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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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姨说那天在家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老姨说她去看时炸死炸伤的都抬走了。死的有先刚、田乡长、小公安和司法员,伤的是给田乡长开车的司机。

从时令上说这次回姨家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山下的景致可以形容为世外桃源里的桃源,这个时候你可以爬山也可以涉水,完全打破时令所赋予的界限。而我两样不落,早饭后先爬山,午饭后又到水库边。在水边碰上了挑水浇菜园的于纯本。据老姨讲纯本的媳妇是我大姑的侄女,这么说来也算有点亲戚关系。纯本念过高中,喜欢读小说,特别喜欢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几年前长脑瘤动了手术,术后视力严重下降,读书十分困难,这使他很苦恼。许是与我的职业有关,纯本很愿意找我说话,问一些“外面”的事,也对我讲一些本地的事。在水边相遇我们便攀谈起来。

我问他去年的收成怎样,他苦笑笑说收成好不好已不关他的事。我不解,问农民怎能不在乎收成上的事?他告诉我他已将承包地撂荒了,不种了。我问好好的地怎么撂荒不种了?他说种地不合算,收来家的粮食不抵种地的使费钱。接下来他扳着指头给我算了一笔帐,一亩地打下的粮食能卖多少钱,种一亩地种子要多少钱,请人机耕要多少钱,化肥农药要多少钱,要是遇上老天不下雨浇水还要多少钱,三算两算,倒真如他说的那样情形。我问他不种地靠什么生活。他说他的日子就像鸡刨食,东一口西 一口。反正人不死就得活着,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总起来说纯本是个很健谈的人,南朝北国地和我拉扯着,自然,那桩远近闻名的先刚炸人事件是落不下的。

纯本的说法

纯本说把这个案子的起因归咎于田乡长是不对的,的确是先刚从外村听来那句腌臜田乡长的顺口溜,又在村里传,但传出村的不会是先刚,因为先刚独来独往和外界不联络。至于是谁,事到如今恐怕也不会承认了。承认就证明他与这桩凶案有关联。他说但这事可以分析一下的,村里谁与外界接触最多呢?自然是村主任于先全。很可能他是在开什么会时,私下里当笑话讲给别村的干部听,别村里的干部也当成笑话再三传两传的,就传到当事人田乡长耳朵里。这么看田乡长仇恨先刚的说法便是先全造出来的,这样才能把责任推出去。纯本说论究起来倒是他先全对先刚心存不满的,因他知道选举先刚没投他的票。纯本说一开始先刚并未想把事情做绝。头一回进大队部腰里没绑炸药,他想去和乡长求情,他觉得先全没把话对乡长讲清楚。他想自己当面讲。为这个他快步把带他来的先全甩在了后头,一个人进了大队部。他曾见过田乡长,田乡长来村好多回。

可乡长只一个,村民好几百,他认识乡长,可乡长不认识他。一见田乡长的面他喊了句乡长好。乡长问你是谁?他说我是于先刚。乡长说你就是于先刚?他说我就是。乡长说找的就是你,交钱吗。他说眼下手头紧。乡长说我不管你手头紧不紧,我问你种没种国家的地。先刚说种了一亩地,可如今种地不赚钱。一亩地两季顶多打一千多斤粮,一口不吃能卖四百块,可种地的花费就不止这个数。乡长说我不听你说这个。先刚说老百姓的一切花费靠副业,一切集资靠副业。乡长说副业别人有你也有。先刚说有二十几棵苹果树,刚开花。乡长说你还有菠菜。先刚说是有菠菜,没长大,立马毁了去不卖太可惜。乡长说什么时候卖不关我的事,今天来此,是要你交集资款。先刚说手头紧真的拿不出。这时田乡长带来的那个小公安放声说:不交钱今天就跟我走一遭。先刚说带我走?小公安说你听见了还问啥?就在这时候先全进了屋。

先全说先刚你听了,乡长日理万机还单独为你的事跑一趟,你有钱就交了,没钱好好向乡长求个宽限日。乡长说于主任你少来这套,能宽限我今天就不会带人来。先刚说我明白,看样今天不交钱是不行了,那我回去借一借。乡长借也得快一点,我们的时间紧。先刚说是乡长。先刚一回家就把门关严了。在大队部的田乡长以为他真的去借钱,却不知这时他正往腰里绑炸药。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工夫,田乡长有些不耐烦,说借钱怎么这么久。先全说乡长你不知如今最难的事是借钱。田乡长说可别是当了杨白劳,躲起来了,于主任你去看一看。先全就去了先刚的家,敲开门见先刚穿了一件棉大衣,问了句先刚你这是咋的了?先刚说感冒发烧浑身冷。先全问钱借到了?先刚说借到了。就一块儿出了门。走着走着先刚住了脚,说先全你别跟着我。先全说咋?先刚说刚才我借钱在街上碰见你爹,说你妈犯了心口疼的病。先全说昨天我家去妈还好好的,咋突然就犯了病。先刚说这类病是说犯就犯的。

我去送钱也不用你押送,你快回家看看吧。先全说那你对田乡长讲我一会儿就回去。先刚就去大队部。进门后先刚说乡长我没借到钱。田乡长说你诓人?小公安说那就跟我走一趟。先刚说走也行,可我有句话要说明白。小公安说有话去乡里说。先刚说我要在这儿说,说完了就跟你走。田乡长说叫他说。先全说眼下我家能变钱的一是那三间房,二是那一畦子菠菜。那菠菜是我从外地弄来的好种,一般菠菜一长离地就要收,稍一耽搁就抽薹变老不值钱。可我这菠菜种能长得高不抽薹,在地里多长一集产量能翻一翻。等于钱存在银行里有十分的息。我舍不得立马毁了卖就因为有这么一个账。我把话说到这地步就是要讨乡长一句话,能不能抬一抬手放我五天的期?田乡长说你们这些人的德行我还不清楚?要钱就像要了你们的命。宽了五日还要宽五日,没个完。先刚说我发誓只五日。乡长说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今天要交钱,别的我不听,小公安站起身冲先刚说跟我走。先刚说好跟你走,你也跟我走。这时他就拉响了雷管。

纯本说先刚这王八羔子真操蛋,世上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偏偏要走这条自绝的路。

纯本说唉。

一转眼就过了一个集期。如同往前老姨把我送到村口公路边候车。这天气温陡降,从山夼里吹来的风很尖利,一阵阵扬起土路上的泥沙,迷眼,打在脸上生疼。老姨说咱到供销社等车吧。供销社是农民对商店的习惯叫法。小店起了一个很吉利的名字:兴隆商店(实际上并不兴隆)。进到店里见几个村民在闲聊,其中有一个中年农妇,老姨叫我叫她先群嫂。其实老姨是忘记了,两年前她曾在街上指着先群嫂对说这是你先群嫂。但两年后再见她明显苍老了,脸上堆满了皱纹。见到我先群嫂现出喜出望外的样子,又埋怨老姨没把我来的消息告诉她。为给老姨解围,我 赶紧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那“冤家”的事。我一怔,问什么冤家。她说还有什么冤家,儿子呗。我说你儿子怎么了。她说自从没考上大学,就成天和她治气,不下地干活,整天东逛西逛,神经病似的。

我说他考不上大学只怨自己,不该赖家长。先群嫂说问题出在高考的头一天,儿子向她提出到集上洗个澡,她说洗个澡还得花两块钱,在家里凑合着洗洗吧。就在家里洗。结果受凉了,感冒了,考试的那天发高烧,题答得一团糟。也就落榜了。为这事儿子不肯原谅她。说要不是图省两块钱,依他的学业能考上名牌大学。说到这里先群嫂悲伤地摇摇头,说是我误了孩子的前程。先群嫂是个快言快语的人,接着就问我能不能帮儿子在城里找一个工作。我对她实话实说:找个临时工干有可能,找正式工作难。她挺理解地点点头,说听说如今城里的人都下岗了,一个饭碗多少人抢,哪有乡下人的工作做。我说要是干临时工可以的话,我回去帮着张罗一下。她听了挺高兴,一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对我说这说那,说着说着又说上了先刚死这个话题上。反正是候车,我就由着她讲。却不料她讲出来的比以前听到的更大相径庭。

先群嫂的说法

先群嫂说先刚所以寻死与一个女人有关。这女人是别人放出来的一只“鹰”。“鹰”从四川来,专挑光棍汉的家门落。村里的人都见过她。长得不俊,个头也不高。俗话说“打光棍三年,老母猪赛貂婵”。先刚打光棍又何止三年?先刚就迷上了这个“貂婵”,到头来那“鹰”把先刚积攒的一点家底弄到手,就飞了。这下把先刚害惨了。先群嫂说先刚不是不想交上集资款。头天黑下他满村借钱,只因他有被“鹰”骗的前科,就是有钱可借的人家也不敢借给他了。有些格涩的人家不借还说些“揭短”的话,说谁敢保证他不再另招一只“鹰”,借给他钱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这些都是捅先刚心窝子的话。先群嫂说在出事头天先刚还到邻村找神婆婆算过命,进门没等开口,神婆婆就说你走吧。先刚说求你给占一卦。神婆婆说占不占都是个凶。先刚说这个我知道,又问有解吗?神婆婆摇摇头。先刚就走了。

先群嫂说先刚把炸药绑在身上还是犹豫着,先全去敲门他不应声。他希望先全敲不开门就走人。可先全找不到他没法向乡里来的人交差。就不停地敲门,边敲边吆:先刚我知道在在家里,躲也没用,出来吧。先刚信了他躲也没用的话,就穿上棉大衣出来了。看他这付怪穿戴先全问这是咋的啦。他说感冒了。

先群嫂说先刚出门没锁门,先全说把门锁上吧。先刚说用不着。先全说锁上吧,穷家值万贯。先刚说值个屁,想要送给你。先全说别说昏话了,送给我你住哪儿。先刚说有地场。话里有话味儿,可先全没听出来。

先群嫂说先刚走在街上仍然还没下决心,从胡同拐到后街,他站下了。先全对他说别害怕,乡长也是人。对他说几句软和话没准能放宽几天期。先刚说我求了,求不动。先全说你求不动我接着求。先刚说你也求不动,能求动他就不来了。先全不吭声了。这时先刚说先全我有话对你说。先全说快走吧,啥话不能等以后说。先刚说我不等。先全没办法,说那就说。先刚说现在想想选村主任应该选你的。先全说别说这个了,快走吧。先刚就起步往前走,可刚走几步又停住了。先全问先刚你咋啦?先刚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先全问啥事呢?先刚说你家里有急事,快回家去看一看。先全问你咋知道我家里有急事?先刚说不是你家,是你爹妈家,刚才我回来上街碰上了你爹,说到处找你找不到,问我看没看你。先全问我爹没说有啥事?先刚说好像是说你妈生病了,要张罗送医院。先全说大概我妈又犯了心脏病。先刚说你快回去看看吧,我也不是不认得大队部的门。先全说那好吧,你给乡长带个话,说我回家处理处理就赶过去。先全就奔了家。

先群嫂说先刚再往前走时后面跟上来一个人,是村会计桂嫂。桂嫂是知情人,问句先刚哥你去队部交集资?先刚说嗯。桂嫂问凑齐了?先刚说凑齐了。桂嫂说凑齐就清闲了。先刚说清闲了。说着先刚又停下脚,说桂嫂你替我去供销社买盒烟。桂嫂问不抽烟干嘛还买烟?先刚说乡长大老远来了。见了面还不向人家敬根烟。桂嫂笑笑说没想到你个大老实人也学会了这一套。桂嫂就去了供销社。

先群嫂说先刚支走了桂嫂时决心还没有下定,进了大队屋他先是朝田乡长等人点点头,说声乡长好,领导好。没一个人吭声,四人八只眼齐盯着他。那一刹他害怕了,转身要走。这时田乡长喊声站住。他站住。田乡长问你是于先刚吧?他答是。田乡长说我今天来就是要找你,怎么刚打个照面就要走?他说田乡长我没带钱来,怕说了实情惹您生气。田乡长问于主任没对你讲我今天要来吗?他说讲了。田乡长说既然讲了你咋不当回事儿?他说我当回事儿,乡长亲自为我的事来 咋敢不当回事儿?可家里真的没有钱,我满村借了,也没借到。田乡长说没借到是个理由?国有国法乡有乡规,你欠了政府的钱,不还能行?先刚说钱我是要还的,我园里……田乡长打断说你园里有一畦子菠菜是不是?这个于主任已说过了,再说也没用。

他说大概先全没对你田乡长讲清楚,那菠菜是好品种……再长一集等于钱存银行利息翻一番。田乡长说别说这个给我听,耍滑头,要是我放宽你的期,到时候你又会说等菠菜结出种子卖还能再翻一个翻。他说乡长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求你给我一集的期。田乡长说妄想,已经拖欠了这么久,不会再给你延一天的期。先刚就不吱声了。这时小公安开言了,说于先刚你听清楚,今天不交出集资款就跟我走一趟。先刚不吭声。小公安又说去了你就会后悔今天应该乖乖地交出款。先刚不吭声。小公安吼一句,于先刚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是交钱还是跟我走?!先刚依旧没吱声,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塑料钱包来,两手紧紧地握攥着,好像怕人抢了去,小公安说原来你有钱,耍滑头,还不赶紧把钱交出来。先刚把钱包握得更紧了。小公安霍地站起来,吼道:不交还要等我下手吗?先刚说话了,他说钱包里没有钱,是空的。停停又说:是实情,信不信由你了。这时

田乡长朝小公安使了个眼色,小公安一步迈到先刚跟前,从先刚手里夺过了钱包。这时轰咚一声,绑在先刚腰里的炸药炸响了。

先群嫂说不知先刚这鬼东西怎么想出在钱包和雷管中间连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