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泥鳅
2861600000043

第43章

两个小时之后艾阳和小齐在一家饭店门口见面了。这时城市已经华灯初上。往店里走的时候,后面的艾阳觉得小齐长高些了,显得成熟了。坐下后小齐朝艾阳笑笑,说;“我,我应该怎么称呼你?”艾阳也笑笑,说:“我姓艾。”小齐快乐地叫声艾哥。艾阳摇摇头,说:“论年龄我是你的父辈呵。”小齐摆摆手,说声:“NO。”艾阳便不再计较,问她喝不喝酒。小齐说平常不喝,今天想喝。艾阳笑笑,点了一瓶红葡萄酒。

话很快便说到打电话的事。艾阳告诉小齐。是他的一个小老乡给了他的呼机号码,让他打。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她。他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小齐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问艾阳小老乡是什么样的人。艾阳不想将事情全盘托出没这个必要,只说他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年,好学上进。小齐问他叫什么姓名。艾阳说姓国,叫国瑞。“姓国?”小齐嘴里念咕着,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是他呀,他在哪儿?”小齐看着艾阳问。

“他要出差。出远差。”艾阳期期艾艾说。

“他为什么自己不打电话给我?”小齐似自语。

“我不清楚。”

“我,我也想找他,我欠他钱呢。”小齐说。

“他现在用不着钱了。”艾阳说。

“用不着钱了?他成了大富翁?”

艾阳摇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小齐问。

艾阳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很后悔说了国瑞用不着钱了的话。

“他现在在哪儿?艾哥你告诉我,我想见见他。”小齐说。

艾阳摇摇头。

“他怎么了,告诉我,告诉我呀!”小齐望着艾阳央求。

艾阳觉得不能再向小齐隐瞒什么,就把他知道的一切对小齐讲了。包括那一百万冥币的事。

小齐哭了。

“艾哥,我能去监狱去看看他吗?”小齐张着泪眼问。

艾阳说不行。

“我就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不行么?”

他知道不行。也不想骗小齐。

“天呐。”小齐又哭起来。

菜没人动筷,酒喝光了。又要了一瓶。

“艾哥,我觉得心里很悲。为国哥,也为我自己。”本已停止哭泣的小齐眼里又涌出了泪。“我记得你劝我洁身自好,不要下水,可我……”

“别说了小齐。”艾阳心里很难过。

“我要说。艾哥我没醉,不是说醉话。”小齐又喝了一口酒,“人都知道好歹,都不想堕落,可我们这些人,谁能给一条平坦的路走呢?”

艾阳想起小齐曾说过自己的理想,问道:“小齐你说想开一家饭店,还有这个打算吗?”

小齐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艾阳问。

“异想天开呵。”小齐说。

艾阳就不好再问了。

“喝酒,艾……哥,你……你喝得太……少了,”小齐的舌头有些发直,身子也有些软。

“别喝了小齐。”艾阳劝她。

“我,我想去看……看国……哥,我,我喜欢他,我……知道……也喜欢我,……艾哥,你……你喜欢我……就直……直说…钱NO、NO……”

艾阳知道应该结束。

国瑞被处决的消息还是小丁打电话告诉艾阳的。小丁说听到现场的人回来说处决前国瑞还算静定。跪下后向左右看看一起被执行的犯人,发现自己稍有落后,便蠕动着身子向前挪了挪,成为一条线。这时枪就响了。

艾阳没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他想了想,给小齐打了电话,对她说了国瑞的死讯。出乎意料的是这遭小齐没哭。他本来以为她会哭,并打算不放电话一直听她哭下去,直到停止哭泣为止。却没出现这种情况。而小齐告诉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她说她已买到二百万冥币,一百万给国瑞,一百万替国瑞给他的父母。听了小齐的话艾阳的视线模糊了。小齐又说天黑后她就打车到效外去烧冥币,问国瑞的家在哪个方向,艾阳哽咽说:“东,东方”说完挂了电话。

劳动节放长假时艾阳回到牟平老家,在老姨家住了两天又来到国家村。国祥也放假在家。艾阳做了自我介绍,国祥说知道,说听兄弟说过。自然又要说到国瑞的事。国祥十分悲伤也十分懊恨,说自己无能、没能救兄弟一命。他说兄弟被抓的事是同村的国通报的信。让他赶快准备钱到城里托关系救人。他不敢拖延,开始筹钱,他知道需要个大数目,几乎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只因有一份钱在银行差半个月到期,人家舍不得丢利息,要等到期了再取。就等,等钱齐了他带着进了城,找的还是国通,国通告诉他晚了,人已处决。国祥说完后眼泪汪汪。

进门时还见到国瑞的侄子国涛,国涛问句叔叔你还回城吗?他点点头。国涛便跑出门去。不大功夫了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装鱼的瓶子,交给艾阳,艾阳看看里面是泥鳅。国涛说他叔叔喜欢养泥鳅,说养泥鳅吉利,他请他带给国瑞叔叔。艾阳一怔,很快便明白他父母对他隐瞒了他叔叔的死。他赶紧接过来。

天已响午,国瑞的哥嫂一定要留艾阳在家吃饭。艾阳留下了。他倒不饿,留下是想听国瑞的哥嫂说说家乡的事。这样的机会他一向不肯错过。国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快就有醉意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向艾阳诉说事情。他说了很多很多,包括他的兄弟以及为救兄弟怎么借钱,还钱……

走时国祥父子一直把他送到村口。小国涛指指前方的一块白亮水面,告诉他泥鳅就是从那个河湾捞的。艾阳点了点头。告别了国祥父子后他一直往前走,走到河湾他停下脚步,不久又迈步穿过湾边的芦苇丛,直走到水边,他蹲下身,将瓶子放在水里,看着一条条小黑鱼从瓶口窜出又消失于水中,他长吁了一声。

回去后艾阳写了一篇小说,不是关于国瑞,而是他哥哥国祥。

为兄弟国瑞善后

出门的时候国祥的女人问句:黑下回家吃饭吗?他说那得看跑完三个村到什么时候了,他想了想又说也许吧,中午前赶到李家高岗,在大舅家吃饭,再去埠后村二姨家,不呆下,再赶到大苇子大姑夫家,要是日头不落山,就赶回来吃饭。女人说身上带那么多钱,路上千万小心啊。他烦烦地说知道了,你说过不止一百遍了。说毕推车就走,省得再听到女人没完没了的罗嗦。

出了村头,满眼映进碧绿田野和青色山脉,春天的暖意阵阵扑面,国祥深深吁了口气,他觉得一直紧揪着心有些放开了,自从兄弟国瑞死后他的心就一直紧揪着,就像被一根细麻绳捆绑着,勒得很疼,透不过气来。他走的是一条不达“国道”级别的平直大道,白沙路面保养得很好。隔一段时间便会看见一个养路人拖着胶皮耙子走在路中央,留在后面的路面就像被梳过一般。这条路有路经李家高岗的客车,一趟公家“大客”,两趟个体“小客”。以前每回去舅舅家他都是花三块钱坐公家“大客”,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因为从李家高岗再去不通汽车的埠后村,他就只能骑车了。

在殿后村后他碰见从前的学生苗家起骑车从村里出来,车后座高耸着一摞五色布匹。看见他苗家起忙不迭地跳下车,又恭敬又亲热地叫声于老师。国祥也下了车子,问苗家起是不是去赶上庄集。苗家起说是。他说苗家起你赶集去这么晚不耽误生意吗?苗家起用戴手套的手揉揉鼻子,囔声说去早去晚都没啥生意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遛达一趟是了。他说也是的,如今什么生意都不好做。这时苗家起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国老师──国瑞的案子──咋样了呢?他说国瑞死了。死了?苗家起瞪圆了眼,一脸的恐惧,他咋这么快,从抓到现在不是才一个来月么?他说时候不好,严打。苗家起不再说什么了,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不定的神色。他说苗家起你走吧。苗家起点点头说老师想开点儿啊。他“嗯”了声,上了车子。

此刻他是极不情愿再碰见熟人,一个月来兄弟的案子成了头号新闻,虽人关在城里,各种传闻却在乡里四处奔走。乡间人说话不存忌讳,见了面打破砂锅问到底。当然也会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嗨,现如今安慰也属多余的了,案子结了人死了。他还在想怎样避免与熟人见面的问题。他的熟人太多,他教“完小”多年,学生遍布这一带乡村,何况还有学生家长以及其他形形色色认识的人。他不知怎么竟想到西方电影里的蒙面人,他觉得可以效仿,就跳下车,从口袋掏出手绢系在两眼以下鼻子耳朵以上的位置,虽然没镜子照他也知道自己成了副什么模样。他上了车子继续赶路,迎面相逢的人无一例外将目光盯着他看,是那种看怪物出动的神情。他想没准真的会让人把他往蒙面强盗方面想呢。

快到李家高岗村头国祥跳下了车,他抬头看看天,日头被云彩遮住,看不出时辰。他从脸上把手绢扯下来,这时一辆拖拉机从村街突突着黑烟奔过来。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尽管他已侧向路边做出解腰带撒尿的架势,他还是听到“是国国祥老师啊”的呼唤,随之是马达熄火的声音。他无奈地转过身来,认出是李家高岗前任村主任李旗。李旗曾和他一起教过书,因有个当村委主任的机会,便弃教回村,不料几年后改选时落选。从此官职教职两空,成了农民。虽然这样每回相见国祥还是称他李老师。

曾为人师的李旗说话也像一般庄稼人那般直来直去,他问:老国你兄弟的案子有头绪了吗?他将眼光从李旗身上移开,望着田野,说人已死了。枪毙了?!李旗惊讶:不是听说他是冤枉的吗?他看着李旗几乎用哀求的声调说:老李别说这个了行吗?这时李旗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忙说不说了不说了,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说的呢。过会儿又说老国中午在我家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来。国祥说他不能在这里久呆,还得赶去埠后办事。李旗点点点头,说那就以后吧,你现在哪还有别的心思?想开点吧老国,对兄弟你也算尽到心了,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国祥叹口气,说:爹妈都不在了,兄弟的事我这个当哥哥的又能推给谁呢?李旗说就是。国祥说你走吧老李。李旗说你走吧老国。就都走了。拖拉机腚后的黑烟遮挡了国祥的视线。

舅舅家住在村头,国祥从外面扯一下门栓绳,然后提起自行车用车轱辘把门扇推开,之后就连人带车进到院子。这时舅舅应声从正屋出来,不先向他说话倒先朝隔墙的西院吆一声先锋。进到屋里表弟先锋就过来了,穿一身蓝西服。先锋也确实称得上先锋,他是乡村里从老辈子起头一拨穿西服的农民。先锋的先锋性还体现在他的经济头脑上,他也是农村里头一拨丢下锄头干实业的人。他做饲料生意,也不隐瞒自己赚了钱。这遭为国瑞的事儿他很痛快地出借了一个大数。富了不忘亲戚情份,这一点让国祥感动。关于国瑞已死的消息,前几天他在城里已给先锋打过电话。正因为如此见面后舅舅和先锋都没提国瑞的事儿,而内心的悲伤是心照不宣的。国祥问过先锋几句生意上的事儿,便抠抠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双手递给先锋,声音发颤地说:钱虽没用上也替国瑞谢你了先锋。先锋接过钱擎在手里,紧盯着他问:国祥哥钱咋没使上呢?他说晚了。先锋问晚了?他说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