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晃儿马经夫在“不法分子学习班”里呆了两三个月,这个感到心灰意冷的少年在其他学员撺弄下重新吸起烟来。马经夫希望能尽早回到自己排里,为此他小心翼翼地遵守学习班的各种制度。话虽如此,这个亦正亦邪的大男孩还是毫不客气地给了几个正在凌辱韩月的学员一顿老拳……
阳平三中革委会的主要领导在孟老师左一份书面报告又一次口头建议下终于动心了。革委会领导班子经过认真讨论决定召开一次全校性批斗大会作为给一九七一年元旦的献礼,这一天在孟老师的期盼下终于来了。
批斗大会会场设在学校礼堂,主席台上方悬挂的横幅上“不法分子批斗大会”几个大字格外醒目。此刻,学生们正以排为单位进入礼堂。因为今天全校师生要在这里上一堂生动的政治教育课,所以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一连张连长陪同几位学生家长往主席台上走,马经夫的母亲张霞也在其中。虽然张连长是位年近五十的老教师但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位性格泼辣的女士平时能言善辩,此时面对家长们尖锐的提问却左支右拙。
学员王峰的母亲阴沉着脸边走边咄咄逼人地发问道:“我们做家长的有责任和义务对孩子进行教育,但我认为学校和老师的责任更大,如果单纯靠家庭教育还要学校干啥?张连长,我想知道现在让我们这些家长上台是陪斗还是挨斗?另外,我想知道这些孩子究竟是犯错误还是犯了罪?要是犯错误批评教育也就行了,根本就用不着兴师动众地批斗;要是犯罪应该由司法机关处理,怎么也轮不着学校对孩子们进行体罚呀!”
“误会,误会,怎么能让家长陪斗呢!学校对有问题的学生还是以教育为主,无论怎么说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让家长知道知道孩子的情况……”说话间张连长陪同家长们走到主席台上就座。
踌躇满志的孟老师正在走廊里酝酿情绪,他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得笔直的学习班成员不由思绪万千。想到一会儿能在全校师生面前侃侃而谈,想到一会儿宣布把“不法分子”带上来时的那种肃穆场面,想到自己单枪匹马挖出这么多“不法分子”,重新有了英雄用武之地的孟老师有些飘飘然了。
“该说的前头我都说了就不再重复,一句话,待会谁要是敢出洋相我绝对饶不了他。”说到这儿孟老师语气一变换上笑脸:“今天对你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希望你们好好把握。待会儿上台后你们一定按照军人的姿势双腿并拢把两只手牢牢贴在裤线上,是要自始至终低着头让全校师生感受到你们认识错误的诚恳态度,最好能够痛哭流涕。今天谁表现得好明天就可以解除学习回到自己的排里去。我的话完了,你们都听清楚没有?”
大多数学员听说只要能演好这场戏明天就解除学习都高兴,只有正在想象母亲此时此刻心情的马经夫站在那儿没吭声。
孟老师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由于担心会在马经夫身上出岔他先往下压了压火,尔后语气温和地说:“马经夫,你听清楚了吗?”
“上台可以。不过,我既不会像犯人那样站得笔直更不会低头。”
孟老师气急败坏地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有能耐你再说一遍?”
“老孟,看来你不但眼神不好,现在连耳朵也出了毛病。”
“你、你管我叫什么?你******这是想造反啊!马经夫,今天要是治不了你我都随你姓。”说着孟老师张牙舞爪地扑上前作势要动手打马经夫。
压在马经夫心里已久的怒火爆发了,他往前迎了一步冷冰冰地说:“瞎老孟,就你这种人也配做教师?刚上小学时我爸就嘱咐我要像尊重父母那样尊重老师,说‘师者,父母也’。可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吗?呸,你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实话告诉你,这个书我早就不想念了,今后你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姓孟的,我警告你,你可千万别再往前逼我,要不然我也让你认识认识我到底是谁。”
“你、你敢威胁我?”孟老师被质问得张口结舌。
这时一位年轻教师跑来催促:“老孟,快走,都等你主持批斗大会呢!”
孟老师趁机收篷:“有什么意见咱们明天再说。”说完转身走进会场……
傍晚。被关在走廊里的马经天趴在门缝上偷听里屋的动静,满脸泪痕的马玉洁站在门前透过门玻璃凝望着夜空。
屋里,张霞坐在椅子上边说边哭,马经夫则直挺挺地站在母亲面前。
“我也念过书,在伪满念国高时哪次考试也没出过前三名。你爸更不用说,北大那么多学生就他当了学生会主席。行,我们那都是过去的事儿咱们不提,咱们就说说你能看到的事儿。远的不说就说你姐姐吧,既孝顺又能吃苦耐劳,从小到大不但学习好而且始终是班干部,这些年无论家里外头说起你姐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唉——咱家咋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人呢?行!学习好坏先不说,你咋也不能让人家当成流氓拉到台上去批斗哇!马经夫,你可以不要脸,但是你不能让我跟你上台去陪斗哇?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说到这儿张霞放声痛哭。
马经夫歪着脖子分辩道:“我才不是流氓呢!你不了解情况跟着瞎说啥呀?哼!没见过你这么当家长的,明明是自己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还违心地跟着附和。再说了,我事先就说不让你去,谁让你非得去了。我现在正式声明,今后我的事儿我自己解决用不着你跟着掺合。”
张霞见大儿子非但不承认错误还跟自己犟嘴气得伸手去掐马经夫的大腿里子。“我叫你跟我顶嘴,今天我非把大腿里子给你拧下一块儿肉来不可。咋的,是不是你爸不在家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呀?你这不是有意欺负我吗?”张霞越说越是生气,这位平时舍不得打孩子一下的母亲竭尽全力在大儿子的大腿里子上掐着、拧着,马经夫的大腿里子被拧出一排紫红色的疙瘩。
马经夫疼得直皱眉头,随着疼痛他的火气也上来了。马经夫梗着脖子嚷道:“掐吧,就算掐死也别想让我改口,你能把我掐死才好呢!哼!我根本就不是流氓,那个姓孟的家伙才是流氓呢!姓孟的不但是流氓,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流氓。学校明文规定不允许学生吸烟,作为排干部我把吸烟学生兜里的烟没收了准备交给老师有什么错?打人?那个叫关军的同学不开口骂人我能动手打他吗?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我打关军几下有什么错?那个姓孟的瞎驴因为被我顶撞两句就把我弄进学习班,你说他不是小人是啥?姓孟的为了立功瞪眼儿把我们这些学生整成流氓,这个王八犊子不得好死。哼!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早晚我得废了这个败类,到时我让他哭都找不着调门儿。”马经夫咬牙切齿地说着。
张霞一看打骂反而激起儿子心中对老师的怒火更是着急,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眼看就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是好。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袭来,张霞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马经夫见状慌忙跪在地上拉着母亲的手恳求道:“妈,我错了。你血压低容易昏迷,你可千万别生气啦!妈,你放心,从明天起我好好上学争取早日离开学习班,老师说啥听啥还不行嘛!”
张霞闻言心头一热,她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大儿子爱惹事儿不假但从本质上说还是一个正派孩子,尤其难得的是重情重义而且非常有孝心。张霞思索着睁开眼睛对大儿子说:“小夫,不管怎么说动手打人也是不对的,对老师更不该记恨,难道父母一时怪错了你也非得弄个谁对谁错不成?小夫,听妈的话找机会好好向孟老师承认错误,老师会谅解你的。”
“我用他谅解?我……”说到这儿马经夫意识到不对忙把态度缓和下来,无奈地说:“妈,我听你老的,我找机会跟孟老师好好唠唠。”
“这就对了,在长辈面前说点儿软和话矮不了一截。起来吧,地上凉。”
马经夫闻言起身扶着母亲的胳膊轻声轻语地说:“妈,你上炕躺着,我好好给你老捏捏头。”说完马经夫搀扶母亲躺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