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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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黑瘦老人喘息稍定,半跪下身子,用手背轻轻搭在小迷娘嘴上试气,小迷娘憋住一口气不往外出,由他翻来覆去地试。老人试不出气,抽回手说怪了,身子热乎乎的不像个死人,咋没气呀?便又伏倒身子偏转头,把个耳朵贴在小迷娘乳胸上听,这下子小迷娘没办法了,没法不让心跳。老人听出心跳咚咚响,大叫一声有救哩!又急忙起身用指甲掐小迷娘人中,然后按太阳穴,然后按压胸口。按压胸口时自言自语说,这女子救不活可惜了,一对好奶子!一头说一头忙前忙后。小迷娘再也忍不住笑,“扑哧”笑出声来,猛一下坐起身:“好呀你老头不怀好意!”

黑瘦老人吓得一愣:“你你……你不是诈尸吧!”

小迷娘笑起来,说:“别害怕,我是逗你玩呢!”

“你真的没死?”

“废话!死了还会说话?”

老人抹一把汗。“你这女子,咋神神鬼鬼的?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小迷娘说:“我是试试你是不是歹人哩!”说着又笑起来。

老人已缓过气来,也笑道:“刚才我该把你扔出去喂狼!”

小迷娘还不知荒野里来了狼,以为他说笑话,就说:“喂狼没有,喂野狗还差不多。”

老人说:“咋了?你还不知这荒野里有狼?有狼噢!”

小迷娘一伸舌头:“真的?”

“哪个骗你!我见过几次呢,都是三五成群的,和野狗差不多,都拖着尾巴,夜间眼珠子都是绿的。”

“狼吃人不?”

“像我这一把骨头的老人,没啥吃头。你就难说了,肉嫩骨头嫩,怕是要馋出口水呢。”

小迷娘说:“我看你也是老不正经。我才不怕!”

老人说:“不怕就好,先占三分气势。不是我不正经,你一个年轻女子在荒野里走,是得小心哩!”

小迷娘就在老人这里住下。身子有些发烧,老人去寻了一些药草,熬成汤水让她喝下,第二天就好了。

连住几天,小迷娘也不说走,老人就有些纳闷,说姑娘你不走啦,小迷娘说咋的你赶我走,老人说不是赶你走,是我养不起你。小迷娘说你吃啥我吃啥还不行,老人说你看我天天吃野菜怕你受不起这份罪,小迷娘说我从小就是吃野菜长大的,有福还享不起呢。老人说这么说你不走啦,小迷娘说嫁给你当老婆行不。老人就笑起来,说你这女子乱说,当我孙女差不多。小迷娘说我不信你就那么正经。老人说这不是正经不正经的事,我这岁数还讨啥老婆,没那福气喽。小迷娘说我看你也没那福气,在这里待着等死吧,赶明儿我就走。老人说你要不怕吃野菜,只管住下,等秋天就有粮食吃了,我种了一片豌豆,长势不孬。小迷娘说豌豆你自己吃吧,我就吃野菜。小迷娘第二天上路时,心里也打鼓,碰上狼群可不是好耍的。可想想总不能困在这里和一个老头子闲扯淡,心想还是走。老头说狼只要不是饿极,轻易不会吃人,再说大白天的,好意思下口吗?路上当心就是,出来就是冒险的,真让狼吃了也是活该。老头送她一根棍子,说姑娘当心,实在不行再回来。小迷娘笑道,当老婆还是当孙女?老人说你这女子!

花狼知道羲犬上钩了。

它知道它已经引起这家伙的足够重视。它望着它凛凛逼来的样子,知道要生出一场麻烦。这正是它所盼望的。它承认它已经喜欢上这个独来独往的荒野小子了。它的公狼们已经让它感到乏味,那些家伙只会臣服和讨好它,每天等待的只是黄昏的交媾。而羲犬却高傲地独存于荒野,以王者自居,不要什么人臣服和簇拥,以一身之勇向一个狼的部落挑战,这气魄让它敬佩。最叫它羡慕不已的是白羲的那条尾巴,它的尾巴总是高高地扬起,向上卷起一个圆筒,奔跑时拖成一条直线,搏斗时又仿佛一根棍子,它的全部高傲都集中在那条尾巴上。

相比之下,狼的尾巴却永远是下垂的,它只能拖在身后,夹在腿间,成为胆怯和犹豫的象征。这叫花狼妒羡不已。自从见到白羲和它的那条尾巴,花狼就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它不大服气,曾多次试着把尾巴往上挑起,却根本办不到,它的尾根已决定了它只能下垂。这让它记起狼祖传下来的那个故事,说是上古时代狼群曾和羲犬有过一次生死大会战,那时双方无论数量和力量都势均力敌,七天七夜的大战,双方死伤无数,满山遍野都是尸体,都是血迹。但在最后的时刻,狼群失败了。而在这之前,羲犬和狼的尾巴都是竖着的。一如各自的旗帜。自从狼群战败,夹起尾巴逃跑之后,就再也竖不起来了。下垂的尾巴是狼家族的耻辱,它是失败的象征。

花狼知道它无法改变那个上古时代的故事。但那个故事已经过于遥远,和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那只是祖上的耻辱,它不能继承这份遗产。它不能笼罩在祖先的阴影里而盲目地和这只羲犬为敌。事实上,花狼是个实际的享乐主义者,它一直生活得很快活,一直寻找新的刺激,它带领它的部落进入这片荒原就为的是这个。这头可怜的羲犬不能为那场上古时代的大战负责。它既不是胜利者,也不是狼祖失败的制造者。它只是羲犬家族一个遥远的后代,一个迟早扮演羲犬灭族亡种悲剧的角色。

花狼看着白羲朝自己一步步靠近,忽然生出一种母性式的怜悯。

它将是羲犬家族最后一位勇士。

你这样义无反顾究竟为了什么?

荒野中的一切拼杀究竟为了什么?

生存还是天性?

若说生存,拼杀只能加速死亡,自寻死亡,羲犬已没有资本拼杀了呀。

若说天性,这也许是所有参与者共同的乐趣和悲剧,灭绝对大家来说都是早晚的事,羲犬的今天就是狼的明天,谁也逃脱不了。

那么,我们今天的争斗就有了悲剧意味,就有了某种仿古和表演的性质。也许,这将是狼和羲犬最后的决斗。

当白羲闪电般跃上沙丘时,花狼已从另一个方向跳下向远处的荒野奔去。

花狼不希望有谁帮助。

它要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单独和它较量一番。

一连数天,小迷娘并没有碰上什么狼群,就以为是那老头吓唬自己的,渐渐把心松弛下来。小黑驴伴着她,一路玩得十分开心。

这天傍晚,小迷娘在一道漫河边露营。把小黑驴拴在一棵荫柳下,自己脱衣到河中洗澡。河水只深及肚脐,清澈见底。几尾小鱼游于腹前腿间,撩得小迷娘欢叫不止,以手泼水,把全身上下污垢洗个干干净净。忽见一条水蛇从远处飞一般游来,小迷娘惊叫一声,拔腿飞奔上岸。心想这河边潮湿,晚上不能睡这里。便穿上衣裳,牵上小黑驴,又走了几百步,选一处高岗沙丘停下,环顾四周,这里地势最高,而且干燥临风,蛇虫蚊子不易侵扰。小黑驴无处拴,索性为它盘上缰绳,由它在附近吃草饮水,料也不会跑得太远。

连日游走,实在累乏。这么早就睡,又心存不甘。这时晚风清爽,四野渐渐幕合,一道流星从天际划过,夜色蓦地变浓了。侧耳细听,草木萧萧,荒野阒无人声,小迷娘恍惚忆起童年被抛弃郊外的景象。这时她极希望有个伴儿,并不要说什么,只要相依相伴着就好。这趟出来和前几次大不相同了,以前有瓦和腊,还有一群伙计,呼啸奔走于荒野捕捉野人,多么热闹,多么好玩儿。如今他们在哪里?

不知什么时候,小迷娘腮边挂着两滴泪睡沉了。风还在柔柔地吹,小黑驴就卧在她身旁,像个害怕黑暗的孩子,一时看看四周,一时看看沉睡的小迷娘,两耳笋一般支棱着。忽然,它感到沙丘下的草丛有“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极其细微,但决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同时有一股陌生的臊味钻入鼻孔。小黑驴警觉地抬起头,向草丛中搜索,却什么也看不见。但黑暗中显然潜藏着什么危险。它不安地打了个喷嚏,小迷娘一下惊醒了。她揉揉眼,看到小黑驴已腾地站起身,不安地踢动四蹄,紧紧向她身边靠拢,就意识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也赶紧抓住棍子跳起来。这时她闻到了那股臊味。一个念头闪出,莫不是真的有狼!

小迷娘惊慌中稍稍有点兴奋,猫下腰向沙丘下的草丛细看,这一看让她毛骨悚然:草丛中一圈都闪动着绿色的光点,正不知有多少狼包围了沙丘!她记起那个老人的话,不要惊慌失措,不要轻举妄动。身上却有些哆嗦,手中的棍子怎么也拿不牢。于是和小黑驴靠得紧紧的,等待事态的发展。她不知它们会怎样,稍感安慰的是身旁的小黑驴,这是她唯一的伴儿了。

包围她的这群狼有三十多头,它们其实已经跟踪了两天,只是离得太远,小迷娘没有觉察到。狼群没有贸然进攻,一是并不怎么饿,荒野中可供它们捕食的动物太多,二是它们惧怕那头小黑驴。小黑驴让它们摸不着头脑,它一会儿蹦跳奔跑势如奔马,一会儿昂首大叫声震八荒,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它们对小黑驴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小迷娘的兴趣。它们远远地耐心地跟踪,实在觉得好玩极了。

一条狼悄悄爬上沙丘,试图接近小黑驴,小迷娘看见了,扬起棍子就是一棒,只听“当”一声打在头上。那头狼打个滚又回到草丛中,却没有叫一声。狼头真硬呢,小迷娘的手有些发麻。周围又有狼悄悄往上爬,小迷娘大叫一声,挥起棍子往四处乱打。小黑驴突然大叫起来:“啊哈!……”几条狼掉头就跑,其余的狼也蹿出草丛往远处奔去。小迷娘拍拍驴头,别叫了伙计,叫多了它们就不怕啦。小黑驴果然安静下来。

这一夜直到天亮,狼群也没敢靠近。小迷娘自然地没敢再睡觉。天已大亮,小迷娘站在沙丘上往四周看,并没有看到狼的影子。但她不相信它们会离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潜藏着,不定哪会儿就围上来。

小迷娘决定赶快离开这里,寻找一个有人家的地方。她再也顾不上屁股疼,骑上小黑驴匆匆上路。小黑驴似乎也意识到潜伏的危险,一路上居然不再调皮,颠儿颠儿直往前跑。

草滩。

沙丘。

漫河。

沼泽。

小迷娘失望了。

荒原深处,已不像边缘地区那样容易找到人。一天下来,连个庵棚也没看见。一路上倒是看到几副人骨架。有一副还比较新鲜,上头残存一些血肉,引得几只鹰争相啄食。小迷娘看了直恶心。

一天没有进食,肚子空空的。她本想傍晚逮一只兔子烧烧吃,看到人骨架后已胃口全无。天色将晚,看来再往前走也难找到人家了。小迷娘在一棵歪树下停住,往上看看,树杈纵横,枝叶繁茂,便决定在树上过夜。拴上小黑驴,在附近找了些野菜,却没有水洗净,只好就那么带泥生吃下去。好在野菜中有水分,倒没怎么觉得口渴。小迷娘爬上树,往周围看看,感觉很好,这里视线开阔,又很隐蔽,夜间不怕狼再来了。低头看看小黑驴,小黑驴拴在树上,有些可怜巴巴的。她想了想又爬下树,把小黑驴放了,万一夜间来了狼,起码它还能跑动一下,拴在树上不是让它等死吗?

小迷娘重新爬上树,捡一处盘枝刚想躺下,忽然听到上头有人说:“你心眼倒不坏。”

小迷娘吓一跳,这树上还有人?忙昂头看,在一簇稠密的树叶中,果然看到一个人斜仰在一根枝杈上,立时高兴起来:“哎哟天!我先前咋没看见你?”

那人说:“你自然看不见。我在天上。”

小迷娘觉得这人有点古怪,说:“你藏在树上干什么?”

那人说:“你藏在树上干什么?”

小迷娘说:“我怕狼。荒原里有狼。昨晚就差点让狼吃了。”

那人说:“狼有啥好怕的?”

小迷娘说:“鬼话!你不怕狼藏在树上干什么?”

那人说:“我不怕狼,怕你。”

小迷娘就笑起来:“又是鬼话,你一个大男人怕我一个女子?”

那人说:“咋不怕?我怕你再把我捉去了当野人卖掉。”

小迷娘警觉起来:“怎么你认识我?”

“你是小迷娘,屁股上有两颗痣,一边一个,对不?”

“这家伙!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管得着吗?”

“我不理你啦!这人真怪。”

“嗬嗬!你不理我才好呢,夜里来了狼,我一脚把你蹬下去。”

“你敢!”

“等着瞧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那人似乎又睡了,还有轻轻的鼾声。小迷娘到底耐不住,折了一根小树枝往上戳:“喂!你恨我是不是?”

那人打个哈欠:“我恨你干什么?”

小迷娘说:“你不是说我捉过你吗?”

那人说:“那是我让你们捉的,我乐意。”

小迷娘猛然记起他是谁了:“你是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和一个胖女人拴在一起的,对不?”

那人说:“你记性不坏。”

小迷娘说:“对不住,我是跟他们玩儿的。”

那人说:“知道你是跟他们玩儿的。这趟跟谁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