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喝了口茶,笑了笑,说:“兵马未动,嘴皮子先动了。好,我就先纸上谈兵了。新疆整个地形是北高南低,从北疆攻入南疆易,而从南疆攻北疆难。西征军先攻下乌鲁木齐,就在战略上占据了有利地位。乌鲁木齐城南有福寿山耸峙,城东南三里又有红山屏蔽,易守难攻,该城雄踞东西天山的结合部,西控昌吉、呼图壁、玛纳斯,东通哈密,城东南有两百余里长的博格达山峰,路通吐鲁番,为军台孔道,过岭凡七上八下,山峰南有达坂者,是通吐鲁番的要道。如占据乌鲁木齐后,即卡住了南北疆咽喉。从阿古柏匪帮兵力分布上看,其南路为阿古柏的巢穴和主力所在,且西洋枪炮颇多。而北路除伊犁由沙俄控制外,乌鲁木齐一带是叛匪流寇白彦虎的乌合之众,没什么战斗力。如先打阿古柏主力,要花费大力气,势必减后劲之军,添前敌之贼,非计之得也。反之如果先用兵于北路,可使急战有必胜把握,并可诱使阿古柏分兵弛援,而相机予以歼灭。且先收乌鲁木齐一带,不仅敲断了阿古柏伸入北疆的触角,建立了一个巩固的后方立脚点,同时,也给伊犁东面安下一个钉子,防备沙俄在我军攻打南疆时威胁我后方。致力于北而收功于南,用层次推进的战略。
“新疆地广人稀,水草缺乏,这对打仗极为不利,处处都受限制,故新疆的仗得缓进速战。所谓缓进,即是在第二个关键战役开始之前,用足够时间集中兵力,特别是要筹集和储运足够的军火粮饷,为战役做好充分准备,必须分起续进。就是大军进占一地后,先用营中的车驼将后方的粮料逐渐搬来储存,随后二批大军跟着驻进,如此层递衔接转运,必俟兵员和给养充足后,方可对选定的目标发起攻击。这样虽费时,但可使我立于不败之地,还可迷惑敌人,在敌不备之下,速取目标。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少的消耗一举夺城,而不能打旷日持久的消耗战,那样会拖垮人马。以缓进保证急战的成功,急战之后复之以缓进,可养精蓄锐,百战不殆,方能百战百胜。”
左宗棠一番高论完毕,众将领还沉浸在他的“急战缓进”战略之中,都在静静地等候着,谁也不想打破这种气氛。
左宗棠喝了一口茶,说:“诸位将军怎么了?我的纸上谈兵有不妥之处,请指出来。”
张曜先道:“大帅之谋略,我等如听天文,皆精采实用之上乘战法,佩服都来不及呢,哪敢妄言。”
金顺接过来说:“左大人的高论,令卑职佩服得五体投地。请问大人,您是怎么将新疆地形和敌人情况掌握这么精细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
虞绍南替他说道:“左大人是当今诸葛亮,从小读兵书,研究舆地,抄录《畿辅通地》,各省通志,以及《西域图志》于山川、河流,他哪里不晓?”
金顺是旗人,从没听过这么多带兵打仗的知识,今天算是饱了耳福,也看到了左宗棠的大将风度。
左宗棠对金顺这个旗人也有好感:不狂傲自大,以满人亲贵自居。便越发喜欢上了这个旗人将军。
左宗棠想了想,说道:“金将军,我在这只是纸上谈兵,真正打起仗来,还得仰仗你等大将军出生入死呢。”
金顺拱手道:“大人过谦了,以大人之将才,之风范,这新疆规复,指日可待。”
左宗棠高兴,说:“朝廷只命本督办粮草,本督尽力为诸将搞好供给,以保前方。金将军,本督今见你有大将之才,故配给将军开花大炮一门,并派懂操作的总兵邓增带炮手随你调遣!”
金顺一听,遂起身跪到地上:“谢谢大人,这份知遇之恩,日后定报。”
金顺一走,张曜对左宗棠说:“大帅,金顺不是大帅的部属,为何要配给他开花炮?”
左宗棠说:“朗斋,规复新疆,众望所归,何以分彼此?据传,阿古柏匪帮之所以能在新疆如此猖獗,主要是英、俄两个帝国给撑着腰,他们给阿古柏提供了大批精良的火器,基本取代了冷兵器。而大清军械,除少量火炮外,依然是长矛大刀,怎抵得住洋枪洋炮?朗斋呀,你这次带兵出关,关系重大,本督配给你德国造后膛开花大炮一门,连架辟山炮十尊,七响后膛枪一杆,你还满意吧?”
张曜大喜,连说:“满意,满意。”
这等精良炮械,一下子配给这么多,张曜自然满心欢喜,便道:“承蒙大帅错爱,朗斋决不辜负大帅之期望,将阿古柏匪歼灭,复我大清疆域。”
左宗棠高兴地说:“好,好,朗斋,本督再给你调些人马,将凉州副都统额尔庆额的马队一营和总兵桂锡桢马队一营一起调配给你,加上你的步队十二营,马队二营,可谓精兵强将,再配给桂锡桢德国后膛开花大炮一门,随你遣使。”
张曜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往地上一跪:“多谢大帅!”
一旁的虞绍南看着,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自己的人,就是不一样呵。方才叫金顺精简步兵营,这会给朗斋又增加四营步马队,手心手背还是有差别的。”
左宗棠笑着,一边示意张曜起来,一边对虞绍南说:“绍南不可乱语,本督处事向来公正,那金顺为人心性平和,失之宽缓。虽有时觊便乘利,而究知服善,无忌嫉之心,故亦为众情所附,平时粥粥无能,带队临阵,尚能奋勉。比起其它满族将领,天上地下不可同等,然所部多贪财纳贿,作威作福的无用之徒,又有成禄的熏陶,良卒精勇少矣,不汰弱留强,就多养些草包,临战必溃无疑。朗斋的部属就不同了,平时军纪严明,训练有素,非一当十用,然一当五用不是夸口。”
张曜连说“大帅过奖”,他心里高兴,自己治军有方,训兵有力,大帅心里都有底,这对带兵之人,是莫大的鼓舞。
左宗棠突然话锋一转,直指张曜:“朗斋,本督委你重任,你可要挑起重担呵。”
“一定,一定,朗斋绝不叫大帅失望。”
“这就好。”左宗棠抚着胡须说道:“不过,我要告诉你朗斋,你回去以后,即作出关动员,凡不愿出关者,不可勉强,应予资遣回籍,这是收复失地,需要忠心爱国之人,才能士气饱满,蕴藏巨大的战斗力,一往无前,冲锋陷阵。因为关外乃苍凉之地,难免某些意志不坚者,临阵脱逃,坏了军心。”
张曜打拱道:“大帅教导,朗斋毫不含糊。”
“还有,”左宗棠想了想,又说道:“到了关外,你要听景廉调遣,他乃钦差大臣,绝不可分庭抗礼,给朝廷留下口实,朝廷不命我部西征,已有议异,你是大将军,可不能失大将风度。”
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想起张曜的一件趣事,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朗斋,听说你刻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图章,用来铭阅文书,自西北平息战乱后,在宁夏任上,还筑了一座‘湖声山色楼’来读书吟诗,可有此事?”
张曜一听,脸就红了,说:“还不是那个臭御史给逼的。”
原来,张曜西北建功,被左宗棠保到布政使,眼看就要批了,有个叫蔡运明的御史却弹劾张曜乃一介武夫,目不识丁,怎能任文职?
不明真相的朝廷官员,便将张曜降到总兵。张曜得知后,狠生了一阵气,他虽没有中举,但也精通文理,练就一手书法,却蒙此大辱。便刻下一个“目不识丁”的图章,钤阅文书,以示冤屈。
左宗棠笑过之后,对张曜说:“本督闻朗斋饱读诗书,精通文墨,何不趁今给本督亮上一手,好叫本督为你鸣不平。”
张曜道:“在大帅面前,朗斋怎敢造次?”
左宗棠说:“无妨,我好作证你并非目不识丁。”
张曜便不推辞,道:“《道德经》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素问经》上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灵枢经》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太史公说得好:‘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世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朗斋还熟记着大帅年轻时,面对林文忠公被奸权所害,给林文忠公作的怀念诗:‘爱水昏波尘大化,积时污俗企还淳。兴周有浩拘朋饮,汉策元谋徙积薪。一怒永维天下祜,三年终靖鬼方人。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司马枕边白发生,岭南千里此长城。英雄驾驭归神武,时事艰辛仗老成。龙户舟横宵步水,虎关潮落晓归营。书生岂有封侯想,为播天威佐太平;王士孰容营狡窟,岩疆何意失雄台。痴儿盍亦看蛙怒,愚鬼翻甘导虎来。借剑愿先卿子贵,请缨长盼侍中才。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海帮形势略能言,巨浸浮天界汉蕃。西舶远逾狮子国,南溟雄倚虎头门。纵无墨守终凭险,况幸羊来自触蕃,欲效边筹裨庙略,一尊山馆共谁论……’”
“好了,好了,朗斋果然好文才,不但一口气能背这么多经典,还能将本督三十多年前的滥作熟记于心,真叫本督感动。无奈今在军中,朗斋即赴沙场,不能与你畅谈诗书。但凭朗斋这般口才,怎能说目不识丁呢,简直是荒唐透顶,那个御史蔡运明愚蠢至极,朝廷养了一大帮蠢才,朝政怎能不荒?”
张曜趁兴说:“如大帅不嫌,朗斋再写几笔?”
左宗棠说:“免了,你的墨宝,本督早已目睹,那‘湖声山色楼’不就是你的真迹吗。不错,不错,行如狂草,劲道很足。日后,本督定再保你,就附上‘目为识丁’的铭记,看那个再敢劾你。”
果然,后来左宗棠上保张曜,奏明张曜精通文理书法,能文能武,被受任山东巡抚。这是后话。
张曜领命,率部于肃州起始,经过半个月的行程,出关到哈密。金顺也到了巴里坤,与景廉部会合。
这样,一直拖延的规复新疆大计,终于有了些行动。
左宗棠即召各部统领,到肃州议事。
各路将领从四面八方赶到肃州。一时间,肃州城人欢马叫,旌旗飘扬。
早点赶到肃州的将官,先去给左宗棠请安,叙叙旧情。左宗棠谈笑风生,和蔼可亲,俨然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些家里妻小,不说一句军情上的事。有人按奈不住,便问大帅,为何朝廷不让大帅挂印西征?
左宗棠爽朗地大笑着,只说了句:“朝廷自有朝廷的主张,不可妄议。”便只谈家常。
许多人都不知道,左宗棠多次上书朝廷,据理力争西征的事,还多了个“海防”“塞防”的争议。
左宗棠也不明告,他不想让部属知道朝廷里的勾当,以免心寒。当他看到这些跟随他多年的旧部位跃跃欲试的劲头和肃州城的沸腾景象,他心里感慨万分,私下对虞绍南说:“绍南,西征规复大计,非我左宗棠莫属呀!”
虞绍南故意说道:“你不是前段时间说你老了吗?”
左宗棠哈哈大笑:“我是老了,可一看到这些将领,心里就年轻了不少,你看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何愁临战,决一高下呢。嗨,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这话不太正呵,自古有多少能征善战的名将,功成沙场,却被和平拖垮了。将士有仗不战,非英雄也。”
虞绍南说:“快别发感慨了,小心乱了军心。”
于是,升帐议事。众将领分坐两旁,静等主帅到堂。
亲兵都有力一声:“左大人到。”诸将领“哗”地站起,看着左宗棠健步从后棠出来。左宗棠今天装束非常正规,身窃九蟒袍服,缀着绀色丝锈锦鸡褂子,束一根金方玉版中嵌红宝石腰带,头上当然戴着装有起花珊瑚的顶戴,后缀双眼花翎,脚穿粉底黑朝靴,显得格外地威武庄重。
左宗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慈祥,此时目光灼人,扫了一眼众将领,挥手道:“请坐。”
众将领“刷”地一声坐下,挺胸抬头,目视着左宗棠。
左宗棠又扫了一眼大家,提高嗓门说道:“诸位,本督奉上谕为新疆军务督办粮草,这是朝廷的决定,无可非议。朝廷已命景廉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本督已按上谕派张曜出关,援助钦差大臣。新疆战局,即将拉开。故本督决定:驻陕甘其余部从即日起整顿军务,勤加演习,以期精而又精,裁汰疲乏冗杂弁丁以求精,资遣伤残疾弁丁以省累。各部严明军纪,不准擅自离营,做好一切临战前的准备,随时听候命令。
“新疆一旦开战,各部有随时出关的使命,新疆敌情异常复杂,但战况极利于朝廷出兵。阿古柏匪帮虽说已占领大片疆域,但英、俄都在争取笼络阿古柏匪帮,视我领土为己用之,土耳其也动员阿古柏归属,三国纷争,必有中伤。阿古柏又面临威胁和压制,惶惶不可终日,此时西征,乱中忧乱,方取胜无疑。
“这就造成各部有随时出关的可能,我等整改精兵,静等上谕,乃上策也。别到时慌乱,急兵出征,乱了方寸,于临战不利。至于各部裁汰取精的编制,本督已一一制好,完后虞师爷自会给诸位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