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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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早上,已经被降为银行办公室一般职员的红卫刚坐到办公室,电话铃声就响了。他接过话筒一听,是行长的声音,行长叫他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自从发生那起银行骗贷案之后,红卫就被安排到银行后勤部门搞后勤保障工作,不用去营业室搞业务。这样,他直接跟行长见面交流的机会就少之又少。后勤工作说忙也不忙,就是搞一些采购、接待之类的杂活,后勤人员也就成了银行里的普通职员。

好久没有接到行长的电话了,今天突然接到行长的电话,让红卫感到有点儿吃惊。他想不出来行长叫他能有啥事,肯定不会是提拔重用的事,那起骗贷事故差点断送了他的一生。要不是爸爸舍身相救,他哪里还能像今天这样坐在银行办公室继续工作?红卫忐忑不安地来到行长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三下,里面传来行长冰冷的声音:“进来!”

红卫轻轻推开门,轻轻走到行长办公桌旁边,轻声说:“行长,您叫我?”

行长正戴着老花镜在埋头看一份县政府发来的红头文件,好像没有听见红卫的问话,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看完第一页,又翻到第二页细细看着,好在第二页内容不多,大半张纸都是空白。行长只用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看完了那份红头文件,然后摘掉老花镜,揉了揉双眼,这才看了一眼红卫,说:“坐吧。”

红卫轻轻坐到行长斜对面的真皮沙发上,屁股没敢着实坐下去。行长喝了一口玻璃杯子里的保健茶,然后把红头文件放在桌子一角,说:“这是县政府今天刚发来的,你看看。”

红卫接过文件一看,是关于去年那起银行骗贷案件的侦破情况和追回资金情况。文件后面附了一张表格,分别是对追回资金的返还情况。表格的最后一栏是县农业银行,返还资金四百五十万元。红卫看过后,把红头文件又双手递给行长,没有说什么。

行长把文件放在办公桌的文件夹子里,顺手合上文件夹子,然后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脚步,红卫也赶紧站起身来,看着行长在自己眼前来回踱步,行长走了两三个来回后停下来,对红卫说:“红卫,你刚才看过文件后有啥想法?”

红卫不知道行长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回答。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四百五十万元的数字,心想行长一定是在这个数字上想问题。很显然,这个数字离被骗的五百万元还差了五十万元,莫非行长是要问这剩下的五十万元该咋办?五十万元对每月工资不到两千元的红卫来说肯定是个大数目,是不是这五十万元也要算到自己头上?红卫有点后怕了,可是,想起还被关在看守所里的父亲,这五十万元就算不了什么。想到这里,红卫说:“行长,这起事故是因我的失职造成的,这剩余的五十万元理应由我自己补齐。”

行长走回到办公桌前,坐到真皮转椅上,说:“红卫,看来你的态度还是蛮真诚的。这件事毕竟也经过了我的签字批准,作为一行之长,我也该担负一定责任。我也知道,这五十万元对于你一个普通职员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所以,我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刚才想了又想,还是这样吧,这五十万元也不用你全赔,行里承担三十万元,剩余二十万元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你看行不行?如果行,下午就开行长办公会专门研究。”

“行!谢谢行长照顾!”红卫对行长深深鞠了一躬。

行长摇了摇手,说:“等会议通过后,就可以让财务室把属于你的四百八十万元打到你的账户上了。”说完,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红卫再次向行长致谢后,转过身,轻轻走出了行长办公室。

银行财务室把四百八十万元打到红卫账户上后,红卫算了一下账,自己这些年积攒了差不多十万元,本想在县城买一套大房子,现在就不买了,再借上十万元,就可以凑够爸爸挪用乡政府的五百万元。可要马上借到十万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在这小县城,再好的朋友一提起借钱,不是翻脸就是找借口搪塞,平时借几千块钱都好像割肉一样,更别提一下子借十万块钱了。眼看快要过年了,爸爸总不能再在看守所里过新年吧?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红卫为了那十万块钱也是伤透了脑筋,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玉玲理解儿子的心思,她也是看着儿子心急没办法。只有在难处,玉玲才能体会到别人伸手相助的温暖。此刻,她多么需要有人伸出那援助之手,让他们一家团团圆圆过个好年。在万般无奈之时,玉玲也抹下了老脸,低头求过金祥在位时曾帮助过的几位村干部和生意人,没想到只要她一提起借钱,他们都像缩头乌龟一样,有倒苦水的,有找借口开溜的,更有人还挖苦一句:“乡长老婆还给人哭穷,大笔一挥,不就几百万都到家了吗?”玉玲处处碰壁,她在心里恨死了这些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势利人。

玉玲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想起了春花,听说春花人股的钱也返还了一部分,此时此刻,能救金祥的也只有春花了。可是,想起自己以前给春花说过的那些热讽冷嘲的话,特别是在金祥当镇上副书记和乡长期间,她没少冷落过春花,没少伤过她的自尊心,这让她又没脸开口向春花借钱。玉玲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向春花低头,向她借钱,把金祥从看守所里解救出来,毕竟金祥还是她的三大,这点儿亲情还总是有的。听说大嫂最近病重了,春花这些天也一直陪在大嫂身边,玉玲就买了一篮子鸡蛋,来到了大姐家,看望大姐。

玉玲来到大嫂家里时,春花正在给她妈喂稀饭吃。东霞的脸色变成蜡黄色。宝根已经向县医院的内科主任咨询过妈的病情,主任判断东霞很有可能是得了黄疽肝炎或者胰腺癌,病人的症状是全身变黄,肝胆疼痛,身体消瘦,浑身困乏无力,这些症状东霞现在都有表现。宝根的心突然沉痛起来,他知道妈妈可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了,离开她日夜牵挂的所有亲人。玉玲没想到大姐的病情会发展得这么快,让她心里也很难过。她将手里的鸡蛋篮子放在桌子上,凑近大嫂身边,关切地问道:“大姐,认得出我吗?我是玉玲,这些天为了金祥的事在忙,总是没空,今天抽时间专门来看看你,你不要担心儿女们,他们过得都好,你就安心养病,过几天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东霞努力睁开双眼,看了看玉玲,一只手动了一下,又无力地落在被褥上。东霞只吃了一两口稀饭,就再不张嘴吃了,春花就端起半碗稀饭去了灶房。玉玲坐在东霞身边,握住东霞一只冰凉的手,继续给东霞说着宽心话,也等着春花从灶房回来。

春花忙完灶房的事,回到了妈的屋子,看到三娘还没走,就问了一句:“三娘,我三大的事情咋样了?”

玉玲本来是要主动张口说金祥的事情,见春花主动问了起来,她心里那种拘束感一下子全没了,顺着春花的问话说道:“春花,你三大的事快到头了,这些天红卫正在寻人借钱,想把你三大挪用乡上的那些钱补齐。你的事情咋样了?听说镇上前些天已经发放人股的钱。”

“我的钱镇上给了一部分,还欠我十万元。三娘,红卫在银行里出事的那些钱现在追回来多少?要把我三大解救出来还要多少钱?”春花问。

“听红卫说,银行的钱已经返还了四百八十万元,红卫自己已经凑了十万元,要补齐你三大挪用乡上的钱还差十万元。这些天,红卫天天在找人借钱,哎,难啊!”玉玲还是没法张口直接向春花借钱。

春花已经听出了三娘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张口向自己借钱,她也是从这个处境里过来的,理解身处困境里人的苦处,也就不想再为难她了,直截了当地说:“三娘,你让红卫不要再乱找人借钱了,现在的人平时话都好听,关键用他的时刻,话就变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现在是解救我三大要紧,要不就先用我的钱吧!我明天就给红卫送去十万块,让他赶紧把我三大赎回来。”

玉玲没想到春花不但不记过去的过节儿,还这样仗义帮着她和红卫,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就一个劲夸赞着春花,说道:“还是我春花好!还是我春花好!”

月娥在春节前终于向法院提出与银锁离婚的民事诉讼。喜财一看月娥是铁了心要走,知道强留是留不住她的,就是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她要去就随她去吧!没有等法庭调解和开庭,就替银锁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在银锁正式与月娥离婚后的第三天,喜财在彩霞的催促下,来到了大姐家。看到大姐紧闭双眼,面容清瘦地躺在炕上,他心里先是一悲,然后就走到大姐身边,拉着大姐的手说:“大姐,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喜财,你病了,也不说一声,彩霞不来叫我,我都不知道。大姐,你感觉身上哪里不舒服?”

东霞转过脸来,再一次睁开双眼,被喜财拉着的那只手握紧了一下,又松开了,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喜财,银锁他,他咋样了?”

喜财握紧大姐干瘦而冰冷的手,流着泪说:“大姐,银锁他好着。你不要担心他了,你也会好起来的!”

彩霞和“杨倔头”在一旁嘀咕了一会儿,才把喜财叫到一旁。彩霞说:“喜财,看来大姐是快不行了,你看是不是给新疆三姐打个电话说一下,问问他们能不能回来看上大姐一面?”

喜财这才恍然大悟,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电话本,找到飞霞家的电话号码,说:“我看还是让宝根直接给三姐打吧,对了,再让三姐顺便给春草说一下,看春草能不能回来看上她亲妈一眼。”

彩霞说:“宝根跟三姐很少通电话,他对三姐和三姐夫都很生,你经常和新疆通话,还是你去打电话吧?对了,最好也能让春草的女婿回来一下,让大姐也见见她的三女婿。”

喜财收起电话本,朝街道上商店里的公用电话处走去。

西霞自从经历了那场深秋夜晚闹鬼事情之后,晚上再不敢一个人睡了。彩霞只陪了她几个晚上就不来了,说是嫌她家阴气太重,自己晚上也睡不好。好在给智明过了百天祭日之后,翠萍主动提出带着娜娜搬过来和婆婆一起住,晚上给婆婆做个伴,也给婆婆压压惊。

晚上,翠萍早早就给婆婆烧了炕,然后陪着上小学的女儿娜娜做完作业,看着她钻进被窝里睡着了,又给婆婆从后院茅房里提了尿盆,在尿盆里到了点清水,放在婆婆方便的地方,然后给婆婆热好洗脚水,等婆婆洗完脚,再看着她上炕睡下。干完这些之后,她才自己洗了脚,在婆婆旁边躺下。

有儿媳妇翠萍在身边,有孙女娜娜在屋子里,西霞感到了一家人的温情,她在内心里默默感激翠萍这样的好媳妇,心想,要是翠萍往后一直这样陪着她该多好。可是,她也知道,翠萍才三十五岁,还年轻,后面的路还很长,不可能死守在她身边,她终究会改嫁的。想起翠萍将来要改嫁的那一日,西霞不禁有些伤感。黑暗中,她没有听到翠萍细微的人睡声,知道她还没有睡着。

西霞叫了声:“翠萍!”

翠萍回答:“妈,你还没睡着?”

西霞说:“妈睡不着。”

翠萍问:“咋睡不着?想啥哩?”

西霞说:“想你以后的事情。”

翠萍又问:“我以后的啥事?”

西霞说:“我怕,怕你走了。”

翠萍笑了,说:“这是我的家,我还要走到哪里?”

西霞说:“你还年轻,总不能老守着我这个老婆子,肯定会另嫁的。”

“妈。看你说的啥话啊?智明刚过了百天,你就想这事?”翠萍说,“智明是我男人,也是娜娜的爸爸,我咋会离开他呢?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想那么多。妈,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善解人意了,说实话,我敬重你,同情你,也舍不得离开你。你放心好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西霞心肠有点儿软了,说:“翠萍,妈知道你是个好媳妇,好女人,智明娶了你是他的福分。可是,你还年轻,这么早就一个人过日子,会苦了你的。你不要管妈,妈也不想拖累你。你要另嫁,妈也不会拦着你的。”

翠萍说:“妈,你放心吧,我不会改嫁的。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将来可以招个上门的,这样我们又会是团圆的一家。你看行不?”

西霞觉得翠萍这样想也合乎情理,站在她的角度想想,这其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她说:“这样也好,只要你和娜娜不离开妈,你说啥,妈都能答应。”

翠萍将头靠近西霞的胸怀,深情地喊了声:“妈!”

西霞一激动,把翠萍轻轻搂在怀里。

第二天早上,久违的太阳露出了笑脸,虽然沙苑的冬天还是寒气逼人,但是看到红彤彤的太阳,还是多少会让人心里觉得很温暖。西霞起床后照着镜子,翠萍在身后给她精心梳理着花白的头发,然后将细细的长长的花白头发在后脑勺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用发卡卡好。西霞再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多年未穿的显得土里土气的浅灰色偏襟罩衣套在棉袄上,穿上春花最近给她缝制的宽腿裤子,换上翠萍早些年给她做的黑色条绒鞋面的棉鞋,从商店买了一包鸡蛋糕、一挂香蕉、三斤鸡蛋,朝大姐家里走去。

西霞的装扮让春花、彩霞、玉玲和“杨倔头”都大吃一惊,简直与以前那个时髦、高贵的西霞判若两人。西霞客客气气给在座的每个人打了招呼,然后坐在东霞身旁,凑近东霞说:“大姐,感觉好点没有?你还是去县医院看看病吧,这样在家硬撑着也不好。”

东霞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近在眼前的西霞,眼角湿润了。

西霞的眼角也湿润了。

春花给西霞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里,说:“二姨,我们都劝了多少回了,我妈就是不肯去医院。我妈这辈子都没跟县医院打过交道,她有病了,就想在自己炕上睡睡。”

西霞说:“你妈这辈子也够苦的了,为了你们姐弟几个,没少操心。她硬是替你们操心成这样子。”

为了能让妈熬过一九九七年的春节,宝根和春花商量后,决定通过熟人关系邀请县医院的内科大夫来家里给妈看看病,顺便给妈开点好针好药,让妈妈尽量减少点痛苦,多延长几天生命,最起码让妈等到远在新疆的亲人们回来。飞霞在电话里告诉喜财,他们春节前尽量赶回家,就在大姐家过一个团圆的新春佳节。自从看着把妈葬到坟墓里之后,她离开家乡快二十年了,没有了爹和妈,大姐就是她最亲的人了。喜财来电话后,她立即就收拾东西,让新军赶紧买回家的火车票,最迟在大年三十晚上之前赶到家里,最好能陪着大姐一家团团圆圆过年。东霞打了宝根从西安大医院买的针剂,精神状况明显好多了,眼睛也不再老是紧闭上,头脑也时而清醒了,多少还能吃一点儿稀饭。看着这么多亲人整天来来往往看她,她心情也好多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金祥被红卫从看守所接了回来。红卫告诉宝根和春花,他爸爸挪用乡上的钱已经全部退还给乡上了,县法院最终视情节给爸爸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就是说,爸爸还有三年的监外服刑期,但人暂时还是自由的。

早上,红卫从看守所把爸爸接到了县城的家里。一个多月不见,爸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凌乱的白发,胡子拉碴的脸,深陷的眼眶,无精打采的眼神,让红卫看着心里一阵难受。他流着泪说:“爸爸,都是我的错,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了!”

金祥站在红卫面前,目光凝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红卫拉着爸爸一只手,说:“错在不该收人家的东西,不该吃人家的饭,不该跟着人家天南海北地游玩。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些都是教训,儿子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金祥看着儿子的双眼,摇了摇头,说:“红卫呀,你说的这些还都是些皮毛,没说到要害处,你的思想认识还很肤浅啊!你有没有深层次想过,你为什么会收人家东西?为什么会吃人家的饭?为什么会违心地替人家办事?爸爸在里面已经替你想过了。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偶然的,这次即使没有那个浙江吴老板找你,说不定下次也会冒出个广东钱老板托你贷款,这次就是你幸运地没有犯错,说不定下次你就会栽倒在广东钱老板的身上。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思想已经被金钱和权力腐蚀了,你收人钱财、吃人宴请、替人办事,已经习以为常,麻木不仁了,你已经对自己这些违纪和腐败行为没有畏惧感了,你已经被权力诱惑得迷失了方向,已经掉进了腐败的沼泽里不能自拔了。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看似坏事,其实也是好事,总算让你清醒了一点儿。不然,如果你爬上了行长的位子再跌下来,那就不是今天这样幸运地还能继续上班了。孩子,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要处处小心谨慎才行,千万不要再栽跤了!”

金祥说到这里,也说累了。红卫早已是泪流满面了,他擦着眼泪,扶着爸爸坐在沙发上,给爸爸倒了杯水,听爸爸继续说了起来。

金祥喝了口水,继续说:“刚才爸爸只说了你的错误,下面爸爸再说说自己的错误,也算是给你敲敲警钟吧!爸爸这辈子一路走过来也是坎坎坷坷,大起大落,被冤枉过,被人报复过,也一念之差犯了错。爸爸的错就错在了对权力的滥用,对法律的轻视,对逃脱法网的侥幸。红卫啊,记住古人的一句话,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好好做人,老实做事,千万不要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干些违法违纪的事情!这样,才能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着啊!”

红卫把爸爸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里,他知道要不是救子心切,爸爸是绝对不会犯下这次错误的,是自己的贪婪和疏忽连累到了爸爸,让爸爸丢掉了官职,重新回到了农村。爸爸这辈子也不容易啊,辛辛苦苦劳累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让他这个做儿子的愧疚难当。

吃过午饭,红卫给爸爸理了发,刮了胡子,洗了澡,换了身新买的衣服。然后在爸爸的要求下,陪着他回到了家里。回到家时已经是午饭时候了,听到玉玲说大嫂病重的消息后,他顾不得给玉玲说他的事,就急匆匆赶过来看大嫂。

金祥的出现让东霞心里感到了欣慰。她病重前就听玉玲说过金祥的事情,也替金祥担了许多心,现在看到金祥完好地回到她眼前,她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金祥也带给宝根一个好消息,让宝根心情激动了一阵子。听红卫说,由宝根编剧的秦腔现代戏《大爱无疆》春节期间将由县剧团在县剧院上演了,听说县委宣传部、县文化局和县公安局准备联合将这部戏打造成弘扬正气、讴歌公安民警爱民亲民、无私奉献的舞台精品,将来还要在全市、全省巡演。金祥拍了拍宝根的肩膀说:“好样的,宝根,继续努力,争取写出在全国有影响的好戏本!”

飞霞和新军是在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回到东霞家的。飞霞回来后,东霞的病情似乎立刻好转了起来,她让春花和彩霞扶自己半坐起身来,看着十多年未见面的三妹,泪水再次夺眶而出。飞霞依然是那么年轻,依然那么文静。她坐在东霞对面,望着东霞消瘦发黄的面容,难过地说:“大姐,你这些年受苦了,还是当心自己的身体吧!”

东霞说:“飞霞,你回来了,大姐心里就好多了。”

飞霞拉着东霞的手,说:“大姐,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心里想着啥,牵挂着谁。这次回来我还要给你带回来一个人,她就是你牵挂了几十年的女儿春草。她本来要跟我们一起回来,可没有买到当天的车票。我走之前,她才打电话告诉我,她女婿梁斌通过熟人买到了第二天早上回家的车票,估计明天两口子就能到家。”

飞霞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亲人们的耳朵里,西霞、喜财、彩霞都闻讯连夜赶到了东霞家里。飞霞她把自己回来给每家带的特产和礼物都一一分发后,然后关心地问起每家这几年的情况,飞霞就像一盆火,一会儿工夫就把小屋子里的气氛烤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一屋子的人围着飞霞问这问那,几乎要把真正的主人东霞忘在了一边。其实,半坐在炕上的东霞此时也正享受着这种被亲情包围的气氛,这种场景可是她多少年来再未曾感受过的。是的,她感觉到此时就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她微微闭上双眼,任凭屋子的亲人们又说又笑,问这问那,虽然她身体有点虚弱,也需要静养,但她喜欢听到这种嘈杂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感到烦恼,她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变成了一个爱热闹的人。

东霞靠在窗前的墙壁上,身后垫着厚厚的棉被子,头下枕着松软的荞麦皮枕头,深陷的眼睛微微闭合,她的思绪从眼前慢慢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秋风肆虐的傍晚,眼前仿佛浮现出茫茫沙丘里黄沙飞舞、天昏地暗的场景,耳旁仿佛听到了春草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痛了,这种痛几乎伴随了她的一生,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也给她的精神上捆上了一道沉重的锁链。春草是她不愿触及的心灵伤疤,也是她愧疚不尽的源泉,就连遥远的新疆也成了她头脑里的一片禁地。她不愿听到谁提起新疆,仿佛一提起新疆,就会提起春草一样,新疆就成了春草的代名词。虽然新疆还有她的三妹飞霞,那也是她最亲的人,可是新疆在她的脑海里更多的让她想起的还是春草。现在,就在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在她的愧疚和痛苦即将结束的时候,又一次听到了来自新疆的消息,还是新疆亲人带给她的新疆消息,确切地说,就是她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人的消息,而且这个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人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近距离面对她,对她表白大半辈子的愧疚和大半辈子的思念之情。此时此刻的东霞,既沉浸在期盼与亲人相逢的幸福之中,又沉浸在对亲人愧疚自责的仿徨之中。

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后的春草会是什么样子?会像春花一样经受了一场磨难之后变得苍老许多吗?会像春叶一样经历家庭苦难折磨后万般痛苦吗?会像山上的一棵枯草,在遥远的新疆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后,渐渐苍老枯萎吗?

东霞的心里被春草装得满满的,她想累了,就闭上眼睛,静静地睡了过去。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冬天的夜幕即将徐徐落下。

“妈!妈!”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急促而清脆的叫声,随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小屋的门被推开了。屋里人的目光顿时都聚焦在进来的两个人身上,刚才还热闹嘈杂的屋子顿时冷静下来。

“春叶!”飞霞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门口的春叶,惊喜地叫着她的名字。

“大姐,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给家里人打声招呼,害得妈替你整天担心,看把妈急出病了?”宝根看到大姐就发起怨气来。

“大姐回来了,快进屋里坐,东林哥也进来喝茶吧!”春花站起身来,赶紧给春叶和春叶身后的东林让座倒茶。

“春叶,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大包小包背的,好像逃难回来一样。”彩霞一边从春叶和东林手中接过几个背包,一边嘟嘟囔囔说。

春叶没想到屋子里会有这么多人,她看看飞霞,叫了声“三姨”,又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西霞,喊了声“二姨”,然后对“杨倔头”、新军、喜财、金祥等人都一一打过招呼,就走到东霞身边,坐在东霞身边的炕沿上,理了理她有点儿凌乱的白发,叫了一声:“妈!我是春叶,我回来看你来了,你不要紧吧?”

东霞睁开双眼,恍恍惚惚看到春叶脸吃胖了,长发染黑了,衣服也换成了深红色羽绒服,说:“春叶,你这是到哪里去了,走时也不给妈打声招呼?现在回来就好了,妈还以为再也见不上你了。”

春叶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拉着妈妈的手,轻轻抚摸着,说:“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养身子吧!”

东霞笑着,点点头。

春叶把妈妈的手放回到被窝里,替妈妈掖好被角,然后把身后的东林拉到妈跟前说:“妈,我和东林哥到西安一家饭店打工了,饭店活忙,到了那里就抽不开身回来,想回来看你,也回来不了。”

这时金祥突然夸赞了一声:“好!”然后说,“社会发展了,时代在变化,咱乡里人就是要大胆地到外面闯一闯,到大城市去挣大钱,不要只知道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看看春叶闯了一回省城,也算是见了大世面,说的话都不一样了。春叶,你和东林过了年还去吧?”

春花转过身对金祥说:“三大,外面的钱是好挣,可就是离家太远,不方便。我和东林哥想好了,过了年后,我们想在咱县城开一个小饭馆,等以后饭馆挣钱了,再一步步扩大到大饭馆,就像西安的那家大饭店一样。大城市人能做的,咱乡下人照样能做。”

金祥继续夸赞道:“这样也好,自己当老板,不用看谁的脸色!”

彩霞看出了点啥,问了春叶身后的东林一句:“东林啊,你连个表示都没有,你就这样把我们春叶拉到你身边了?”

东林“嘿嘿”笑了一下,忙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盒精装香烟,抽出几支,给屋子里的四个男人齐齐散发过后,说:“以后饭馆开张了,还请大家多多光临!我和春叶保证让大家吃好喝好!”

清晨,冬日的阳光爬上地平线,暖暖地照耀着大地,给坐落在同朝县城南边的烈士陵园涂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朝晖。

松柏苍翠的烈士陵园里,一排排烈士陵墓整齐排列,一座座烈士墓碑岿然挺立,就像一位位烈士挺拔不屈的脊梁。在烈士陵园的东南角,一座新坟墓上还插着几个挂着白色和黄色小花的大花圈,新立成的墓碑上赫然写着“宋大成烈士之墓”。晨阳下,一对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女手捧鲜花,迈着庄重的脚步走到墓碑前,将鲜花郑重地放在墓碑前的基座上,然后两人轻轻下跪。男的打开一瓶酒,给酒杯里斟满酒。女的接过酒杯,缓缓高举过头顶,流着泪,轻轻把酒洒在烈士的墓碑前。三杯酒洒过之后,两人对着墓碑缓缓磕了三个头。女的哭着说道:“爸爸,焕英回来了,焕英和梁斌一起看您来了!爸爸,在您临走之前,女儿焕英也没有回来看上您一眼,您能原谅女儿吗?爸爸,女儿过得很好,您就放心地去吧,希望您在那边也过得幸福!爸爸,安息吧!”

哭声在烈士陵园的上空萦绕,仿佛有诉说不完的心声与依恋……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像一个火红的圆盘挂在了天空。

冬季的沙苑在阳光的照射下多彩而美丽。金黄色的沙坡自东向西绵延数十公里,就像一座座金山盘踞在洛河南边。红日在头顶散发着耀眼的阳光,把金黄的沙丘照耀得闪闪发光。被西北风吹过的黄沙,在高高的沙梁上留下了一道道整齐的印迹,像一条条排列整齐的黄色斑马线,给沙丘画上了一幅美丽的外衣。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远处西岳华山也格外清新。洛河像一道黄色的彩绸,轻柔地缠绕在金黄色的沙丘脚下。洛河两岸,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冬小麦田,吐露着春天的气息。河水在阳光的温暖下,破冰而出,弹唱起欢快的乐曲,一路东去,载歌载舞,拥抱太阳,迎接新春。

洛河北岸,绿色的麦田地头,走来一对中年男女,他们肩上各背着一个黑色挎包,男的穿着草绿色的呢子军大衣,高大挺拔的身躯迈着军人的步姿,显得精神抖擞,意气昂扬。女的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枣红色紧身棉大衣,白哲的瓜子型脸庞,乌黑的披肩长发,苗条的身材,透露着女性柔和的美。

“春草,过了河就快到家了,还记得远处的沙坡吗?沙坡下面就是你的家乡了,我们就快要到家了!”梁斌指着远处绵延的沙丘对身边的春草说。

春草深情地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洛河,细听着河水“哗啦啦”的流动声,望着远处蓝天白云下隐约可见的西岳华山、绵延起伏的黄色沙丘、河对岸成片的绿色麦田,脸上荡漾着春天般的微笑,主动挎着梁斌的臂弯,加快脚步,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