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上去,没有了音信。倒是李鸿章很快给袁保恒回复。李鸿章在信中写道:“莜坞之见甚是,之所以朝廷没有委左宗棠以大任,原因如莜坞所见。左宗棠自恃有功,居功自傲,言称收复新疆非他莫属,是视天下无人,简直狂妄至极。当今天下,英雄辈出,只是多数英雄无用武之地,西北造就了左季高一个东阁大学士,是他的时运,非他真才。自古领兵统帅,皆纸上谈兵,仰仗勇士冲锋陷阵,绝非统帅之功,然古往今来,坐镇者,居大功也,是为荒唐的谬误铸成,非你我能改变之。故少荃思谋,莜坞如有心机,这新疆征讨,你也可为。征讨大功,皆可取之。然景廉之流,太过迂腐,又无计谋,智高残缺,非统领之才,以莜坞之才,统帅三军,建功西北,有余。如莜坞有心,少荃尽力在太后、皇上面前保举。”
袁保恒看到这里,热血沸腾,当今汉臣领班李中堂如此看重自己,言称自己能统帅三军,肯定不会有错。自己好歹也是进士出身,翰林院侍讲多年,比之左宗棠的出身有天壤之别,凭自己的足智谋略,虽多年来仕途不济,还不是缺乏奇功?天命将自己推到了转折的浪尖,不冲一次,会遗憾终身的。
况且,朝廷里有李鸿章这样的靠山为他推波助澜,大功必成。袁保恒想到这里,仿佛天时地利己向他铺就了一条光明的功成名就之途,他不能自己地来回走了几步,俨然一个大将的派头。
“凭我的才智和一表人材,比左宗棠那个矮胖子要强得多。”袁保恒孤芳自赏了一番,即给李鸿章写信,言明自己的真心,求李鸿章给自己提供天机。
信写好后,袁保恒已经坐不住了,心里痒痒得不行,遂密封好信,发“五百里急递”送往京城。开始每天盼李鸿章的回音。
袁保恒盼得心焦,便想着自己给朝廷写个奏疏,言明新疆危急,出关军勇至今未打响一仗,皆为指挥无方,请朝廷更换统帅,如朝廷信任,自己可上阵一试,等等。
奏疏写好后,袁保恒一连看了几遍,觉得不妥,到底不妥在哪里,又说不上来。正苦思冥想时,收到家父从河南寄来的书信。袁甲三对儿子的仕途很是关注,对儿了说要把握局势抓住时机,必要时,他可以助儿子一臂之力。
“父亲能帮我什么呢?”袁保恒心想着,老父仕途不济,把希望寄托到自己身上,他已老朽仍抱雄心,可见时势对仕途的影响有多重要呵。
袁保恒感慨万分,遂加紧了对奏疏的修改,想尽早窃以朝廷委任。
改好奏疏,认为完美无缺,正要拜发时,袁保恒才忽然想到,自己凭什么取得朝廷信任呢?一个文职,手下无一兵一卒,更没有参加过一次战役。
想到这里。袁保恒将奏疏压下,得有所备才能有所成。
袁保恒为没有一兵一卒而陷入困境。他这个粮草帮办不司其职了。
左宗棠见袁保恒好长时间不来和自己商讨办粮草的事,甚觉奇怪。
虞绍南说:“你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哪敢再来和你商讨?”
左宗棠说:“袁保恒不是容易罢休的人,像他这种自认为才高八斗自命不凡之徒,一定在想别的办法。”
虞绍南说:“他能有什么办法?提出一个主张,你给否定一个,像他这样无智无谋的官员,只适合任闲职,挑不了大梁的。”
左宗棠说:“袁保恒之流,大清朝里太多了,读了几本书,考个进士,自认为已知天下,能主大事了,不切合实际,指手划脚,终不会成大气候的。”
虞绍南听左宗棠这样评价袁保恒,便大笑起来。
左宗棠莫明其妙地问:“你为何突发奇笑?”
虞绍南笑着说:“季高,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又嫉妒袁保恒是进士出身,才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怎么会呢?”左宗棠这样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绍南,你也攻击我!”
原来,在官场上流传着左宗棠的这么一个故事:
左宗棠初为闽浙总督,巡视海疆,来到温州。温州城内大小官员一个个拿着名刺等候接见。按惯例,当由官职大小一一接见。左宗棠先拿来温州道台道员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道光乙巳科进士前翰林院伴读”字样,眉头一皱,将名刺放在了一边,再拿来起温州府知府名刺,见上面写着“咸丰壬子科进士”字样,他仍皱眉关,扔到一边。第三个拿的是永嘉县令的名刺,还是一个进士出身,他连名字都不看,又换了一张,一看,脸上有了笑容。这张名刺是永嘉县丞黄惟清的,他的履历上写的是举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员、知府、县令不接见,却先召见了县丞黄惟清。
黄惟清被召进来时,一向傲慢的左宗棠却很客气,还让黄惟清坐下了。一开口就问进士出身的好,还是举人出身的好。
黄惟清答:举人比进士好。
左宗棠问为何?
黄惟清说:“大凡人在作秀才时,整个心思都在经营八股试帖上,此外无暇顾及。待到中进士,则即授官,成天忙于应酬簿书之中,那有心思钻研学问。最好是乡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时间潜心研究,到时出仕及膺任显要,可从容施展胸中抱负,极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绝,连声称赞:“好,你这真是一番上好的评价,本督今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真不愧为佼佼者。”说完亲自送黄惟清出来,对左右说,“此间好官,仅一黄县丞。可惜,这样有见识的人竟屈抑下僚。”
这个故事成了取笑举人出身的左宗棠的一个大笑话。
“温州府的那个笑话,绝无仅有,我怎会私轻视进士?”左宗棠说,“绍南,别人攻击我,你就不要攻击了。说袁保恒的事吧。你认为他会怎样呢?”
虞绍南这才正经地说:“莫不是朝廷派袁保恒来试探你,监视你的?”
左宗棠说:“我怕什么?让他来监视好了。我已拟了一个督办粮草的奏疏,绍南,你看看,怎么样。”
虞绍接过一看,念道:“新疆西征粮草,臣以为,如按肃州、安西越哈密,二十四站,计程虽止二千二百余里,而道路绵长,又多戈壁,车驮驼人均须就水草柴薪之便,憩息牧饮,不能按站而行。中间人畜疲乏,又须停住养息。即催趱迫促,断非三十余日不能见到巴(巴里坤),计每骡一头,日须啖料八斤,一车一夫,日食日须两斤。兰州以西,料豆缺产,喂养用青稞、大麦、粟谷等充之,畜食之料,即人之粮也。车行三十余日,计一车运载之粮,至多不过六百斤。两骡喂养,即耗去五百数十斤。车夫口粮,亦须六七十斤。而车粮已罄,安有余粮达巴里坤乎?即达巴里坤,而车骡之喂养,车夫之口食,又将安出?此不谓之虚糜不得也……”
后面的全是采粮、设粮台的做法,虞绍南熟知于心,便不念了。
“这奏疏文理分明,提法恰当,可拜发,定得朝廷称赞。”
便拜发了。不久,上谕下来称新疆粮草督办合理,有远见。
同时,随上谕传来的,有兵部咨文称,朝廷新任命沈葆桢为南洋大臣,擢升为两江总督。
左宗棠看后大惊。自上次福州船局免撤,归上海船局后,左宗棠很久没收到沈葆桢的信了,他知沈葆桢有难言之隐,遂修书给沈保桢,说只要船局保住,归谁节制都无大碍,都是给朝廷造船铸炮,为朝廷出力都是明智之举,希望沈葆桢不要有别的想法,尽力办好船局。但沈葆桢一直没给左宗棠回信。突然接到咨文,沈葆桢高升,左宗棠绝没想到。
“绍南,沈葆桢升任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这里面好像不那么简单。”
虞绍南接过咨文,看了一遍,说:“幼丹(沈葆桢字)有总督两江的才能,不足为奇。朝廷量才使用,能有什么勾当?”
左宗棠抚摸着胡须,沉思道:“幼丹与我有深交,可近年来连信也不写一封,就是福州船局归了上海船局,也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幼丹为何怕给我写信呢?”
虞绍南说:“幼丹有他的难处,可能是他想船局归了上海,对你不住,才没写信来。”
“不对。”左宗棠说,“幼丹变了,荣升这么快,里面定有文章。”
“能有什么文章?”
“福州船局归上海后,由李鸿章节制,莫非,沈幼丹趁势和李鸿章挂上了?”
“不会吧,”虞绍南说,“就是他俩挂上了,也不能怎样。李鸿章记着他的恩师曾国藩抬高了季高你,隐含他的不如你,一直和你过不去,视你为略高于他的对手。幼丹和你的交情,李鸿章能不知道吗?难道幼丹主动……幼丹不会有小人之心的。”
“幼丹变了。”
左宗棠叹了口气,一个劲地抽着旱烟锅。
当年,在福州创办船局,面对一大堆洋务,左宗棠发愁交给谁来办最合适时,有人推荐了沈葆桢。
沈葆桢曾在江西任过巡抚,是曾国藩保荐的,和左宗棠关系密切,沈又是林则徐的女婿,像他岳丈大人一样,执言仗义,秉公清廉,便得罪了不少满清大员,与之周旋使沈葆桢看破官场,引退回了文藻山闭门耕读。
左宗棠选准了沈葆桢,便修书劝他出山。沈葆桢不肯,言称“家有老母,未敢稍离膝下”。
左宗棠越发对沈葆桢的人品佩服了,便三顾茅庐,恳请出山。他知沈葆桢已铁了心,便带了一包东西,交给沈葆桢,说是给沈夫人送的一份厚礼。
沈葆桢和夫人打开一看,全是林则徐生前的书稿、诗文和文牍,已经发黄了。
沈葆桢和夫人当时抱着这封“厚礼”,感动得泪流满面。难得有人将岳丈生前的墨迹保存得这么完整。看来左宗棠绝非等闲之辈。
沈葆桢于是便出山了,为左宗棠把福州船局撑了起来。
左沈二人情谊更增加了一分。
现在沈葆桢荣升两江总督,作为好友,左宗棠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幼丹变了。”左宗棠想道,是什么诱使他变了呢?
他找不到答案。
刚好,上海“阜康钱庄”老板胡雪岩来信,说左宗棠让承办的一批军火,已经基本办好,叫速差人来运货。
胡雪岩是左宗棠的财神爷,在上海滩以“阜康钱庄”为名,其实做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大生意。
那年,左宗棠筹办福州船局,需要进一批洋机器,都是通过胡雪岩给办的。因为胡雪岩和虞绍南是世交,有了这层关系,左宗棠和胡雪岩一见如故,没少受胡雪岩的资助。胡雪岩被左宗棠直言豪爽、忠肝义胆的气势所折服,便成了诤友。胡雪岩是个爱国主义者,不惜财力,为左宗棠募捐了上百万两的军饷和军械。
这次,左宗棠为增强西征的军械装备,又托这个财神爷给办一批军火。
胡雪岩自左宗棠到了西北后,专门在上海开办了一个“陕甘总督上海转运局”,一心为左宗棠办军事物资转运和购买。
“雪岩的军火办好了,这次他又添进去了二十万两呵。”虞绍南拿着胡雪岩的信,不甚感慨地说道。
“雪岩真不是一个凡人,”左宗棠说,“他一个豪富,为国家出了不少的财力,我定要保他一个官位,给他一个贤名。”
“算了吧,”虞绍南说,“雪岩才不要那些呢,他在生意场上出尽了风头,有名有利,他不愿涉足宦海。他一直帮你,念你是一代英才,才肯‘士为知已者死’哩。”
“难得,难得呵!”
“季高,这次雪岩采买这批军火,得派个得力的人去押运。这次不同于以往,运往陕甘,没有水路,陆路遥远,风险大呵。”虞绍南说。
左宗棠看着虞绍南,说道:“依你之见,派谁去合适?”
虞绍南沉吟了一阵,才说:“大敌当前,各路统领整装待发,是不可动的。这批军火事关重大,为防万一,确保军火顺利运来,就让幼丹出力吧。”
“不可!”
“幼丹为人正派,他的手下有得力的人手,出这力,没问题的。”
左宗棠摆了摆手:“绍南呀,此时的幼丹,非昨日的幼丹了。他总督两江,按说办这事不在话下,可幼丹变了,我有预感。”
“季高,你太过虑了。”
“不是我过虑,你想想,福州船局一交到上海,不久幼丹就升任总督,这里面有大文章呢。当年幼丹疲于官场,力辞巡抚,是何等坚决,现在,他升任总督,非虽他所为,但已有别因。”
“李鸿章不会这么快将幼丹扳过去吧?”
“上次福州船局拟撤,是冲着我左宗棠来的,现又提升幼丹,也是冲着我来的,就是幼丹不变,也由不得他自己了。”
“实在复杂,那派谁去押运军火呢?”
“我考虑有一人能当此重任。”
“谁?”
“都力!”
“都力?”虞绍南惊道:“都力可不能动呵,这大敌当前,如果朝廷降旨,叫你挂帅,都力的份量,你可知道?”
“正因为大敌当前,别的将领不能动,我才用都力。都力的亲兵一营,才能机动抽出的。”
“支开都力,似有不妥。”
“不就是没人保护我了吗,我一个将死的老翁,没人来害。绍南,难道你怕都力一走,有人取你老命不成?”
虞绍南说:“我的命不值几个钱,主要是你,季高,你价值连城呵。”
“别胡扯了,就这么定了。”
“另外,”左宗棠又说,“我还想交给都力一件事。”
“什么事?”
“派他到福州船局走一趟。”
“这,很有必要。”虞绍南说,“都力精明过人,会将船局的前后调查清楚的。另外,幼丹变与没变,也会明了。”
“但愿不会太复杂。”左宗棠叹口气,神情复杂地说。
袁保恒收到李鸿章的密函,他才大梦初醒,他最缺乏的是手下无兵,怎么就没想到借或者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