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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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黑时,柴姑又来到老大的庵棚。

她已经记不得来过多少趟了,甚至记不得这是第几个年头了。只知道春夏秋冬已是几度更迭。

春天到了,废弃的黄河两岸尘沙滚滚,大风起处天地间一派昏黄,几十步外草木莫辨。不管茅草多么茂盛,在肆虐的风沙面前都显得那么弱小和无能为力。

夏日里暴雨成灾,遍地汪洋,残破的大堤被浸泡在水里,土层一块块坍塌,堤顶蹲满了避水的兔子和各种鸟类,俨然一个纯粹的动物世界。

秋天淫雨霏霏,到处都湿漉漉的。大批蚊虫不仅夜晚而且大白天也充斥着空间。这里的蚊子肥大而凶猛,蚊虫转移时,几里长的狭长空间如一片灰色的云块,蚊子的嗡嗡声令你心惊肉跳,令你烦躁不安。如果不小心惹了它们,会有成千上万只蚊子叮满你的全身,像蚂蟥吸血一样把你吸成一具骷髅。

冬天到了。这是一年中最安详的季节。冰雪覆盖大地,到处静悄悄的。大堤内那一片黄河残留的水已经封冻,冰面上搁浅着一群群野鸭。老大坐在庵棚前的一块石头上动也不动,仿佛在和野鸭们比赛禅功。

落日已冷冷地消失在西天,白羲还没有归来。

白羲是自由的。

它时常陪着老大狩猎和默坐,也时常独自外出,有时好几天不归。老大从不责备它。它有它的天性。他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是他的看家狗,双方似乎都明白这一点。但他们是朋友。

白羲每次回来,总要叼回几只野兔,就像看朋友一样带上一份礼物。如果在外待上十天八天,白羲回来总有些讪讪的。好像在表示歉意,不该丢下朋友在外野混。

老大便拍拍它的头说,没啥伙计,你尽管去玩。讨上老婆了吗?

白羲说你呢伙计,我是讨不上老婆,你是有老婆不要。我看柴姑怪好的,你不该那样对她。

老大说你不懂。

老大对白羲有很多话说,也开开玩笑,有时还搂着打闹一阵。但对柴姑却极少搭理。柴姑第一次来找他时,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他没抬头。

柴姑坐他旁边,说多亏你救了我。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老大说你盼着我死,我死不了。

柴姑说我没说盼着你死。

老大说你把黄河毁了。

柴姑说那是天意。

老大说你是个妖女。

柴姑说你是个混蛋。

老大跳起来抽了她一个嘴巴子,说我恨你!

柴姑抹抹嘴上的血,站起来走了。她说我走了。还会再来!

后来柴姑就时常去。老大再也不和她说话。

柴姑不管他说话不说话都照常去。不管他说话不说话都自己说话。她给他说我买了一大片土地,又请了好多伙计,她给他讲茶和小喜子的故事,讲老佛和他老婆的故事,讲他们合伙开荒的事,说江伯是个好管家,喂养一群牲口还管着里里外外的琐碎事。讲老三去了远方的城再没有回来,我给他生了个女儿平日都是由茶喂养,他是我最恨的一个人,我早晚得杀了他。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给他讲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柴姑变得十分琐碎和唠叨,像一个真正的婆娘在向男人述说他不在家时发生的一切。

老大不说话。

柴姑说累了,捋捋头发站起身说我走了,你也别老在外头坐着,外头凉。

天已太晚,她要回去了。离家还有七八里地,要翻过大堤,蹬三道小河,还有一片沼泽地,一路黑咕隆咚的。老大从来不说留她,也不说送她。她的存在和消失都和他没有关系。

一年四季,柴姑在这条路上独自往返。

这条荒草小径是她自己踩出来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

在老石屋的周围又建起一片茅草屋,加上牛棚、羊圈和一座座矗立的草垛、粮仓,这里已经很像个村庄的样子了。牲畜和人的气息弥漫着,透出几分温馨,从荒凉中走来,就想一头扎进这气氛中。它叫你感到温暖和安全。

柴姑仍叫这地方草儿洼。

她喜欢这个古村的名字。这是她的部落。

路口立着一个庞大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老佛。老佛肯定在那里等她。她半夜不归,他会站在那里等她半夜。

柴姑走近了,说:“我说过多次了,你不要等我。”

老佛说:“我记住了。”

“他们呢?”

“都睡了。”

“你也回去睡吧。”

“我记住了。”

老佛走后,柴姑一拐弯去了羊圈。那里已有几百只羊,每一只都膘肥体壮。小喜子每天赶出赶进,很有些阵势了。柴姑很喜欢这群羊,喜欢看羊群滔滔拥出拥进的样子。她没想到要去卖羊,也没地方卖,她没觉得这是一大笔财富。她只是喜欢它们鲜活的蹦蹦跳跳的样子。她的羊群和江伯养着的马群还有田里长着的庄稼,都让她感到活得欢欣而充实。

小喜子还在羊圈里干活。柴姑拉开羊圈的篱笆门,说小喜子你还没睡。小喜子说柴姑你回来啦我给羊垫圈呢。柴姑说我和你一块干。小喜子说就好了你快去睡吧。柴姑没走也操起一把锨干起来。给羊垫圈是个力气活,地上撒一层干草,上头再铺些干土,松松软软的,羊撒尿拉屎都在上头,十几天后再出圈,就是上好的肥料。这还是江伯教给的办法。江伯说这么多地没肥料不成。柴姑边干活边问小喜子你还住羊圈里,小喜子说羊圈里不错我喜欢羊。柴姑说你应该去陪陪茶。小喜子说我喜欢陪羊群。柴姑说是不是茶帮我带孩子你生气啦。小喜子说和孩子没关系,我挺喜欢朵朵。朵朵本来是一根辫子就是从荒野里捡回的那根辫子那只是一个灵魂,柴姑用它做了女儿的名字。柴姑说茶怪疼爱你的,小喜子说我不是她儿子。柴姑说你是不是嫌她老了茶还是怪年轻的,小喜子说我和她成不了夫妻。

柴姑说你还惦着梦柳想来梦柳也长成大姑娘了,你哪天去找她吧。小喜子没有回答她的话说柴姑黄河故道里那个男人你认识他?柴姑说你咋知道那里有个男人?小喜子说我放羊去过那一带他带一条白狗常站在大堤上发愣。柴姑说你和他说话啦?小喜子说我凑上去想和他说话,可他转脸就走不理睬我。柴姑说你讨厌他不?小喜子说不讨厌一点都不讨厌我觉得那个男人肯定是一条汉子,他和黑马救过咱们的,你每次都是去找他的吧?柴姑说我的事你别管。小喜子说你应当把他带来,柴姑叹口气他本来就应当是这里的主人。小喜子说真是的咋就没听你说过呢?他咋不来他不喜欢你?柴姑说他恨我。小喜子说我明白了你们以前闹过别扭。柴姑摇摇头。小喜子就很不理解说要么那家伙就是个蠢猪,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呢。柴姑就笑了说小喜子你的话真多,我走了你也该歇息了,过几天你去看梦柳吧,只要人家姑娘愿意就把她带来,反正咱这里缺人手。

柴姑刚走出羊圈,小喜子忽然在后头喊:“要不赶明儿我喊老佛把那小子捆来!”

柴姑转脸说:“你别胡来!”

小喜子还是去了。不过没带老佛。他本来是喊了老佛的并说了他的打算。

老佛瞪圆了眼:“你说啥?叫他来当主人,他算个啥东西!”

小喜子说:“是柴姑说的。”

老佛说:“谁说的也不行,他敢来我就揍他!”

小喜子说:“能的你!”

老佛说:“你试试看!”

小喜子赶一群羊去了。几百头羊拥拥挤挤、浩浩荡荡地在前头走,小喜子挥一根鞭子像个将军。

小喜子在大堤上截住正要外出的老大。老大身上背着一串兔子皮,仿佛要远行的样子。

小喜子喊道:“喂!那个人——你到哪去?”

老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管下堤去。

小喜子紧追几步,大喝一声:“喂!我和你说话哪!”

老大还是没理睬。一副不屑的样子。一大串兔子皮在他肩头晃荡晃荡的。

小喜子很恼火,弯腰抓起一块坷垃扔过去,正好砸在老大屁股上冒出一股烟。小喜子开心地笑起来。

老大没扭头,只伸手拍拍屁股上的土,涉过一片浅水过河南去了。

小喜子站在大堤上一蹦老高:“你等着看!狗日的东西你有啥了不起?”

小喜子回到草儿洼对柴姑说:“他会很快到咱这里来的!”

柴姑说:“你见到他啦?”

“见啦!”

“咋说的?”

“咋也没说。”

“没说你咋知道他要来?”

“我把他庵棚烧了!”

“你混蛋!”

茶的草屋就在老石屋侧旁,朵朵是由她日夜照看的。柴姑只是每天来看几趟,她不会带孩子也不愿带孩子。柴姑有更大的事要操心。茶把朵朵视为己出,照看得十分精心。她没有任何别的牵挂,也没有人心疼,就全身心地疼爱着朵朵。茶的天性是一定要有个人让她心疼的。以前她疼爱小喜子,像儿子一样疼爱。可小喜子不让她疼爱,她身上的许多疤痕就是小喜子拧打的。她不恨他,一点也不恨,她知道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她眼看着小喜子一年年由一个少年长成壮实的后生,还是打心眼里喜欢他。她时常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去放牧,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柔情,就像她的奶水一样流溢不尽。自从柴姑生下孩子并把朵朵交给她之后,茶就有了奶水,连她自己也觉奇怪。两个乳房鼓胀胀的,朵朵就几乎没吃过别的饭食,光吃奶就足够了。当朵朵躺在怀里轻轻吮吸乳汁时,她似乎全身都麻酥酥的直想躺下来打滚。朵朵的稚嫩的小嘴含住乳头,两只美丽的眼睛不时抬头看她一会儿,又拱进怀里专心吮吸。可是茶说朵朵你咬呀使劲咬我痒死了。朵朵的嘴唇撩得她像春风沐过,浑身发软,乳房更加鼓胀,心底像是起了一团火。可怀里的小朵朵依然那么轻轻地吮着。她太小,太没有力气。茶渴望一个强有力的甚至是粗暴的唇和一双铁钩一样的手,把她吞吃捏碎。

朵朵睡了。睡梦中还在笑。茶却怅然若失。

晚上是茶最难熬的时候。

她坐起身,披着衣裳发呆。窗外下起小雨,黑夜里发出均匀的沙沙的声音,老像有人在轻轻走来。她侧耳细听,依然是均匀的沙沙的声音。小喜子今夜会来吗?小喜子不愿和她住在一起,却偶尔会来。他只是需要发泄。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茶一阵冲动。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是小喜子,她对他身子的轮廓和带有羊臊味的气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他知道茶深深地爱着他,也知道自己把她伤害得多么厉害。可他无法爱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能忍受她的毫无间歇毫无空隙的爱。他被她爱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必须离她远一点,保持一定距离也许会好一些。他不想伤害她又不能不伤害她。他被她浓浓的母爱一样的情感弄得膩烦而恼火。可她柔软可人的身子又时时诱惑着他。隔些天他就要来一趟,而且一定要夜间来。他不要看到她的逢迎的表情,他只要她的柔软的身子。小喜子几步跨到床前,捉住胳膊将她拉下床。一股暖烘烘的肉香奶香扑面而来,小喜子如一团烈火腾地燃着了。他粗暴地搂住她顶在床帮上,她的柔软似水的身子让他心旌摇荡,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流出血来,她低声呻吟着如一片抖动的落叶,一束纤弱的小草,一任狂风肆虐。小喜子气喘吁吁,咬牙切齿。那一刻他像头野兽。

然后他转身走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