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七零年八月二十八日。一大早马经夫就来到阳平第三中学门前，他站在那儿犹豫着是不是进去。
冷不丁接到复课直接上中学的通知使在家闲散两年多的马经夫感到一阵茫然，想到自己将像个孩子似的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他觉得很是滑稽。马经夫本想置之不理但母亲坚决反对只好捏着鼻子来到三中。许多同学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受到感染的马经夫也就随着人流迈进校门。
在按照军事化设置的一连十排教室里素不相识的同学们互相打量着，表情冷傲、高出别人一头的马经夫显得与这种环境格格不入。
突然间教室门大开，一位小个儿不高、四十多岁、长得尖嘴猴腮、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的男教师提拎着两条罗圈腿走进教室，只见他走到讲桌前精神抖擞地自我介绍道：“同学们，你们好！我姓孟，是你们的班主任。”
“老师好！孟老师好！”学生们参差不齐地回答着。
“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一连十排的学生了。为了便于管教，下面由我挑选两位同学担任我们十排的排长。”说完用目光在学生中巡视。
“你叫什么名字？”同学们顺着孟老师指的方向望去，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着两只水汪汪大眼睛的女孩进入大家的视线。
女孩有些腼腆地说：“报告老师，我叫李爱明。”
孟老师点了点头：“大家鼓掌欢迎！”说完带头鼓掌同时继续在学生中搜寻。掌声过后孟老师指着马经夫问道：“喂，后边那个大个子，你叫啥名？多大了？你能有多高？”同学们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马经夫身上。
马经夫不冷不热地答道：“我叫马经夫。毛岁十五。身高一米七十九。”
“好，就是你了。大家鼓掌欢迎。”说完孟老师又带头鼓起掌来。
面对掌声一向遇事不慌的马经夫有些手足无措。在小学一向被当作坏学生的马经夫竟然当上班干部，这真是一件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下面按大小个儿站好，然后分座。”
马经夫听说按个儿大小分座忍不住溜了李爱明一眼：女生中好像她最高，会不会把我们俩分在同桌呢？转念间马经夫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
一位女教师在黑板前教政治课，同学们都在认真听讲，马经夫也全神贯注地听讲。忽然，马经夫感觉同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便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只见李爱明正用力捏笔胆笔尖上却连一点钢笔水也没有。马经夫先四下溜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便悄悄拿出钢笔水瓶拧开盖递给李爱明。
李爱明的脸腾地红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接触到马经夫的目光就会脸红。因为生怕同学们发现自己内心的秘密，所以李爱明尽量避免与马经夫正面接触。方才李爱明抄笔记时钢笔水没了十分着急，她在潜意识里希望马经夫能主动把钢笔水瓶拿出来。此刻，李爱明见对方果然主动把钢笔水瓶递过来也就红着脸去抽钢笔水。李爱明把钢笔水瓶还给马经夫后连忙低头抄写笔记，自始至终她都没敢正视马经夫。
在小学时我最烦来不来就哭天抹泪的女生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烦李爱明呢？不对不对，非但不烦还非常愿意和她呆在一块甚至连课间休息也不愿意离开座位。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马经夫边记笔记边胡思乱想。
第二堂课的预备铃响了，马经夫和同学们一块走进教室。大部分同学在座位上坐好等候上课，这时去解手的女生韩月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韩月边往自己的座位跑边把借用的纱巾团在一块朝李爱明抛去，那条粉色的纱巾在空中舒展开后不偏不正地落在马经夫头上。同学们见状哄然大笑。
马经夫透过纱巾发现看到自己狼狈相的李爱明正在开怀大笑，那白净的面颊布满红晕仿佛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此刻，如果有人问马经夫有什么心愿，这个尚不懂情为何物的少年一定会毫不迟疑地说：“让时间停住。”
午饭后。马经夫每天都利用午休时间沿着操场的跑道跑上十圈，今天当他跑到弯道时瞥见同班的关军躺在草地上抽烟上去就是一脚。
“哎呀！”关军睁开眼睛看见马经夫吓了一大跳，随后想起自己曾多次看到过马经夫吸烟。关军冷笑道：“姓马的，你凭什么踢我？”
“踢你，我还想揍你呢！关军，你不知道学生不能抽烟吗？”
关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你也不是没抽过，装个****毛啊！姓马的，我来回从艺术剧场那儿过总看见你抽烟。咋的，行你抽就不行我抽哇？”
马经夫被抢白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迟疑了一下说：“不错，原来我也抽烟，但是上学后我就戒了。关军，现在咱们是学生，学生是不应该抽烟的。算了，我不告诉老师，以后你别再抽了，把抽剩下的烟拿出来给我。”
“哼！咱哥们儿也不是没在社会上混过，今后我的事儿你******少管。”
“啪！”马经夫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关军嚎叫着倒在地上打滚，很多在附近玩耍的同学迅速围了过来……
孟老师站在讲桌前声色俱厉地批评着马经夫，同学们都规规矩矩地在座位上听讲，马经夫则被罚站在讲桌前面对全体同学低头认罪。
我让关军把抽剩下的烟拿出来怎么能算抢劫呢？我维护学校秩序还维护出错了，这是******什么老师？越寻思越生气的马经夫猛地抬起头来。
孟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挖苦着马经夫，当他发现马经夫居然把头抬起来不禁勃然大怒。“马经夫，你给我把头低下！”
嘴角浮现出冷笑的马经夫仿佛没听见似的。
孟老师先往上推了推眼镜尔后走过去打算按马经夫的脑袋，但他的个儿矮够不着只好改为去揪马经夫的耳朵，马经夫抬起手臂挡住孟老师的手。
孟老师吃了一惊，有些紧张地问道：“咋、咋的，难道你要打老师？”
“我是不会打老师的，不过，我不习惯别人用这种方式对待我。”
“马经夫，你向同学们说说你打人对不对。”孟老师把语气缓和下来。
“现在我不想说了，想咋样你看着办吧！”说完马经夫放肆地打量着孟老师，马经夫的态度使教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孟老师见同学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有点儿下不来台，虽然马经夫犀利的目光使他感到一阵寒意但不得不虚张声势地说：“哎呀，你敢和我叫号？好，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我老孟到底是干啥的。”说罢转向大家恶狠狠地说道：“同学们，我宣布从即刻起撤消马经夫的排长职务。”
马经夫觉得脑袋轰地响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愤怒。
“现在我向同学们宣布我的第二个身份，我既是你们的班主住也是咱们阳平三中刚成立的‘不法分子学习班’的辅导员。什么是‘不法分子学习班’呢？顾名思义，就是把学校里那些不遵纪守法的学生集中到一块交待问题、认识错误、学习法纪争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地方。有的同学可能没注意韩月今天下午没露面，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因为在女厕所书写反动标语进了‘不法分子学习班’。下面我宣布，抢劫犯马经夫也将是我校‘不法分子学习班’的第一批学员。”孟老师挥舞双臂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马经夫的脸上挂着冷笑内心却在翻腾：早晨来时我还是排里的干部这会却变成了什么“不法分子学习班”的学员，今晚到家我该如何对妈说呢！对了，当初为报私仇打张学武使我赢得邻居们的尊重，可今天为维护学校纪律打了抽烟的同学却要受处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马经夫，你用不着冷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哼！实话告诉你，我姓孟的根本就不怕这套事儿。不错，这些年咱们三中的坏学生没少砸我家玻璃，有能耐你也去……”孟老师仍在气呼呼地数落着马经夫。
蓦然间，马经夫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便顺着目光望去，当他与李爱明的眼神相遇时觉得如同受到沉重的一击。她的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尊重与爱慕，取而代之的是同情抑或是怜悯？唉！这回我被弄进什么‘不法分子学习班’，以后我还能每天都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吗？马经夫站在那儿痴痴地凝视着李爱明，两个人同桌这段时间的一些往事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李爱明扑捉到马经夫眼神里流露出的悲伤，她产生了开口安慰对方的念头。当意识到同学们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爱明慌乱地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