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真的,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当用人,我啥都能干。”
柴姑说:“那怎么行?你这里有一家人呢。”
“我不管这些。你不带我走,我也要走!”
柴姑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发展成这样子。可是这怎么行呢?
“姑娘,你带她……走吧,我愿意。”老汉不知何时走进来,站在庵棚门口。月光中,柴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柴姑坐起来,这事不是儿戏了。
“孩子怎么办呢?”柴姑说。
“孩子我带着,我能拉扯活。让她一个人跟你走,行不?”老汉急切地哀求。
“女娃还小呢。”
“她能吃东西了。”
柴姑终于忍不住:“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汉叹口气:“别说了,造孽!”
天亮时,两个孩子仍在睡着。
柴姑牵上铁青马,那女子紧随着离开庵棚。她回头看了孩子一眼,泪簌簌流出来。
柴姑说:“你叫啥名字?”
“我叫冬月。”
“你想好了跟我走?”
冬月点点头。
老汉走到庵门外,漠然地站住了。他似乎看了一下天,又看了看远处一片裸露的地,干咽了一口唾沫,没说什么。
冬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紧紧咬住唇,浑身都在哆嗦。
柴姑对老汉说:“你老人家保重。”
老汉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柴姑扶冬月上了马背,自己也翻身骑上去从后头揽住她的腰。马走到水洼边时,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孩子的惨叫。冬月顿时脸变得煞白,滚下马就往回跑,柴姑愣了愣,忙拨马转回,也往庵棚跑去。
她预感到要出事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们冲进庵棚时已经晚了一步。
两个孩子都被老头割断了脖子,然后他杀死了自己。在他把刀子插进自己心口窝之后,又把两个孩子揽进自己的两个臂弯。三具尸体都还在抽搐。血把炕整个都流湿了。
女子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
“爹——”
柴姑站在那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她走过去,慢慢把冬月拉开,用草苫子把三具尸体盖上,然后和冬月出了庵棚。
离开前,她们点起一把火。走出很远了,那火还在燃烧。
柴姑本想就此回草儿洼的,可是她在一天中发现了数批狼,三五只一群,而且都是急匆匆往东北方向去。开始她还不曾介意,但后来发现不对了。狼在冬天一般都很凶,可它们对柴姑二人一马却视而不见。开始时柴姑还想,这荒原狼也摆谱,你们就是不饿也该看我一眼吧。接连几批狼都是这样,而且都是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于是柴姑顿然醒悟了,狼在集结!狼群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要采取什么集体行动。这在大山里有时也会有的,它们用一种特别的信号互相联络,集结后一般会有大的行动。
它们要干什么呢?
柴姑有些纳闷,她决定尾随三条狼去看个究竟。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狼群里转悠了。
这场狼群内部的纷争是由花狼和大灰狼引起的。
花狼要夺回失去的王位,没想到会这么艰苦。
那次它离开荒岗不久,就被白羲追上了。事实上它已临产,根本跑不快。白羲已经很熟悉它的气味,没用两个时辰就在一片小树林找到它了。那时花狼已停止奔跑,它一阵肚疼接一阵肚疼,开始还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才意识到要生了。它还没有生过,这让它十分慌张。同时又十分好奇。它不知道能生出个什么东西,肯定和狼不一样,或者不完全一样。白羲找到它时,花狼已经卧在草丛里了。白羲很开心,说你要做妈了。花狼说狗妈!白羲说你很聪明。花狼说我让你骗了,我不要做狗妈!白羲说那你就别生,让它们待在肚子里。花狼说你在利用我给你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白羲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你生出来的肯定是个杂种,是羲犬和狼的共同后代,我和你算狼犬的一世祖呢。花狼说我不做狼犬的一世祖,我要回狼群去夺回我的王位。白羲说我帮你夺!花狼说我不要你帮!白羲说不帮也行,你生过得调养一阵子才有力气。花狼有气无力地说我怕生过就没力气了。白羲说你生过会更有力气,你这会儿只能算个女狼,那时就是一头真正的母狼了。母狼要比女狼厉害多了。花狼忽然把后腿伸开,说我要死了。白羲说你要生了快使劲!
花狼终于生了,生下三只小狼犬,两只是纯白色,一只黑花色。白的是公,花的是母。白羲高兴极了,帮花狼舔净身上的胎液,三个小家伙很快站起来,摇摇颤颤寻奶吃。花狼醉眼朦胧,看着三个小家伙拱进怀里,一时显得安详而又无奈。
它再次离开白羲和三只小狼犬是在一个月之后,那时它已完全恢复体力。花狼很快找到大灰狼,它们决定作一次公平决斗,把荒原上所有的狼都召集来,当着它们的面重新决定谁是王者。
这场大战是从薄暮时开始的。
那时一层苍灰的云块沉甸甸悬在荒原上,居然没有一丝儿风,让人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上千条狼黑压压蹲踞在草滩和荒岗上,寂然无声。花狼和大灰狼在中间的一片空地上绞成一团,扑咬攻退,翻腾跳跃,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柴姑赶到这里时,已是二更天。
老远她就闻到了浓烈的臊腥味。凭经验,她知道这里已经集结了大批的狼。她当然不能靠得太近,就在一道小河汊下了马,让冬月原地等着。冬月很害怕,说大姐你要去哪里?柴姑说我要去看看狼群。冬月说你别去,狼会吃人的。柴姑笑笑,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别动,也别弄出声音来,等我回来。
柴姑从河汊爬上去,悄悄往狼群逼近。她已经隐约看到了那一大片蹲踞的狼,但她还是不明白它们在干什么。于是又悄悄从草丛里往前爬动,在一座很大的河丘旁停住了。这里茅草很深,她正要探出头去,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同时一声低喝:“回来!”
柴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把头缩回,草丛里爬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别怕我是黑马!”柴姑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黑马,猛一下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这坏小子吓死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黑马嘻嘻笑了说我发现狼在集结就尾随来了想看看热闹,柴姑说你胆子不小敢往狼群里钻,黑马说你不也一样别忘了咱都是在狼群里长大的。柴姑说它们究竟在干什么,黑马说看样子它们在争王,两头狼正在那里打呢。柴姑说你起来我看看。那时黑马正压在她身上,柴姑偏转身,把头往上伸了伸。从草缝里往前看,果然影影绰绰有两头狼在一来一往地翻滚。这样的王位争霸战,过去在大森林也很少看到的。他们其实和狼群相距很近,只有五六十步远,如果被发现了,是无法逃脱的,即使各人有一杆枪,也会毫无用处。好在狼群正专心注视花狼和大灰狼的争斗,没注意别的。柴姑又把头缩回来,重新张手搂住黑马的脖子在他腮上亲了一口,现在那边狼群在争斗已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终于把黑马逮住了,她再也不会松手。
柴姑把脸紧紧贴在黑马的腮上,说坏小子你还想杀我不,黑马说我从来就没想真的去杀你,柴姑说你还恨我不,黑马说我只恨我自己,柴姑说你喜欢我不,黑马说你说呢,柴姑说我要你说,黑马说我跟踪了你几年,柴姑说傻样你咋不早说,黑马说都怪我自己。柴姑说黑马你跟我回去吧。黑马抬起头,忽然说不对,那边出什么事啦?两人俯在沙丘上,从草丛里探出头,见狼群整个乱了,互相咬成一团,朦胧中似乎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扑来扑去,一群狼围住它咬。黑马脱口而出:“是白羲!”柴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白羲是谁?黑马说就是那条救过你的狗,它一直跟着老大的。柴姑说这下它完了,黑马说咱帮它一下,柴姑说咋帮,说着拖过枪来。黑马说放火!对,放火!这么说着,两人都极其兴奋,忽然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从沙丘上探出头,把枪伸出去,对准前头的草丛连放两枪,“嘭!嘭!”冬天的枯草是很易着火的,霎时腾起两团火,把狼群吓了一愣。这一愣神的工夫,白羲已腾空而去。
但黑马和柴姑知道这下惹了祸了,狼群不会善罢甘休,说话间已有一群狼试探着往火光逼来,想看个究竟。两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飞速装上火药,匍匐着身子换了地方,对准狼群轰了两枪,又起两团火。如此东打一枪,西打一枪,一连放了十几枪,十几团火滚动燃烧,形成一道火圈火墙,那火越烧越大,沿草丛席卷而去,狼群一时不知所措,四处乱窜。柴姑拉起黑马就往河汊里跑,铁青马和冬月仍等在那里。柴姑拉起铁青马说黑马快走咱一块去草儿洼吧,黑马挣开她的手,说你们快走吧,咱们后会有期。柴姑急了说你还在恨我!黑马拍拍柴姑的头,说别说傻话了,从今后我把你当妹妹看,以后再去看你。柴姑哭了,说黑马哥你要去哪里?黑马说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叫桃花渡的地方,我现在就去寻找那个桃花渡。其实他还梦到了月亮潭,梦到了沉在潭底的桃花,桃花说黑马哥你快来,你来了,我就会从潭里浮上来,我就得救了。可这些他没告诉柴姑。柴姑说那是梦你怎么能当真!黑马说我相信有个叫桃花渡的地方,我会找到的。说着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中。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终于到来。
那雪纷纷扬扬,悄无声息,漫天飘落,十几步以外,草木莫辨。一夜工夫,整个荒原成了银色的世界。雪还在继续下,看来一时是停不住了。
老二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拄一根树枝,在雪地里艰难行走,脚底下像踩棉花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脑子里却想着青青和羊羊。这么大的雪,他们不会乱跑吧,自己不辞而别,他们会不会到处寻找呢?他们肯定会非常伤心,特别是青青。外头在下雪,不时有雪片钻进庵棚,门前已积了一道雪脊,他们蜷缩在庵棚里,用干草埋住大半个身子,冻得浑身发抖。羊羊说姐姐那个人怎么走了呢,青青说走了就走了吧。羊羊说我看他是坏人,青青说他是好人。羊羊说他是好人为啥夜里偷着走呢,青青说他不是偷着走的,那会儿你睡着了,我看见他走的。羊羊说你为啥不留住他,青青说他肯定有事,说不定办完事还会回来的。老二的耳朵里老有他们说话的声音。这些天老觉欠了那两个孩子很多,这是一份无法偿还的债。老二对自己说,过些日子你还是回去,找到他们,你不能这么拍拍屁股就走了。
老二是朝废黄河方向走的,他没去天齐庙。他知道暂时还不能找鬼子算账,那小子有一帮人而且心也黑,这会儿弄不过他。但终有一天会去找他的。他特别恨鬼子就是因为那小子捉弄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一刀砍了倒爽快。鬼子你不是人,你是王八蛋!
老二想先回老家去看看。
他并不是怀念那个家,而是要找个落脚之地。他相信那个老石屋还在,没有什么能把它毁掉。而且他也想找找老大,老大不会死。老大在他心目中有很重的分量。过去他不怕老鳏爹,就怕老大,因为老大能揍他。但更主要的是老大让他服气。老大要干的事肯定就能干成,尽管他从来不多说话。老二对自己说,我就是去看看老大,不是去求他帮什么忙。但心里却虚。他第一次有了孤单感。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横行天下为所欲为,结果发现不是,闯荡一番弄丢了一只手。他想让哥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哥兴许会说点什么。他知道老大是素来爱护他和老三的。
过去和人打架,老大从来都是冲在最前头,小时候谁欺负了他们,他们会没完没了地找人算账。老大打死过人,也烧过人家的房,都是因为老二。老鳏爹因此用一生所有的积蓄赔偿那条人命才算了结。那本是老鳏爹为他们兄弟攒下来日后娶媳妇的钱。家道败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老二一辈子都记着这件事。在三兄弟中,从来都是老二在外惹事,从来都是老大去了结。老二对老大有一种信赖感。就是当初对柴姑,他也本可以独自娶她,没有谁能阻拦,况且他又是长子。第一夜他去了,因为他赢了。第二夜他对老二说:“你去!”当时老鳏爹说:“你们要遭报应的!她和咱是一个血脉!”但老大没理睬,阴着脸对老二又说一遍:“还不快去!”第三夜老三去了。老鳏爹已无能为力,躺在床上翻白眼,他指着老大说他们都不得好死!
老二冒着大雪赶到石洼村时,先是一阵惊喜。老石屋不仅还在,而且起了一片庵棚,还有篱笆墙。他满以为这一切都是老大操持起来的。可他很快就迷惑不解了。
事实上他刚刚钻进篱笆墙就被老佛捉住了。
老佛说:“你是谁?”
老二说:“我是老二呀!”
老佛说:“啥鸡巴老二?滚!”
老二说:“放屁!你是什么人?”
老佛说:“我是老佛!”
老二说:“啥鸡巴老佛?”
老佛说:“老佛就是老佛!”
老二笑了,说:“我问你跟谁干事?”
老佛说:“我跟柴姑干事!”
老二眨巴眨巴眼:“柴姑真的没死?”
老佛说:“你才死了呢!”
老二说:“去把她叫出来!”
老佛说:“你口气不小?”
老二说:“那是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