老师在全班表扬她、同学们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她时的幸福时刻。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永远地成了过去,昔日的校园、教室、操场、同学、同伴、同桌和妈妈一样亲切的语文老师、大大(关中方言,是对叔父的称呼)一样知识渊博的数学老师,都离她远去。她是多么想回到以前的校园生活中,那是她童年的乐园,也是梦想起飞的地方,可是现在不能了。她知道妈妈生了弟弟后,爹一个人去生产队地里干活挣工分,妈要照顾小弟弟,家里没有人做饭,没有人洗衣服,没有人扫院子,这一切都要落到她的肩膀上,谁让她是家里的老大?

春叶经不住妹妹的纠缠,只好放下手里正在学着做的鞋底,从里间屋子拿出爹从生产队带回的一个装过花生油渣的牛皮袋子,顺手扯开,开始给春花包起书皮。书是新书,春叶像爱惜自己的新衣服一样爱惜这两本新书,她包得很认真、很细心,棱棱角角都折叠得很整齐。包好书皮,她打开语文书,看到了第一页还是自己学过的“毛主席万岁”,第二页是“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页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那毛主席像、镰刀斧头图案的党旗和五星红旗,把她带到了去年新学期开学上课的情景。她感到眼眶开始有点潮湿,心里有点委屈。数学书一开始也是从1到10的阿拉伯数字,后面也是加减法,那是多么有趣的课呀!她把书还给妹妹,春花倒给她背起了新学的“a, o, e和“1+1=2”,春花背得很熟,音调拉得很长,像唱书一样,和去年老师给她教的一模一样。

春叶突然生气了,一把将妹妹春花推开,说:“去,一边念去,我忙着哩!”

春花正背到兴头上,让春叶这样一打断,也不高兴了,说:“我就要念,就要念!”而且把声音放得更高了。在一旁给宝根喂稀饭的东霞都听得很开心,一个劲夸起春花道:“春花,我娃念得真好!妈和你爹都没念过书,我娃好好念,以后念得像你大大一样,当个老师,也给咱家里争点儿光。”

春叶放下手中的鞋底,一声不吭走出小屋,去灶房给爹做起了晚饭。她想起爹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干了一天活,肯定也饿了,一会儿回到家是要吃晚饭的。春叶想,爹一个人起早贪黑、拼死拼活给家里挣工分,支撑着这个五口人的家庭,也太苦了,太不容易了。她想象着爹饥饿的样子,就不由得从面袋子里多舀了半碗玉米粒,下到锅里,她要把稀饭做得稠一点儿,让爹爹吃饱肚子。

冬天到了,天寒地冻。东霞更加小心地照顾着怀里的宝根,她几乎整天都坐在炕上,不敢把三个月大的宝根抱出来,生怕儿子在外面被冻着。这几天一直阴着天,太阳躲在阴沉沉的云层后面不出来,想晒太阳也成了奢侈。天空阴云密布,不时刮起阵阵西北风,虽然风不是很大,但吹在脸上还是有点冰凉,特别是夜里,寒气就像蛇一样往人的脖子里、裤管里钻,让人不寒而栗。

沙苑地方的人们住的都是火炕,每到天寒地冻时,天黑前都要烧炕。炕是用几个土坯紧挨着立起来做支撑,炕面是用洛河滩的胶泥土混杂着麦糠、掺和着水,在炎炎夏天拓成的长一米、宽六十厘米的长方形的泥基上铺成的,人们通过炕筒往里面塞进柴火,引燃柴火,炕面的泥基就会保持热度和恒温,晚上人睡在铺有竹席、毛毡和棉褥子的被窝里,就会感到特别的温暖,被窝里外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所以,天冷时,东霞就抱着儿子宝根坐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不愿下来,更不愿意出门到外面转转。

这个冬天,每天的烧炕活儿就成了春叶的事。冬季,天黑得早,太阳刚落下山,春叶就会到院子后面的柴火堆里抱一些麦秸,或者棉花秆,或者玉米秆,这些是沙苑的人们冬季烧炕最好的燃料。春叶会抱起一捆玉米秆进到小屋,先把玉米秆或者棉花秆之类的硬柴火塞进两个炕筒里,再在炕筒口塞几把麦秸作为引火,用火柴点燃引火麦秸,再支起铁火叉,一点一点倒腾着让炕筒里的柴火燃烧尽。春叶做事很细心,每次烧炕时抱多少柴火,她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烧的炕温热度刚合适。遇到下雪天,柴火会潮湿,点起火来只冒烟,不见火苗,那种白黄相间的浓烟会呛得人快要窒息,熏得人眼睛直流水。但是春叶就不怕呛,不怕熏,她即使屏住呼吸,流着眼泪,也要看着把炕筒里的柴火烧完。她知道,要是柴火烧不完,夜里炕就会不热,大人还好熬,年幼的弟弟宝根可会冻坏的。春叶也清楚,宝成是在她手里生病的,最后竟然一病就没治了。宝成的死与她有很大关系,要是那天她学会烧炕,抱着宝成坐在热炕上,宝成会在雪地里冻得生病吗?弟弟宝根生下来身体就不如宝成好,爹和妈可是成天当宝贝一样把宝根抱在胸口,尤其是下雪天更是让宝根一点儿冻都受不得,她不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行吗?

天祥仍旧从早到晚去生产队的地里干活,冬天地里的活本来不多,但是生产队总会想办法让社员闲不下来,借助冬季农闲时节,安排一些修渠、打坝、平沙造田等活,这些大多是男人们干的事。自从宝成病死之后,家里的日子更加困难了,给宝成治病借了生产队和金祥不少钱,再加上今年又生了小儿子宝根,东霞也不能下地于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挣工分,日子就更加难过了。为了弥补家里日常开支的不足,天祥也想了好些办法。比如,家里养了几只母鸡,供儿子宝根吃鸡蛋;养了两头猪,年底可以卖点儿钱,这可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比如,春季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种点大蒜,晒干,将其编成长辫,放在家里,就会有人偷偷来巷子里收;夏季种点烤烟,烤烟不怕人偷,从地里收回来晒干烤黄,偷偷拿到县城集市上卖,也是一小笔收人。然而,就是这样想着法子为家里添钱,也抵不住五口人的花销,其中大部分开销用在了儿子宝根身上。宝根是杨家的香火,是杨家的苗,是杨家的希望,他想尽办法也要看着这幼苗长大成人,让杨家后继有人,所以,每次从县城回来他都要给宝根买些饼干、点心、鸡蛋糕等一些适合小娃娃吃的好吃货,有时会顺便买一顶小绒帽子,一双棉鞋之类的,却很少给两个女儿买东西。

有一次进城卖烤烟前,天祥正好看到春叶在用白粗布给她做鞋面,他不解地问:“春叶,咋用白布做鞋面子呀?”春叶说:“家里没有其他颜色的布料了。”天祥说:“喜欢什么颜色的,爹回来给你买些有颜色的布料。”春叶怯怯地说:“爹看着买吧,啥颜色都行。”结果他进了城后竟把这事忘了,从县城回到家时,他才想起忘了给春叶买做鞋的布料了。春叶倒是很平静,说:“没买就没买,不要紧。”天祥想,那就到年底生产队分了红再给春叶买些带颜色的布料吧。谁知,这个愿望一直拖到春节跟前也没有兑现,因为年底生产队一算账,他家不仅没有分到红,还超支了几十块钱。

大年初一的早上,天祥看到春叶穿着白色粗布鞋到外面和巷子里的娃娃玩去了,一会儿又抹着眼泪回家了。天祥问:“春叶,咋哭了?谁欺负你了?”

春叶两肩膀一耸一耸,委屈地抽泣着,边哭边说:“呜呜——狗娃他们都,都笑话我,呜呜——说,说我穿这白鞋,是家里死了人,还往我的鞋上丢泥土,呜呜——”

天祥一听有人欺负女儿了,一下子火了。他拿起院子里的一根木棍,拉着春叶走出院子,到巷里找狗娃那些调皮捣蛋的臭小子。这几年,巷子里搬迁来的新住户多了起来,从东到西整整排了三十多家,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过年的气氛也浓了许多。狗娃是巷子里新搬迁来的黑蛋家的儿子,比春叶大一岁,也不好好上学,整天在巷子里捣蛋,欺负女娃娃和比他小的娃娃,是有名的“小混混”。过年头一天,春叶穿着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出了家门,正和巷子里的几个女娃娃在丢沙包玩,狗娃和几个臭小子凑过来,不怀好意地将点燃的鞭炮往春叶她们脚下扔,看到春叶竟然穿着白土布做的鞋,就忍不住嘲笑起来,说:“春叶过年穿白鞋,是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春叶骂了他一句,他竟抓起一把泥土朝春叶身上和鞋上扔。春叶惹不起狗蛋他们,就哭着回家。狗蛋还不放过,还想拿着砖头块朝春叶扔过来,一看春叶的爹拿着家伙出来了,吓得一溜烟似的逃跑了。天祥一看这阵势,火气更大了,吼叫起来,喊道:“****的,谁再欺负我娃,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回到家,天祥发现春叶一个人蹲在灶火前,一手端着一个小碗,一手拿着炭锨在锅底铲着,小碗里盛了半碗黑乎乎的锅墨。他心里纳闷起来,问:“春叶,你这是干啥呀?”春叶没有吭声,只见她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在小碗里倒了一点,将碗里的锅墨拌成墨汁状,用鞋刷蘸着黑色锅墨,一点一点刷在脚上的白鞋上,白鞋一会儿就变成了黑亮亮的黑鞋。眼前的情景让当爹的心里不是滋味,他才发觉自己亏待了春叶。这些年,他一门心思都在两个儿子身上,却没有好好照顾两个女儿,特别是懂事的大女儿春叶,本来让春叶停学就让他觉得亏待了春叶,而自己连一块做鞋面的布料也没有给春叶买回来,心里更是有点愧疚。他知道,后半年家里本来该是娃她妈干的活都让春叶干了,做饭、洗衣服、打扫院子、缝缝补补、晚上烧炕、白天养鸡喂猪,都是她妈动嘴,她动手,有的活虽然做得不太好,但是春叶心灵手巧,学起来也快,慢慢地,家里的大小活她都学会了。春叶不光手脚勤快,也听话懂事,从不和妹妹弟弟争吃穿,一个快长成大姑娘的女娃娃了,不会为自个儿想着买衣服打扮,总是想办法给家里省钱,自己的什么事都能凑合着过,这样好的女儿整个巷子里都难找。想起春叶这些日子的一些事,天祥觉得自己以后要多心疼点大女儿了。

春花放了寒假,从学校回来时给了爹妈一个不小的惊喜:不仅语文和数学都是100分,而且还捧回来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全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春花在饭桌上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卷成筒状的油光光的东西,故意慢慢在爹和妈面前一点点展开,最后“三好学生杨春花”几个毛笔写的大字晃人大家眼帘,可惜爹妈都不太识字,不知道是啥东西,只觉得那上面的红旗、红五星、彩带很好看,就知道一定是好东西。春叶知道那是奖状,很羡慕妹妹能得这个三好学生奖状,夸了一句道:“爹,妈,春花得了奖状,是三好学生呀!”

天祥和东霞从两个女儿的表情上也意识到了春花拿回来的那张纸是个好东西,都笑着夸奖起春花来。春花小嘴一抿,倒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接着又从书包里掏出两份用红笔划了100分的语文和数学试卷。春叶看着卷子上一笔一画的字迹和工整的数学答卷,高兴地说:“爹,妈,春花考了双百分啊!”

东霞知道春花聪明伶俐,学习一定会跑在大家前面的。看到春花又是双百分、又是三好学生奖状地往回拿,她走进灶房,从竹笼里摸出给宝根藏的三个鸡蛋,破例煮好了给春花、春叶吃。她想,春花给家里争了光,又是妹妹,就给两个鸡蛋吧;春叶虽然没得奖状,可这一年在家也出了不少力,给一个鸡蛋也是应该的,毕竟都是她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东霞将三个煮好的鸡蛋用手绢包好,回到饭桌前,打开手绢,说:“春花,我娃好好念书,以后争取干公家事,不用在地里晒太阳。我娃考了两个一百分,妈今天奖励我娃两个鸡蛋。”说着,把两个鸡蛋放在春花眼前,把另一个鸡蛋给了春叶,“春叶,我娃在家里也干了不少活,下了不少苦,妈也给你一个鸡蛋。”

春花迫不及待地将两个鸡蛋都剥开了,像饿狼一样两三口就吃下一个,由于吃得太急,鸡蛋在喉咙里噎住了。春叶赶紧端起碗里的热水,边让她喝,边轻轻拍打她后背。而她眼前的那个鸡蛋却始终没有动,自从她记事起,这还是头一次拿到煮鸡蛋,平时都是看着妈妈给弟弟喂荷包蛋吃,自己从来没有吃过。今天她是沾了妹妹的光,能吃到妈妈煮的鸡蛋,心里暗暗高兴了一阵子。

晚上睡觉前,春叶脱衣服时才想起口袋里还装着妈给的那个煮鸡蛋,这时候她也确实有点儿饿了。她从口袋掏出那个鸡蛋,像欣赏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看来看去,就是舍不得吃,只是想象着一点点剥开鸡蛋皮,捧着光滑而富有弹性的鸡蛋,一口咬下去是什么样的滋味。就在她准备把鸡蛋又装回口袋里时,才看到春花已经爬到自己身边来,两只眼睛像哈巴狗一样看着她手中的鸡蛋。

“姐姐,给我吃一口吧!”春花讨好地求她。

“妈给了你两个呢,都吃完了?”春叶问。

“都吃了,没吃够,还想吃。姐,就给我尝一口吧!”

春叶犹豫了一下,说:“你嘴太馋,不给你吃!”

春花这下急了,突然伸过手准备抢。春叶死死握住鸡蛋不放,春花就张开嘴哭出声来。东霞不知道两个女儿在争夺什么,就拿起笤帚朝春叶身上抡了过去,训斥说:“当姐的不让着点妹妹,还惹她哭!”

春叶身上挨了一笤帚,伤心地用被子捂住头悄悄哭了。东霞一看春花手里拿着的是煮鸡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恼怒着脸,朝春花伸出一只手,说:“你白天都吃了两个,还要吃你姐的,拿来!”春花看到妈妈发凶了,只好乖乖把鸡蛋给了妈妈。东霞知道自己错怪了春叶,就把鸡蛋放在春叶头跟前,让春花睡到另一头。

第二天早上,春叶醒来发现了头跟前的那个鸡蛋,想起昨晚春花那副可怜兮兮的馋嘴模样,心软了。待春花醒来后,她把鸡蛋放在春花手心里,说:“算了,这个鸡蛋还是给你,你要答应姐姐,下学期还要考双百,还要得三好学生。”

春花握着鸡蛋,点着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