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在丽萍的门外喊了一声“丽萍”,就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姜丽萍正坐在被子里靠在炕墙上,手里托着一本翻开的书。她眼睛红肿着,神色忧戚,听到公公婆婆的声音,她赶紧坐直了身子,用手在眼睛上压了压,重新拿起书来,强笑着冲走进来的公公婆婆说:“爹妈,你们咋还不睡啊?”说着,就要下炕,陈德根止住了:“丽萍,别下来,也没啥,就是我和你妈两人嫌清静,想过来看看你……”
姜丽萍把书合了起来。
陈德根接着说:“丽萍,你也就别瞒着我们了,看你眼睛都肿成啥了。你这次去部队是不是家明那兔崽子又给你气受了?是啥事,你说出来,凡事有爹妈给你做主呢。”
姜丽萍低下头,咬着嘴唇,终于没能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她手里的书上。
家明妈慌了:“丽萍,快跟爹妈说说,究竟你和家明这次出啥事了?”
姜丽萍抬起泪眼,哀怨地说:“爹、妈!家明他……他要和我离婚!”
老两口大吃一惊。
随即,陈德根勃然大怒:“这兔崽子,真以为他翅膀硬了,在部队当了几年兵,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这么好的媳妇别人想要还要不着呢,他却还想着要把她离了。不行,我决不能让他这样胡来!丽萍,你放心,有爹妈在,不会叫他这么胡来的!”
家明妈这下也顾不得儿子了,生气地说:“家明这是怎么了?真的是吃错药了,他也不想想,当初他是咋样追丽萍的。这恁好的媳妇,他也舍得不要?”
姜丽萍一听,没再忍,捂着脸放开声音大哭了起来。
这阵子,陈家明心里难受极了。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宿舍里,疯了似地抽烟、喝酒。他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上夹着已熄灭了火的烟头,撑着头,另一手上握着半瓶子酒。喝了一阵,他睁微醉着双眼自嘲地给自己说道:“我真他妈自作多情,人家岳紫月年轻又漂亮,家庭条件又好,她咋会看上我呢?她不喜欢我,又为啥要给我买毛衣买西装?这女人,唉,女人,真他妈弄不明白。哈,陈家明,你……认命吧。梁莎莎不是你的,岳紫月也不是。她们都不是!”他撑着头的手摇晃了,他沉重的头从手掌上滑了下来,脸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一声很沉闷的声音,陈家明感觉到那钝钝的痛在由小到大地扩散着,最后到了他的心脏。他捂着脸继续痛苦地说道:“她们都不是啊,不是!!只有姜丽萍,姜丽萍是你命中注定的,你逃不掉……逃不掉!”忽然瞪大了眼睛,“嗯,我逃什么?我为什么要逃?哈,姜丽萍才是我的老婆,才是我老婆……我认命……”他不停地喃喃自语着,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虑,陈家明终于不再跟自己呕气了,命运这个东西,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最后,陈家明决定回家一趟。
陈德根要去部队找儿子算账,他还去找了姜支书,准备两人一起到部队与陈家明理论。但还没等到他们动身,陈家明却回来了。看到儿子突然站在了门口,老两口都吓了一跳,静静地看着儿子,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到儿子回家的那一份欣喜。
陈家明奇怪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咋都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回来探家,难道你们不高兴吗?”
家明妈看了看倔倔地站着的陈德根,赶忙走过来把陈家明的包接过来,讪讪地说:“你……你回来了?”
陈德根却冷冷地说:“你这次回来也好,你要不回来,我还正打算和你岳父到部队上去和你说些事呢。这下,也不用我们去了。”
陈家明笑了笑,说:“说啥事?我这不是回来让你们训来了吗。”他四下里瞧了瞧,又说,“爹、妈,丽萍不在家啊?她不知道我今天回来?我在信上都给她写了。”
“知道又怎样?知道你还不是一样要和她离婚?你这兔崽子……”陈德根恨恨地说。
家明妈担心父子两吵起来,忙对儿子说:“丽萍可能知道你这几天要回来,只是她这段时间在卫生院里也忙,难得回趟家。”
陈德根白了家明妈一眼,道:“也不知道你啥脑筋,一个乡卫生院,病人再多,那医生也还有个歇的时候,丽萍哪能忙到连家都回不来的地步?那是她回来觉着寒碜,她在这个家任劳任怨的,可没落下个好,还要让人把她给离了,她心里能痛快能自在地呆在这个家里?换了谁也不愿往这个家里来。那都是让人给逼的……”
陈家明打断他爹的话:“爹,妈,我有事儿先出去一下。”就没进屋子,又匆匆地走了。
家明妈跟着出来追问:“家明,你到底要去哪儿呀?”
陈家明骑上院子里的自行车,回过头说:“到乡卫生院,去看看丽萍。”
看着陈家明的背影,陈德根疑惑地说:“他这究竟是啥意思呢?难不成这兔崽子连这一天的时间都等不及了?”
家明妈说:“唉,这年轻人的事,真是说也说不清。”
陈家明来到乡卫生院,径直去了姜丽萍的办公室。姜丽萍看到陈家明,脸色一变,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说:“你……你回来了。”
陈家明一脸风平浪静地说:“你啥时候下班?我等你!”他没有在意里面病人诧异的目光,很自然地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等候着。
等姜丽萍下了班,陈家明就叫姜丽萍和他一起回家。姜丽萍瞪了陈家明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不回家!”
陈家明也不强迫,就跟着姜丽萍来到了她的宿舍里。两人默默地坐了一阵,姜丽萍只好起身做饭。做好饭两人吃过后,姜丽萍收拾完锅灶,冷冷地对陈家明说:“你还不走,我可要休息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陈家明却挠着头说:“我走哪去?你要回家,我就和你一起回家去。你要不回,我就在这——住了!”
姜丽萍一听,紧张地问道:“陈家明,你要干啥?”
陈家明说:“我能干啥?怎么了?我不能在这里睡?”
“你到底啥意思,你不是来和我离婚的吗?既然要和我离婚,干嘛还要睡到这里来。”
陈家明叹了口气,却说:“丽萍,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让你有个孩子的。你不让我在这里睡,哪里会有孩子?”
姜丽萍疑惑地看着陈家明说:“我是想有个孩子,可我还想有个稳定的家。我不会生一个一出世就没有爸爸的孩子。”
“谁说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爸爸了?我就是孩子的爸爸呀!难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还能不认?”
姜丽萍愣了半天,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不跟我离婚了?”
“我……以前……唉,不离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姜丽萍却发狠地说:“你想通了?哼,是不是在部队遇到啥不如意的事,跑回来找个安慰吧?”
“怎么了?我想和你过日子了,你也不愿意?”
“我只是想弄明白,我去部队的时候你连看都不看我,还闹着和我离婚,才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你就变得这样快?”
陈家明吸了一口气,说:“哎呀,这女人我还真搞不懂了,不愿和你过吧,你哭你闹;想安忻儿心地和你过日子了吧,你又怀疑来怀疑去的。你不就是想弄明白吗?好吧,我再说一遍,我啥事没有,我就是想通了,想明白了,我想过日子了,想和一个要和我过日子的女人过日子!没了。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不再说了。”
姜丽萍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家明,忽然捂着嘴狠狠地哭了起来。陈家明不说话,也不劝她,只是伸出手去搂住了她。
一年后,姜丽萍生了个女儿,按陈家明的意思,取名叫陈忻。
58
女儿三岁的时候,陈家明被提升为三营的副营长。副营职就可以把家属随军了。年底,陈家明分到了一套住房。姜丽萍和女儿随军,来到了部队。
有了家,陈家明的感觉可就不一样了,每天下班回家,还没等他掏出钥匙,门就自动地打开了,常常是女儿站在门内,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陈家明,然后冲着屋里喊一声:“妈妈,爸爸回来了。”就扑进陈家明的怀里。这个时候,姜丽萍也就会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不等姜丽萍再说话,陈忻就知道从陈家明手里抱过衣服,颠颠地跑进了卧室。
陈家明就看到桌上红是红绿是绿,颜色煞为鲜艳的菜,他就一脸感慨地坐在桌前:“这有家和没家就是不一样啊。”
姜丽萍说:“那当然,一家人在一起生活,那日子才叫踏实呢。”
陈家明一脸微笑地看着姜丽萍说:“这话我爱听,我以前在机关食堂,现在又在营部,可都没有吃出啥滋味来。现在每天一下班,能看到这一桌子的菜,看到忻儿,这心里就舒畅。”
随军后,姜丽萍除过每天带女儿。女儿上幼儿园后,她只能在家做饭洗衣,没啥事干,她憋得难受。这天,姜丽萍提着菜往回走,灼热的太阳下面,她满头满脸的汗水。路过一家小餐馆时,姜丽萍无意间看到餐馆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招服务员的启示。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一动,想着自己都随军一年多了,整天在家除了做做饭外也没啥别的事,家里靠陈家明一个人的工资也紧巴,自己倒不如找份事做,也好贴补家用。
姜丽萍把菜放在门外,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餐馆。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问姜丽萍要些什么。
姜丽萍说:“姑娘,你们这里是不是在招服务员?”
服务员回头看了看,笑了:“是呀,不过那都是几天前的启示了,我们这里早就招满了。而且……招的是20岁以下的……”
姜丽萍很惆怅地走了出来。
晚上,一家人都吃过了饭,姜丽萍就把自己想要找份工作的事跟陈家明说了。陈家明说:“怎么,在家呆不住了?我早说过,你过来了是不会安排工作的,地方现在对部队随军家属没法安排。”
“我也没想要他们安排呀,我出去自己找。”
“你说的容易,工作哪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就你在乡卫生院的那点经历,还能找得到啥工作呀?”
姜丽萍一听,很不服气地说:“乡卫生院咋了?这几年,我学中医,在咱乡上,谁不知道我姜丽萍的医术好?”
陈家明很不屑地说:“你以为这里是乡上?”
“你瞧不起我?”姜丽萍忿忿地。
“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是提醒你,这工作可不好找。”
“如今不是改革开放了嘛,也有好多私人办的公司和诊所,他们要人总不会是分配安排的吧?他们也是要向社会上招人的。说到底,你还是看不起我。”
“我咋说你才信?这个城市里多少人揣着文凭在找工作你知不知道?咱远的不说,你就看看咱这幢楼里有多少个家属,又有几个人不是呆在家里的?”
姜丽萍怅怅地说:“依你的意思,我只能一个人整天地闷在屋里,瞅着墙发呆?那我以前学的那些不都没用了吗?难道我真的只能当个家庭妇女了?”
“看看,这才来了没几天,你就不习惯了。好了,丽萍,你也别瞎想了,平时没事也去窜窜门,能找着人说说话,兴许就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闷了。”
姜丽萍倔犟地说:“我才不要像农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扎堆呢。我一定要出去找份事干。无论干啥都成。”
陈家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答应也出去帮她找找看。
姜丽萍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