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中我听见阿鸣在楼下喊我,我打开窗,望见她穿着白T恤、牛仔裤,安静地站在大雨里。我急忙撑了伞赶出去。
爽朗的夜风吹起我的衣衫,在一片迷人的秋夜雨雾中,阿鸣抱紧了我。她的发如同天使翅膀上的柔软的羽翼,轻轻地掠过我的胸膛,让我无比心动。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梧桐的落叶,央求我:“墨染,你的文笔好,帮我写首情诗。”
我说:“写在这上面?”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要干什么?”
她不语,只是用眼睛盯着我,窥探着我心中那一大片清冷的荒芜。此时,因为欣喜,那里正酝酿着春天的盛放。
良久,我终于点点头。
其实,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我不愿相信。
阿鸣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又开始喃喃自语,她的眼神迷离,说:“墨染……我喜欢你啊……但是要原谅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处心积虑……”
她说完这些便把落叶塞给我,然后华丽地转身,从我的伞下逃掉。她开始在大雨里奔跑,我紧跟在她的后面,想问个究竟,却总是追不上她。后来我放弃了,站在伞下望着她模糊的身影。我想叫住她,却唤不出她的名字,我的手在慌乱中不禁伸向前去,却一不小心戳破了一捧枯萎的香气。
就这样,我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阿鸣,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明白我的痴迷?
事情的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阿鸣用我写在落叶上的情诗征服了一个人的心。那个人是“天不黑”酒吧老板的儿子,他已经上了大学。他和阿鸣好了。每天都要去“天不黑”约会。
这就是答案。我知道这不公平。
阿鸣,你不会知道,在那个雨夜,我躲在潮湿的阁楼里,坐在老旧的书桌旁,望着眼前的一堆落叶几乎要哭出来。
我奉献出最俊朗的笔迹和一颗爱你的心,在叶片上写下最荒凉的诗句。我把爱融进脆弱的语言里,我篡改着别人的文字,再填满自己的忧郁。我的笔尖微颤,我写下:
我的生命只有三天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
一天用来死亡
还有一天用来爱你
我把那些叶子捧在手心,俯下头去深深嗅闻,我这才发现,它们已经染上了我的孤寂。
这不公平。
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是难过,转过身来也只是能够捕捉到虚无的风,哪里都是空。这一切,都因爱而沾染上罪恶。
后来,阿鸣如愿以偿地成为“天不黑”的驻唱歌手,她把头发染成浓郁的紫色,却是个原子弹爆炸的造型。
那又是一个个孤单的夜——她的左手钩着那个人的脖子,右手拎着高跟儿鞋光脚走在落满月光的马路上。他们招摇过市。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于是他们就故意纵情高歌。
青春这样糜烂,令我不忍多看。
那些改变从我们十六岁的冬天开始。阿鸣在深沉的夜里开始了第一次恋爱。她彻彻底底沉沦在了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男人们聚在一起吸烟,女人们也笑得花枝招展。
这就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天堂,愤青、摇滚青年以及人渣们喜爱的地方。把虚伪的奉承当做真挚,让欺骗和谎言幻化成妖娆的悲凉,而她还认为它是天堂。
月光如泪,人们总说天堂的月光如泪。可是这里没有如同月光般晶莹的眼泪。
万事万物的真相,在这里原来就只有触目的猩红。
所以,阿鸣,当你站在那个狭小的舞台上唱歌的时候,一束强光照亮了你的眼睛,你似乎看到了真相。然后,在无数扭动的躯体和挥舞的手臂间,在理所当然的失望和欲望里,在万事万物都混浊的那一刻,你遗弃了你的善良。
而我,从那个雨夜开始,便已经决定,我不会再爱阿鸣。
她的变化让我措手不及,使我无法辨别失意和失望。
其实它们并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都来自空虚和恐惧。但,失意有时是一种诗意,而失望却可以沦为绝望。
只是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她走来,便不知所措地慌忙躲到一棵树的后面。我在心里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躲呢?但当我看见她对着手机大声讲话的样子的那一刻,我才觉醒,原来她的发梢早已没有了让我迷恋的气息,那种从前只属于她的淡淡的香,现在只能萦绕在记忆里。
我这才明白,她为了梦想,陨落了自己。
从那以后,我们长久的没有联系。
天空在那个让人伤心的冬天开始落雪,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仰起脸去迎接漫天的洁白。我该怎么办。
终于,在春天将近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阿鸣。
我告诉她:“你在变坏。”
她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回答我说:“不,我只是在长大。”
她又补充一句:“长大是人必经的溃烂。”
她约我去小广场见面。我赴约。
然后,我就看见她蹲在路边的长椅上,喝一罐当时还很贵的青岛啤酒。我走过去,她看见我,颓废地抬起手拽住我的衣襟。她的眼睛真的弥散着混浊,让我寻不见她原本的清澈。她的头发像一蓬干枯的草,面容苍白,这是夜生活的见证。她已经很久没来上学了,所以早就褪去了那点学生气息。她的成熟是那么的野蛮。一瞬间,我竟然害怕起成长,它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阿鸣告诉我,“天不黑”要搬进大城市了,她也要走了。
她攥紧我的手,说一定要拿走我的十年,说等到十年后,她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她就和我相爱。
可是阿鸣,我真想对你说,我已经心灰意冷了,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带我逃课带我听歌陪我去屋顶看云的你了,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傻傻地,爱你了。
我愣在原地,好久才开口。
“你为了所谓的梦想这样做,你让我很伤心。”我知道我有多残忍。
她喝一口啤酒:“我要的只是最后的结果,而过程,大可忽略不计。”
我说:“我开始读不懂你的心。而且,就在刚才……”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继续说:“就在刚才,我发现我讨厌你。”
我说完,转身准备离开,我知道我有多任性。但我相信这任性是对的。
但是突然,阿鸣从背后环抱住我,她的拥抱让我感觉无比生硬和冰凉。她把头伸过来,下巴靠在我的肩上。
她的眼神忽然间泄露出一种孩子气,似乎剥蚀了虚假,又褪去了伪装。她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颊,像一个小姑娘那样,用软软的语气央求我。
她的眼睛蒙眬。“墨染,你可以讨厌我,但是要爱我。”
恍惚中我就泪如雨下。
一瞬间,我们都抛弃了罪恶,都变得温柔。
而现在,十年后。二十六岁的阿鸣又一次楚楚动人地坐在我的对面,她轻抚我的额头,“喂……你已经有十分钟没有说话了。”
“哦,抱歉。”我冒出一滴汗,“刚才回忆太多。”
她老练地笑一笑,发出一种湮于世事风尘而又竭力制造清纯的嗔怪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士?”
我不想回答。
她好像是猜了一会儿,然后又神秘地,把头靠过来对我说:“你是不是在想,现在要怎样追我……哈哈,当年你可是没有得逞啊!”
我厌恶地往回避了一下。我想她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话。
那个时候,在酒精和香烟的作用下,她的面容备受摧残,可我还是爱她。她孩子气地说:“墨染,你可以讨厌我,但是要爱我。”
我为这孩子气,狠狠地哭了一回。
而现在……
她又说:“当时……你真是幼稚啊……不过现在嘛……呵呵,还挺男人的。”
我觉得难受。
她自顾自地说:“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单身啊?姐姐我可是男朋友一大堆啊……看在你还爱我的分儿上,我帮你介绍……”
“那个……”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还有事,要先走。”
她瞬间装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是吗……”
我又点点头。准备赶快逃离。
我转过身,松一口气。想了想,决定再也不见她了。
她站起来要向我道别,我按住她,跟她说了很久以前就想要给她说的话。
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用迷惘和天真堆起的大雾,或是写在落叶上的深情的诗,都随着她额前那苍老又丑陋的沟壑,她眼角那招摇的疏狂和妩媚,而渐渐地,散了。
从此之后,世界不会再有我一直依恋着的那个梦想。
我很庆幸我说完后眼泪没有决堤,给她的记忆留下了一个比较坚实的面庞。一如多年前她远走时留给我的背影那样。
我说:“阿鸣,我们不会有以后,因为我不爱你了。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