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2862000000028

第28章

不论是狼群的奔袭还是草丛中的潜伏,不论公狼流血的争斗还是花狼放肆的骚情,都让它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命热力,这是真正的狼的生活,真正的荒原的方式。它羡慕它们。它们是天敌,但你得承认它们是快乐的、凶残的、野性的、强大的、神奇的、无拘无束的、自由奔放的。有时它真希望它是它们中的一员,加入它们的奔袭,加入公狼的情斗。那匹漂亮的花狼太具有诱惑力了。当它和公狼忘情交媾的时候,白羲常常感到一种无法遏止的冲动,那交媾的场景和气息使荒原的黄昏充满温馨和富有诗意。可白羲只能远远地潜伏在草丛里窥探,它只是一个孤独的看客,一个从远古就决定了的敌对者。它不仅不能参与其中,而且要消灭它们,起码也要把它们从荒原里赶出去。它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它不能背叛祖先的遗志。这是它的职责。

我不能背叛吗?

你不能背叛!

我不能和它们共存于这片荒原吗?

你不能!

我只能向它们挑战?

你必须挑战!

就我一个?

没有谁能帮助你。

我会死去的。

战死是羲犬家族的荣耀。

当然。

白羲伏在草丛中流出两滴泪,就有一种悲壮感。它为自己瞬间的软弱而羞愧。我没什么好胆怯的,我应当感到骄傲,因为我一个面对一个狼的部落。我将比我的先祖们更加荣耀。羲犬家族也许会从此灭绝,但我会以我的全部勇敢和智慧,证明羲犬无愧于先祖,无愧于伏羲爷的封号。

当某一天的黄昏,白羲以闪电般的速度向狼群发起攻击时,这场无法避免的厮杀终于拉开序幕。那时,它是多么骄傲啊!

开始了。

终于开始啦!

花狼和它的公狼们完全不及防备,已被白羲击倒了几个。它们不知道这个白色的和它们长相差不多的东西从哪里来的。它的锋利的前爪和牙齿锐不可当。当它以连续的转身扑咬弄翻几头公狼之后,又从花狼身上撕去一撮金色的毛,然后又风一样离开了。

花狼和公狼们醒过神来时,全都被激怒了。花狼发出一个愤怒的讯号,狼群立刻围追上去。花狼以最快的速度冲在最前头,它总是跑在最前头的。它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它的公狼们居然被这白色的怪物弄翻几个,而自己被撕去一撮毛!它向来最爱惜的就是这身金色的毛,在柔软的金色毛丛中,间隔和点缀着一些规则的白色花纹,这是它的骄傲,它宁愿流血,也不能容忍失去一撮毛!

但现在它失去了,这个可恶的东西!

它以全部的力量和速度率群狼猛追不舍。有一刻,它的速度已让它远离狼群,独自在前头追赶。但它终于发现它根本追不上它。前头白色的怪物跑得太快,它几乎是在轻松地奔跑,偶尔还跳跃一下在草丛里打个滚,然后又向前跑去。它甚至从来不回头看它一眼,它似乎知道它们根本无法追上它。花狼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它相信它遇到了强大的对手。

当白羲终于从它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花狼真是沮丧极了。

那天夜晚,花狼扑翻和咬死了一个夜行人。是它亲自扑翻和咬死的。但它没吃,那一撮毛已弄得它全无胃口。它只是需要发泄。那个白色的闪电让它烦躁不安,它站在一片空阔的沙岗上,望着星光朦胧的夜,发出一阵又一阵长嗥。

白羲当然没有消失,它只是兜个圈又回来了。回到距狼群很近又让它们看不到的草丛里。

在以后的日子里,它总是若即若离地跟着它们。花狼知道它就在附近,这犹如芒刺在背,十分地不舒坦。于是它带着它的狼群不时地突然转身,向荒草中搜索。白羲有几次已被狼群包围了,可它总是很轻松地跳出圈外,并且伺机弄翻几头公狼,临走再从花狼身上撕去一撮金色的毛。白羲向它们主动发起攻击的时间,都在每天的黄昏。那正是花狼交媾的时刻。它一次次扑上去把公狼弄翻,一次次冲散花狼的好事。它像个无法捕捉又挥之不去的幽灵,把公狼惹得异常恼火。而花狼却渐渐平静下来。它已经判断出这个白色的闪电是羲犬。它像白羲没有见过狼一样,也同样没有见到过羲犬,它同样是凭血脉中的原始记忆做出判断的。它和充斥游荡于荒野的野狗根本不同。

野狗凶残而又胆小,通常和狼共存于荒野,从来不敢单独向狼群发动攻击。而这个白色的闪电一样的犬子却屡屡发起挑战。它的矫健的体魄,闪电一样的速度,以及它的机警和骁悍,都证明它只能是羲犬。这个判断既让它吃惊又让它惊喜。因为它的祖先早就告诉过它,狼的最富挑战性的天敌羲犬已经灭绝,游荡于荒野大山中的野狗根本不足为患。花狼曾为此遗憾。当它的祖上向花狼描述羲犬自远古和狼群逐战荒野的历史时,是充满了敬意的。那些充满血腥和惊心动魄的大战是那么令人神往。不知怎么的,羲犬突然消失了,花狼的祖上这么说,它们是动物世界最有灵性的品类,它们的灭绝让狼再也找不到真正的对手。从那以后,在花狼的记忆里,就留下一个童话。它遗憾自己生也晚知也晚,再也没机会一睹羲犬的风采。

白羲奇迹般的出现,让花狼激动得战栗,还能是什么呢?只能是羲犬!

这是个骄傲而自信的家伙,虽然独自一个,却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它相信狼祖的话了,如果是单个较量,它手下的公狼没一个是它的对手。它冲进狼群的时候,就如狼入羊群,公狼们在它的攻击下显得忙乱而不得要领。而它每次撕去自己一撮毛,简直就是戏弄和挑逗了。这让花狼既恼火又兴奋。

现在,花狼相信仅凭发现已经被认定消失灭绝的羲犬,这次来荒原就算不虚此行了。

当它手下的公狼们被白羲如影随形的纠缠攻击弄得昏头昏脑暴怒异常的时候,花狼正盘算着如何让自己更多地引起它的注意。它希望单独和它较量一次。它对它的公狼已不抱什么希望,全是些没用的家伙。

应当说,扑向坑塘的这头公狼是这群公狼中最厉害的一头。白羲曾见它在公狼的情斗中屡屡获胜,也曾多次看到它和花狼忘形地交媾。这头体形硕大的大灰狼行动迟缓,但却有狗熊般的力气,不管别的公狼以敏捷的跳跃在它身上占多少小便宜,可一旦让它抓住或咬住,就肯定会撕下一块肉来。白羲曾在一次突然袭击中咬去它一只耳朵,这使双方的记忆都特别深刻。当白羲为了救助坑塘中的三个人,不得不在大白天从草丛中扑出来时,大灰狼的愤怒便可想而知了。它立刻掉转头迎战白羲,而其他的公狼也一拥而上,一阵长嚎短叫,把白羲围在坑塘边的一片草丛里。拴在树上的那头黑牛已吓得挣脱缰绳逃走了。白羲的目的并不在于拼杀,而且大白天被围在中间也绝对没有便宜可占,它深知它早已是这群公狼不可容忍的敌人。它只是要把它们引开。于是白羲在十几条公狼的围击中,一边跳跃防护,一边往远处撤退。十几条公狼果然穷追不舍,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它。白羲自然不敢大意,事实上它身上已被狼群抓破几处,好在没有大碍,它必须把它们拖引得更远。它咬翻一条公狼突出包围,往远处跑去,却没有跑得太快。它始终让它们感到用不多久就能追上它。

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也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这场无声的追逐,搅扰得荒原添了些紧张的气氛。沿途的小动物们先是惊慌地四散奔逃,继而发现这和它们没什么关系,于是重又聚拢来窃窃私语,似乎在研究发生了什么事。

在奔跑了很久之后,白羲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它几次回头,都没有发现花狼。它知道花狼在它们中跑得最快,它应当跑在最前头的呀。不对,上当了!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陡然扭转身,又向来路跑去。公狼们已气喘吁吁,还没弄清白羲怎么又回头跑的时候,它已凌空穿越狼群,狂奔而去。

这一次,白羲是真的急了。它以全速往前飞奔,草丛在它肚皮上纷纷扑倒,不大会儿,转身重又追来的公狼们已远远地落在后头了。

但晚了。

当白羲重又回到坑塘边的时候,立刻看到三具人的尸体。女人和小孩漂浮在水里,周围水面浮着缕缕血迹。男人死在岸上,浑身都是抓破的血痕,脖子上一个血洞仍在冒着血泡,地上一摊殷红的血已经凝固。看得出,他是进行了一番生死搏斗的。

不远处的一丘沙岗上,花狼正坐在那里舔梳它的金色的毛。看到白羲,它动也没动。却挤挤眼,似乎在说:“努!看看我的杰作吧,小子。”

白羲只觉浑身冷飕飕的,它没想到这头年轻风骚的母狼会如此狡诈和凶残。但旋即它又想通了,它还能是什么样子呢?花狼到底还是狼,而且是一个狼群的首领!

现在白羲决计要把它干掉了。

白羲朝沙丘上看了一眼,异常平静地一步步逼上去。

数日后,小迷娘已渐渐进入荒原深处。

她吃惊地发现,荒原比以前更加荒凉,有茅草的地方草丛更加稠密,有沙丘的地方沙丘更加裸露,飞禽走兽成群结队。最叫她意外的是,荒原里有了开荒的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是单身。几天来每天都能看到几个开荒人。过去那种赤身游荡的野人,几乎很难见到。这叫小迷娘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不至于太寂寞,只要找到开荒人,就能找到食宿。她的失望也同样在于此,这稀疏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荒原原有的情调。她喜欢的是往日的面目。但不管怎么说,这空旷的荒野还是比小城让她心旷神怡。

麻烦的是她骑坐的那头小黑驴。小黑驴很顽皮,特别进入荒野之后,就一路撒欢,不时又蹦又跳。看到飞鸟和兔子就拼命追赶,看见狐狸就停足不前,拼命大叫,不知是吓唬狐狸还是吓唬自己。小迷娘哭笑不得,骑在上头常被它颠下来摔个跟头。好在它并不跑远,看到小迷娘摔下来,又颠儿颠儿地跑回。小迷娘没有骑毛驴的经验,来时驴身上没有垫上软垫,几天下来屁股已被磨出血来,真个是驴脊如刀。她不得不时常把屁股往后挪,骑在稍宽平的驴臀上,但时间一长,再加上它喜欢蹦蹦跳跳,不仅依旧磨屁股,而且动不动就摔下地。后来她只好下来走,让小黑驴信马由缰随着走。这样速度就大大降低。

但急个啥呢?小迷娘此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在潜意识里要去寻找一个人——柴姑。

她很想见见那个女人。

那次柴姑留给她的印象让她不舒服。她似乎比自己还野,而且透出一股盛气凌人的味儿。小迷娘想见见柴姑现在的样子,扣住老三是不是让她很沮丧。她希望柴姑能求她放了老三,那样她会放了老三的。老三即使不愿回来,她也能扯住耳朵让他回来。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嘛。当然,她必须求她,必须!不然,哼哼!

数日来,小迷娘明显地消瘦了,而小黑驴却眼见得长了膘。到处都是丰美的青草,小黑驴哪能不长膘呢。荒原气候无常,一时骄阳似火,一时大雨倾盆,一人一驴常在泥泞中跋涉。小迷娘累极了时,就趴伏在驴背上,让头发散乱地垂下。那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正午时一阵大雨,又把小迷娘淋成落汤鸡,且感觉有些烧。这时她看到远处一座庵棚,便催动小黑驴往那里赶。到达庵棚门口时,把那个黑瘦的老人吓一跳,他以为驴身上驮着个死人:“看看,这是咋说的?”说着就往外赶,“去去!把个死人驮我这里来。”拿起一根棍子连着打了几棍。小黑驴转身要走时,老人又蹿上去抓住缰绳:“啊嘿!甭走甭走,你得留下,天上掉下个小黑驴,造化哩!”说着就抱住小迷娘的脚往下拖。小迷娘成心恶作剧,也不吭气,索性装成死人,看他怎么摆布。却把身子紧紧贴住驴背和瘦老头较劲儿。“死沉死沉,真是死人沉!”老人嘟囔着松开手,又抱住小迷娘的腰,这一抱觉得热乎乎的,又特别柔软,就吃一惊,这人没死哩,怕是让雨淋昏了!猛一用力,就把小迷娘拖下驴背,踉踉跄跄往庵棚里扛。小迷娘腰搭他肩上,被骨头戳得生疼,却忍住了,由他扛到庵棚里,轻轻放到草席上。小迷娘也不睁眼,却听他大口喘气,喉咙里似有痰音,心想不容易哩,老人家你悠着点,我没死可别把你累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