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说道:“至于新疆军务,朕交景廉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总督左宗棠平叛有功,现需治理陕甘政务,整饬兵马,以增援景廉,并为新疆督办粮草,事务过大,调袁保恒帮办,确保新疆规复。看众卿家有何异议。”
李鸿章一听,心里平衡了不少,左宗棠没有督办新疆军务,只办粮草,足以锉他锐气,看他还有什么可嚣张的?听着众臣群呼“太后皇上圣明”。他也赶紧加了进去。
李鸿章这几年虽说春风得意,位高权重,但他心里还是比较虚,他在曾国藩扶持下,一路走来,甚觉顺利,朝廷又裁撤了三口通商大臣,归直隶总督经管,颁给钦差关防,兼辖山东之海关,奉天之牛庄关,并增设津海关道,委李鸿章为洋务大臣,权力大增。但李鸿章心里一直想着,自己仅凭平捻一功,日后权力会有动摇。又加上西北左宗棠建功西北,功名卓著,威震朝野,说不定哪天,左宗棠会居于己上,到时听左调遣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所以李鸿章盯着左宗棠,总怕左再建奇功,就展开了一场“海防”、“塞防”之争。虽然李鸿章没有成功,但左宗棠没有挂帅西征,就不能再立战功,李鸿章失落的心理暂时平衡了些。
可对左宗棠,李鸿章认为还得多提防些,曾国藩说他是当今第一奇人,难保哪天又会有别的妄想,得多注意点他的行踪才是。
这样想着,李鸿章想到应该去见一个人,只有这个人才能帮着他注意左宗棠的动向,并可以通过这个人,实施自己对左宗棠的牵制。
这个人便是袁保恒,朝廷新提升的户部左侍郎,左宗棠的帮办。
袁保恒,字莜坞,河南项城人,进士出身,旋以翰林院侍讲学士补用。其父袁甲三,曾在李鸿章镇压捻军时,为淮北大营普通统领,无甚功劳,没有被启用,遂告病开缺在家。
李鸿章虽没有与袁保恒的父亲袁甲三有隶属关系,但最终捻军败北于河南、山西、陕西等地,是李鸿章的大功。所以,只能勉强扯上同是平捻的同僚。
李鸿章坐着绿呢大轿,来到碾子胡同里的袁家府第。
袁保恒一听家人通报,着实吓了一跳,像李鸿章这样的大人物,还是第一个来他府上。
袁保恒慌忙提着绸袍,小跑出门迎接。
李鸿章已进到了院子。
袁保恒嘴里连呼 :“卑职不知是李中堂大驾光临,没有远迎,有罪,有罪。”就要行跪拜之礼。
李鸿章上前一步,忙扶起:“莜坞,见外了,不要造次,折杀少荃了。”
少荃是李鸿章的字。
袁保恒即抱双拳,打着哈哈:“李中堂亲临敝舍,求之不得,卑职受宠若惊呵。”
“莜坞何出此言?”李鸿章突然庄重地说:“高堂是少荃昔日平捻的同僚,虽不在一个战场,但是一个目标,都为朝廷出力,我来贵府畅谈,理所应当嘛。”
袁保恒见状,忙说:“中堂大人高抬,错爱家父及卑职了。快请进,请进。”
李鸿章做了个谦让的动作,随挽上袁保恒的左手,使袁保恒激动得两膝都软了,差点跪下来。
俩人一同进到屋里。
袁保恒唤下人上茶。请李鸿章高坐。
“中堂大人,敝舍狭小,望大人海涵。”
“又来了,再这样说,少荃就要走了。”李鸿章欠了欠身,做了个样子,给袁保恒看。
袁保恒慌忙上前按住:“大人见怪,见怪,卑职口贱,口贱。”
“这就对了,我们同为朝臣,一家人嘛,何必见外呢。”
袁保恒毕恭毕敬地点头,在李鸿章的示意下,坐了一边。
李鸿章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中堂挂一上山虎图,从山石底衬,至虎形、睛目之间似有唐寅之风,但若细瞧,虎额之上的“王”字飘飘浮浮,减了虎威,是绝对的仿制品。
也难怪,一个刚提升的左侍郎家里,不可能有江南怪才的真迹。李鸿章心想着,又看一边的屏风。
屏风之上绘的是郑板桥的墨竹图。这幅临摹就更不敢细看了,倒是两边题的五言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引起了李鸿章的话题。
“郑板桥爱竹如命,才落下千古绝句和流芳佳成,莜坞也喜爱竹?”
“哪里,哪里,我这是随便摆设的,我这是随便摆设的,只是个装饰,别无他用。”
“爱竹高雅,何必掩饰?”李鸿章故意把袁保恒往雅处引,“竹品性儒雅,满身清翠,宁折不弯,又节节相扣、相连,直线上升,为岁寒三友中之贵,它无松之高,无梅之媚,乃赏品中之雅物。木秀于林,竹丽于形,光洁清亮,如江南仕女,挺拔如江南秀士。爱竹者,皆才识过人,智慧超群,故莜坞乃恃才博慧之人,心性儒雅之高人。”
一席话,听得袁保恒心里那个适坦,比刚提升为户都左侍郎还要兴奋,更重要的是大学士,汉臣领班在评价他。这个附庸风雅的无知之徒快要醉了:
“中堂大人,百闻不如一见,卑职今听大人一言,对大人的才识和学问算是领教了,大人乃当今第一奇才、奇人,叫卑职一生一世也说不出这么高的话来。”袁保恒奉承着,想找出一些深奥的话来应对,无奈肚中无货,只好遗憾一回了。
“莜坞过奖了,少荃哪里是当今第一奇人、奇才。”李鸿章含而不露的说,“论当今第一人,是西北的左宗棠,这是恩师曾帅在世时说的,少荃也认同,左季高才识过人,智勇双全,今后成为你的上司,你就会亲眼目睹到的。”
袁保恒神色变了一下,随即恢复,说:“中堂大人过谦了。”这么一句,立马打住,他不敢妄加评说,这官场之中说东道西可是要吃亏的。袁保恒摸不着深浅,便顺着李鸿章的话,换了话题:“这次卑职去西北帮办粮草,托圣上的福,卑职可以锻炼锻炼,多学些东西。”
李鸿章说:“莜坞去西北,肯定会受些苦,但西北是你今后的基础。少荃只望你日后飞黄腾达,达官显贵时,别忘了少荃。”
袁保恒吃了一惊,李中堂何出此言?愣了愣,便说:“原来是中堂大人在暗地提携卑职,卑职祖上积了阴德,让卑职沾了中堂的光。”像发现了登山的云梯,袁保恒往上靠去。
“莜坞此言差矣,”李鸿章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天皇太后问少荃,谁可为西北粮台,少荃想到了你,就保了。谁让你是袁甲三的儿子,和少荃有这一杆子呢。”
袁保恒一听,站起来要拜,被李鸿章扶住:“莜坞呀,你我算是世交,我今也给你交个底,西北赴任,非同一般。古语道‘时势造英雄’,如今时势在西北,你要好自为之。”
往下,李鸿章就不说了。
袁保恒再蠢,也能明白。于是,他感动得差点涕泪俱下,腿软得撑不住躯体了。
李鸿章看在眼里,心里喜极。
袁保恒便表达内心的真迹:“中堂大人,卑职有今日,全仗大人错爱,日后定当犬马相报。大人,卑职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说看。”
“卑职——想拜大人为师!”
“这个,”李鸿章犹豫了一下,“暂时不妥,我刚保了你,你就拜在我的门下,难免叫人非议,日后再说吧。”
李鸿章没想到袁保恒会来这么一下,可见此人乖觉,日后必得提防。像这么一个要才无才,要智无智的蠢才想拜李鸿章为师,简直是异想天开。
想当年,李鸿章由其父引路,拜到曾国藩门下时,曾才是个左侍郎。李鸿章心气高傲,还看不上曾国藩。其实曾国藩也有点看不上李鸿章,曾国藩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向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有才无德,一直使曾国藩隐隐心痛。但李鸿章倚靠这个恩师,达到了仕途的顶峰。
西北。总督府。
接到上谕,左宗棠召来张曜,布置出关增援景廉的事。同时召来的还有金顺。
张曜,字朗斋,浙江钱塘江人,统率嵩武军,是河南的地方部队。陕甘平战乱时调入西北,共有十六营兵力。
张曜和金顺即至。
左宗棠制止住两人要行的大礼,挥了挥手说:“两位将军辛苦了,请坐。”
因为金顺不是左宗棠的部属,左宗棠特别客气地先对他说:“金将军,你这次出关,帮办新疆军务,有何感想?”
金顺打拱道:“承蒙左大人厚爱,大人前期参掉成禄,雪我有兵无粮之耻,我定当奉命出关,征伐匪帮,规复新疆,救黎民出水火。”
左宗棠抚须道:“有此志气,甚好。不过,金将军,你部现有三十营,又并成禄的十七营,共四十七营,将军有何打算?”
金顺略作沉吟后,说:“大人有何高见?”
金顺这样说时,心里暗暗佩服左宗棠的精明,对他的部属情况了如指掌。
左宗棠说:“自古兵在精,而不在多。万全盛时,筹甲兵,即先筹刍粟。如汉赵充国,古称名将,其驻军肃州,所陈兵事,重屯田而罢骑兵,留兵万人,藉省大费。三奏力陈,行之卒效,至今言西北兵事者莫能外也。先朝臣兆惠苦守伊犁数月,维时,北路兵阻不前。其深入者,仅精兵数百,卒能力解重围,宣威绝域。当时北路人马,不过数千。然出关之道远又艰,不能用众,即古今承平无事,官私充足时,亦可以异可知也。"
金顺听罢,心里称赞左宗棠果然不凡,用兵之事头头是道,且知古论今,是个帅才。便说:“大人一席话,令卑职敬佩。卑职汰弱留强,并成三十营,如何?”
“多了!”
“二十五营?”
“还多!”
金顺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反问道:“依大人高见呢?”
左宗棠抚须道:“二十营。”
“二十营?”金顺心想,大敌当前,兵力第一,怎么要减一大半人呢?便说:“大人,是不是少了点?”
左宗棠说:“二十营足矣。金将军,你想想,景廉大人长住巴里坤,成禄不供粮草,屯兵营每营按五百人计算,即万余,百夫长、戈什哈、随员等二百余人,骑兵还有战马,如按每卒每日配给净粮一斤十两,战马每日每匹支粮四、五斤,草十二斤,按万人计算,每月共需粮食四十八万七千余斤,马料五万斤上下,还有草料。肃州距玉门三百六十里地,玉门至哈密一千五百里地,用骆驼运粮草的话,每峰骆驼负重五百斤,光需骆驼千峰,二百多名驼夫,还得备上骆驼、驼夫的口粮。除此,还要把营帐、军装、弹械负载上,一路开拨,亦非易事呵。”
金顺听着,心里更叹服左宗棠,用兵行军,他都算得如此精确,自己还有什么话说。便点着头说:“就依大人调遣,我即精减到二十营,整装待发。”
“好。”左宗棠说道,“将军果然明智,不过,将军到关外,第一先干什么呢?”
金顺说:“卑职一到哈密,径自直奔乌鲁木齐,先取下乌鲁木齐,领了这头功。”
左宗棠摇着头,说:“不可。乌鲁木齐匪情尚且不知,哈密距乌鲁木齐又有一千多里地,地广人稀,路途遥远,行程疲惫不说,敌早闻你所动,必防备之,故你去攻,必败无疑。”
“大人有何高见?”
“将军一到哈密,先和巴里坤的景大人会合,稍事休整,派探马前去探听虚实,将乌鲁木齐四周的敌情摸清,然后再作打算。现朝廷已下谕旨,我将派人前去援助,待援军一到,再商定攻陷之事。现兵没出关,仅我从图册上分析的情况来看,规复新疆,首先进兵北疆,造成居高临下之势,再收复南疆,消灭阿古柏匪帮,收复伊犁以外的全部新疆失地,然后再向沙俄交涉归还伊犁,不可先收伊犁的原因是,新疆与沙俄交界线太长,如开仗,于我不利,且阿古柏匪帮没破,会背腹受敌,西征非败不可。”
金顺听着,受益匪浅,便说:“今听大人一席话,才知卑职渺小至极。大人是当今罕帅,请大人再给卑职讲一下,收复新疆的用兵方略。”
张曜等人也说,想听左宗棠讲一下用兵新疆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