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九七一年春天的一个下午。随着放学的铃声急于回家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出校门,由于认罪态度不好至今仍滞留在不法分子学习班里的马经夫也无精打采地走在人流里。忽然,马经夫眼睛一亮,前方几步远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显得雍容大方的李爱明独自在马路上走着。
李爱明身边没有我们班同学,我该趁这个机会看看她对我的态度究竟如何。李爱明要是不冷不热的我永远不再理她。马经夫思索着追上李爱明。
李爱明听到脚步声用眼角的余光往侧面瞟了一眼,她见跟上来的是马经夫在愣怔了一下后流露出惊喜的目光。
马经夫红着脸说:“见你身边没人我才追上来的,要是有其他同学在场我是不会跟你打招呼的。我知道,跟我说话会给你带来不良影响。”
李爱明很快换上一副冷漠的面孔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
一时间,马经夫愣怔在那儿。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她是在用看待流氓的目光来看我,她的目光里不单有冷酷还有鄙视。不对,她根本不屑于再看我。一直在暗中单相思的马经夫绝望地站在那儿……
尖嘴猴腮瘦得跟麻杆似的裴平已尾随马经夫多时。因为其貌不扬又总当啷鼻涕常受同学嘲讽的裴平准备做一件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经过反复思考他认为行刺大家都十分敬畏的马经夫会使自己一举成名。自从有了这个想法裴平就在暗中跟踪马经夫,他见马经夫在与李爱明说话后愣怔在那儿知道机会来了。裴平掏出水果刀握在手里,尔后猛然喝道:“马经夫!”
马经夫回过身去裴平挥手就是一刀,马经夫本能地往回一缩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前划过。没等马经夫反应过来裴平扔下刀撒腿就跑。霎时,一股鲜血在马经夫的眉宇间激射而出,鲜红的血液迅速模糊了他的双眼。
血?难道我受伤了?不能吧,要不咋一点儿都不疼呢?马经夫思索着用袖子擦了一下后睁开眼睛,当他看到袖头都是鲜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看来我被刚才那个小子给捅了一刀。转念间马经夫完全清醒过来,这个被怒火燃烧着的少年边擦被血液模糊的眼睛边奋力追赶。裴平被浑身是血仍穷追不舍的马经夫吓得魂飞魄散,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爱明听到身后传来尖叫声忙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当裴马二人擦身而过时她才辨别出那个血人是马经夫。一时间,李爱明惊呆了。
马经夫终于追上裴平抬腿就是一脚,早已筋疲力尽的裴平应声倒在地上。“兔崽子,你倒是跑哇?说,你是谁?因为啥攮我?”
“我、我叫裴平,也是一连的。自从那次开完批斗大会同学们都说你厉害,大伙儿打赌,说是谁要敢给你一刀……”裴平胆战心惊地说着。
马经夫听说啥也不因为就挨了一刀气得浑身乱颤狠狠地踢打着裴平,裴平捂住脑袋在地上杀猪般的嚎叫,眨眼间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爱明挤进人群把纱巾塞进马经夫手里:“快捂住伤口,咱们去医院。”
马经夫闻言心头一热,想到对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心里又是一凉。马经夫冷淡地瞅了李爱明一眼,随后把纱巾推回去扭头就往外走。
围观的人惊恐万状地让开路,马经夫旁若无人地走出人群。
当看见围观的人投来疑惑的目光时,李爱明强忍住泪水夺路而去。
马经夫在好事者的簇拥下走到房管所门前的水龙头旁俯身冲洗伤口。有顷,马经夫抬起头来。
“啊——”许多人同时发出惊呼,随即人们纷纷恐惧地向后退去。
马经夫见状用手摸摸额头上的伤口:咦?摸着怎么像是骨头?马经夫忙走到附近那扇门前对着玻璃张望,只见自己的眉宇间开了一道七八公分长的口子。由于凉水的刺激伤口的皮肤缩向两边,额头中间露出三四公分宽、七八公分长青灰色的头骨。值得庆幸的是马经夫在遇刺的瞬间及时后退两步,否则,扎到骨头上的刀尖稍稍一歪他的一只眼睛就彻底报销了。
一阵绝望袭上马经夫的心头,当他意识到身边有无数只眼睛正在注视自己时心态不由为之一变。哼!这样更不错,看上去好像是西游记里二郎神额头上长的那只眼睛。姓马的,从前大家都夸你长得漂亮,你也自诩是个美男子没事儿还总爱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这回看你还臭不臭美。想到这儿马经夫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连眼睛都包在纱布里的马经夫静静地躺在炕上,褥子边放着几个水果罐头。这时走廊传来开门声,马经夫的眼睛在纱布下动了动继续假寐。
特地由农村赶回来的马骅和张霞走进屋里。马骅坐在椅子上拿出烟吸着,张霞则坐在炕沿边低头审视似乎还在沉睡的大儿子。
张霞有些生气地质问道:“老马,刚才裴平他爸问得赔多少医疗费、营养费你怎么能说不要呢?孩子流了那么多血不好好补补能行吗?再说了,平白无故把小夫害成这样拿几个破罐头就算完了?你也太好说话啦!”
“一个工人每月就那么点儿收入,老婆有病还得养活一帮孩子。如果是小夫自己摔伤的咱不也得受着嘛,孩子眼睛没瞎都是万幸就别计较了。”
“唉!”张霞听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昨晚听你说我才知道小夫在学校混到那种程度,现在又出了这件事儿,我看三中是不能呆了。一会儿我去找刘克,等小夫伤好了之后转到他那儿去。老刘是搞体育的,正好小夫又爱运动,让老刘多下下功夫。”
父母的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钻进马经夫的耳朵……
一晃拆线的日子就要到了,马经夫的心思也来了。唉——我该不会变成丑八怪吧?反正马上就到日子了,我把纱布揭下去看看。想到这儿躺在炕梢假寐的马经夫一跃而起,正趴在炕头看小人书的马经天被吓了一跳。
马经夫来到茶几前对着镜子往下拆缠在头上的绷带。
“哥,妈不是说明天领你去医院嘛,你怎么自己把纱布打开了?”
马经夫没理会弟弟的发问继续往下拆绷带: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要是在两只眼睛中间留下一块大疤瘌不用说找对象,恐怕将来想参加工作都没有单位愿意要。思索间马经夫揭开粘在伤疤上那块纱布。
“妈呀!”马经天被哥哥眉宇间那块瘆人的疤痕吓得惊叫着闭上眼睛。
马经夫屏住呼吸慢慢睁开眼睛,虽说有精神准备但他还是被惊呆了。一道近两寸长一公分宽的疤痕凸现在眉宇之间,疤痕与缝合的针眼组合在一块冷眼看去就像是一只蜈蚣趴在那儿。完了,我成丑八怪啦!刹那间,马经夫感到一阵剧烈的弦晕,他闭上眼睛扶住墙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马经天见好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把手指欠开一条缝,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马经天吓得赶紧上炕躺在那儿假寐身子却在不停地哆嗦。
有顷,马经夫猛然怒目圆睁。他的神情既悲愤又带有难于形容的冷酷……
朦胧中,马经夫吃过午饭坐在椅子上看书,额头上那块新添的伤疤醒目地刻在他的眉宇间。这时走廊里传来对话声,马经夫抬头看着屋门。
“快请进!”说到这儿张霞朝里屋喊道:“小夫,同学看你来了。”
同学?有哪个同学能来看我呢?马经夫有些紧张地盯住房门。
门开了,李爱明笑容可掬地出现在马经夫面前。马经夫楞住了。
“怎么,不欢迎吗?”说完李爱明漫不经心地溜了马经夫的伤疤一眼。
马经夫兴奋得几乎透不过气了,当他想到自己现在这副丑八怪的样子又冷静下来。“怎么,你来看我难道不怕被别人笑话?”
“笑话?有什么可笑话的?”
马经夫忿忿地说:“我不是大流氓嘛!”
“马经夫,我对你一直很敬重,咱们班很多同学对你也都十分尊敬。”
马经夫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哽咽道:“你——说的是真话吗?”
“当然,我说得都是实话。”一瞬间,李爱明的眼睛也有些潮湿。
“谢谢!”马经夫激动地向李爱明伸过手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马经夫深情地说:“爱明,和你在一起我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快乐。”
李爱明避开马经夫的目光,轻声呢喃道:“和你在一块儿我也很快乐。”
马经夫看到对方娇羞可爱的样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拉起李爱明的手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地抚摸着。有顷,马经夫非常温柔地说:“爱明,和你在一块儿我觉得什么都好,就算是你不说话我也非常开心。”
李爱明被马经夫的一番表白深深打动,她把身子向马经夫怀里靠去。马经夫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他一把将李爱明拥在怀里……
“哥,快放手!”马经天惊醒后发觉哥哥正在使劲地搂着自己惊叫起来。正在做美梦的马经夫仍在弟弟身上摩挲着……
“哥,你醒醒!哥……”马经天边喊边从哥哥怀里挣脱出来。
“爱明,你别走!”马经夫嚷着坐起来,当他看到弟弟不禁愣住了。
“哥,你这是咋的了?你、你使劲儿往怀里搂我干啥?哼,我的骨头好悬没被你给勒碎喽!”惊魂未定的马经天有些抱怨地打量着哥哥。
马经夫知道方才不过是南柯一梦苦笑着摇了摇头。过去的一切就它过去吧,既然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我一定要干出个样来给大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