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杂志好玩儿极了。我们是法国人;我们天生习惯了‘小’;我们可以抽烟;我们能做极其疯狂的事。我们有太多令别的任何地方望尘莫及的自由。”
——卡琳·洛菲德
2005年,《Vogue》出中文版的时候,我有机会跟康泰纳仕集团的董事长乔纳森·纽豪斯见了一面。当时问他,中国的《Vogue》将会是什么样儿?他说:“会像美国版那样务实,”停了两三秒:“绝对不像意大利或者法国版。”意大利,谁敢学意大利人呀?“巴洛克式的意大利人发明了几百年来使全世界眼花缭乱的戏剧形式,他们创造了喜欢炫耀的时代、装腔作势的时代、感情激动的时代;唯一的现实是想象出来的现实。”对意大利的浮夸揣测依然来自路易吉·巴尔齐尼的《意大利人》,在中国,疯狂地认为意大利版《Vogue》主编是时尚老妖婆安娜·皮姬,因为她足够扎眼、足够做势、足够有超脱现实的惊悚力(其实主编是个精瘦的女子弗兰卡·索珊尼)。至于法国版,我猜纽豪斯先生不想、也不指望能再遇到一个卡琳·洛菲德吧。
“黑色?黑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皮草?对老年人来说是噩梦;珠宝?我讨厌表。大宽腰带?以前我迷恋,现在不了。手袋?穿全透明T恤衫也好过拿个手袋,我更喜欢把手揣兜里,让那些妄图两块皮子就卖个大价钱的家伙见鬼去吧。”这话出自一个搞时尚的,那简直是疯了。但卡琳·洛菲德2001年接手法国版《Vogue》之前是这幅德行,之后还是这幅德行。她的经典造型,大概可从办公室墙上跟卡尔·拉格菲尔德的一张合影窥得一斑:直发垂在脸颊两侧,挡住了一只眼睛,露出的那一只阴郁狡猾,打着浓重的阴影,像暮色垂下一般让整个画面变暗,下巴尖利,还有两条纤细但绝不柔弱的小腿。她穿着什么一点儿都不重要,唯一代表身份的,仅仅是重磅道具拉格菲尔德。
接手《Vogue》时,有人说她亲身实践了那个关于Chic的最不知所云的诠释:“Chic就是一无所有,又是正确的一无所有。”她厌恶无限度的购买欲,一件Burberry军用防水上衣就足够了,换换围脖能穿好几季;她不认为有钱就能有品位,开一辆旧得快要烂掉的Mini Cooper;她也穿皮草,因为保暖,后来不穿了,因为那件皮草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她戴十字架,跟信仰无关,她觉得很好看;她自称是个圣罗朗女孩,可轻薄裙子下穿双可以将人砸死的厚底鞋。她一幅反时尚的架势,却被奉承为代表着“高级嬉痞、机车范儿与中年独立女性的结合”。几年来她被《名利场》、《WWD》、《星期天泰晤士报》列在最佳着装名单里,听听她说什么:“我可不懂得时尚。”
卡琳·洛菲德是半个俄罗斯人,父亲是个电影导演,在世时她一直没敢告诉他自己究竟天天在干吗:“说我是时尚工作者,会显得很愚蠢。”几年前父亲去世了,她决定干件严肃的事儿:写个关于时尚的电影剧本,因为《穿Prada的女魔头》不是真的。要感谢母亲,这个家庭妇女最爱看时尚杂志,是个典型的B.C.B.G法国人(bon chic, bon genre:非常雅致,非常有型),在卡琳·洛菲德16岁时,她说,你可以不去上学,你去当模特吧。
她当了一阵子模特,从来都没入流过,直到遇到了时尚摄影师马里奥·塔斯提诺(Mario Testino)和后来的汤姆·福得。她和摄影师的工作室在法国颇有名气,汤姆·福得呢,彼时是披着Gucci这张腐朽旧袍的无名小人物,后者找到卡琳·洛菲德拍照,她拒绝了:“Gucci太老气了,不适合我。”可他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总算得见一面。“他太英俊了!不是因为那些衣服,而是因为他,我决定拍摄。”当汤姆·福得被推上时尚圣坛又华丽隐身后,人们都说卡琳·洛菲德是汤姆·福得的缪斯,是Gucci半色情、鬼祟、54号工作室式优雅的灵感来源。她很谦虚呢:“我从来没有设计过Gucci的一件衣服,只是偶尔对他说:‘面料能换成绸缎吗?领子可否再拉低。’”
2001年的法国时尚界,后来总结起来,叫“返老还童的时代”。1980年代伊夫·圣洛朗引领的法式时尚浪潮一去不返,残存的几个时尚巨头,香奈儿、Ba-len-ci-aga、迪奥、Chloé,统统返身到30年代寻求灵感。卡琳·洛菲德十分应景,不仅仅因为她是个有贵族气的前摇滚女青年,还有身上代表着30年代的肆意张扬。她给《Vogue》的第一击是拍摄了英国的安妮长公主,也是个中年妇人了,在卡琳·洛菲德安排下流露出对皇权威严丧失的不满,身着牛仔T恤,胸前印着被红线划掉的“戴安娜”。之后又有以端庄闻名的名模爱娃·赫兹高娃,她围着沾满血的皮围裙,以情欲姿态抚摩手里的屠刀和案板上的猪肉。
等法国版《Vogue》给全裸的约翰·加里亚诺专辟了一个对开页,卡琳·洛菲德算是闯了大祸,办公室被女权主义者的电话和信件围攻,她们不是不能忍受在一本女性杂志上看到男人的裸体,而是因为这个裸体周围有一群貌似甘于受辱的少女模特。卡琳·洛菲德嗤之以鼻:“难以理解。法国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巴黎,另一部分是巴黎以外的地方。我们不是法国版《Vogue》,我们是巴黎版《Vogue》,巴黎以外的人们都不喜欢我们。”她简直是故意的,喜欢震动那些时尚分子脆弱的小灵魂。如果时尚也有政治学,卡琳·洛菲德偏好政治不正确,与谨慎使用黑人、讨好广告商、与时尚品牌共存亡的美国版《Vogue》背道而驰。她的最新创举是把一个黑人易装癖分子安德鲁·J弄上了封面。
最有世俗知名度的美国版《Vogue》主编安娜·温特,也出现在卡琳·洛菲德的杂志内页:百年不变童花头、大墨镜、皮草、交叉双腿威仪而坐。只是这是个模特扮的,不知算讽刺还是什么别的,反正幽了美国同行一默。素有传闻这两位主编不合,看上去卡琳·洛菲德很敬重安娜·温特:“她是个成功的商业女性,她对美国90年代的时尚功不可没。”另一位也有赞美:“在卡琳·洛菲德年轻的时候,她就很闷骚(smol-der-ing sex-u-al-ity),她十分神秘,代表着法国精粹的,而不是粗鄙的性感。”这种外交辞令式的礼尚往来让看热闹的很失望,但当传闻卡琳·洛菲德要到美国发展,即将取代安娜·温特后,这个直肠子的法国女人说:“美国人的事情就让美国人来干吧,做大从来不会让我高兴,只会让老板高兴。我的杂志好玩儿极了。我们是法国人;我们天生习惯了‘小’;我们可以抽烟;我们能做极其疯狂的事。我们有太多令别的任何地方望尘莫及的自由。”
世界上没有哪本杂志像《Vogue》一样被拍成电影,又被拍成电视剧,还都不是自我宣传。也许是妒忌,也许是身在此山中,媒体同行更因此嗤笑时尚肤浅:一本杂志怎么做出来,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它总制造出一些比文艺更有创意的人物,以前是安娜·温特,过分曝光后,当下的时装周又竭力避讳她,推出了更奇异的卡琳·洛菲德。中国的《Vogue》们从诞生那天起就被定位成复制品,它们的主编也各自领取了西洋偶像。听说过其中一位力图向安娜·温特学习,以强悍的独立女性姿态亮相,用西洋参片支撑超人的精力,可有一次见到她不知为什么哭红了眼睛,偷偷地委屈,我想走过去告诉她卡琳·洛菲德说过的一段话:“我是最佳着装,我是《Vogue》主编,很好。可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的一双儿女没有吸毒,30年了,我依然和我的伴侣(他们并没有结婚,因为她认为不结婚,就永远不会离婚)在一起,我们仍然是一个家庭,这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