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日,星期六,农历腊月二十一。
今天对马家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被单位群专组织关押了二百零五天的一家之主终于在午饭前回到家里。正在单位上班的张霞得到消息后特意跑到副食品商店买了半斤猪肉。张霞把肉给一向吃小灶的丈夫留起来一半剩下的切成一大一小两块,大块的给丈夫炒了个葱爆肉,小块的炒了一棵大白菜准备让长年见不到荤腥的孩子们也跟着解解馋。
午饭后,全家都围坐在马骅身边。马骅盘着腿坐在炕头剔牙,张霞坐在炕沿上感慨万千地对丈夫诉说这段时间家中各方面的情况。
马玉洁发现爸爸多了许多白发心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连忙转身装作在找什么东西悄悄抹去泪水。马经夫见父亲杯里的水不多了赶紧起身倒水,马经天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爸爸生怕老人家会像半年前那样突然消失了。
马骅先看了看不到一年的时间又长高了许多的大儿子,然后转向妻子问道:“张霞,小夫这一阵子惹没惹什么祸?”
“倒——没惹什么大事儿,也——不太和别人打仗了。这不,学校停课没事儿干一天起早贪黑地练什么武功。哼,让我说都是受你那些老书的影响。”说到这儿张霞意味深长地瞟了大儿子一眼。
母亲有意识的拖腔把马经夫紧张得够戗。好在刚回到家里的马骅似乎没听出妻子的弦外之音,张霞看到大儿子乞求的目光心有不甘地打住话头。
马骅先啜了口茶水,尔后十分和蔼地对马经夫说:“说起来练武倒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还能强身健体,不过抽时间还得看看文化课。古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道理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你要是不好好念书长大后充其量只能是个受人随意摆布的莽夫。”
“是,我记住了。爸,总也捞不着下象棋手痒了没,咱爷儿俩杀几盘呗?”越来越老练的马经夫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马骅见大儿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也就点了点头。
马经夫和父亲坐在炕桌边上下象棋,爷儿俩边下棋边闲聊。马经夫随便走了一步后抬头看着父亲说道:“爸,这段时间我邹叔来咱家送过好几次东西呢!”
“你邹叔对朋友一向如此。”
马经夫用充满敬佩的口吻说:“是,我发现咱家一有什么困难我邹叔就会冲上来,通过你跟我邹叔的交往我才知道什么是江湖义气。”
“有句话不是说‘患难见真情’嘛!小夫,长大后你要向你邹叔那样做个能帮助亲友排忧解难的人。你一定记住‘受人滴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这句话。做人要把别人的恩惠牢记在心,等有能力回报时要加倍报答。”
“爸,您老的话我都记住了。”
“还有,一旦自己对别人有点儿帮助事后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去想你为对方做过什么,只有这样朋友才会越处越厚。另外,朋友之间相处不要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说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完全合拍,有时人跟自己还过不去呢,难道因为牙齿在无意中咬了腮帮子还能把牙掰下去不成?”
“爸,我懂了。对了,见义勇为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区别吗?爸,我怎么觉得意思差不多呢?”
“当然有区别。见义勇为指的是见到正义的事儿就勇敢地去做,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则是说在路上遇到不平的事儿拔出刀来帮助受欺压的一方。”说到这儿马骅把自己的第二个炮放在第一枚炮后,“重炮!大儿子,你又输了。你看咱俩还下吗?”说罢马骅不无得意地看着儿子。
“下,这盘我一定赢。”马经夫不服气的劲儿上来了,爷儿俩继续对弈。
经过这场磨难爸爸变了,过去爸爸对外人是有求必应对家人则冷冷落落的,尤其对我更是非打即骂,总是什么“棍头出孝子、不打不成材”,让人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说不上哪时稍不留意做错点啥事儿就揍你一顿。爸爸这次回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家人要是能够总这样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哇!一时间,马经夫想得有些走神了。
“将!大儿子,这回该彻底服输了吧!”马骅露出得意的笑容……
黄昏时分。马经夫兴冲冲地来到市场准备用积攒的零钱给爸爸买几斤鱼。人群里除少数黑、蓝两种颜色之外几乎都身着军装,所有人无一例外地佩带着毛主席像章,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无产阶级的一分子。
马经夫在掏钱买鱼时才发现兜里的钱不翼而飞,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恍惚间,马经夫听到有人喊自己便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张兴从后边追了上来。
张兴见马经夫有些萎靡不振,关心地问:“小夫,出什么事儿了?”
“别提了,我来买鱼却把钱弄丢了。”
张兴追问道:“钱丢了?在哪儿丢的?一共丢了多少钱?”
“两块多呢!”
“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说完张兴像变戏法似的从裤腰里抽出一卷钱递给马经夫。“这三十块钱你先花着,今后你要用钱随时跟我说就行。”
马经夫没接张兴递过来的钱,有些疑惑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我——家给的。”
“放屁,你说死我都不信。说,这些钱到底是咋来的?”
张兴先四下撒摸一眼,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小夫,你看见身边的这些人了吧,实话告诉你,这些人都是我的钱库。”张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啪!”马经夫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原来你是个小偷,你马上给我滚!”
几个爱看热闹的人止住脚步打量着马经夫和张兴,这下把张兴吓坏了。张兴捂住被打得火辣辣的脸小声恳求道:“小夫,咱俩到边上说行不?”
马经夫见张兴的脸上登时起了五道紫红色的手印有点儿于心不忍,灵机一动对围观的人喝道:“看啥?想找死咋的?”看热闹的人马上纷纷躲避。马经夫这才转向张兴,“按说我不该打你,不过你实在太缺德了。”
“我没生气,不过说我缺德我还真不服气,我们也不是谁都偷。”
“难道你们当小偷还有什么规矩不成?”
“当然,有句话不是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不瞒你说,刚入道时师傅就告诉过我,穷人不偷,病人不偷,死人不偷,这在行内叫做三不偷。”
“哼,这么说你他妈还挺讲究呢!”马经夫觉得有些好笑。
张兴见马经夫把脸色缓和下来振振有词地说:“俗话说‘盗亦有道’嘛!哎,马经夫,你看过《水浒传》吧,你说梁山一百单八将是不是英雄好汉?”
“那还用说,梁山好汉当然是英雄。”
“着哇,鼓上蚤时迁是我们这行的祖师爷。想必你也听说过锦毛鼠白玉堂,可他连皇宫里的东西都敢偷。小偷?嘿嘿!让我说这些人是在杀富济贫,这些人是替天行道。小夫,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这……”马经夫一时无言以对。
张兴嬉皮笑脸地说:“哥们儿,干咱们这行不丢人。”
“呸!谁他妈跟你是同行?张兴,我看你小子少打。”
张兴连忙笑着说:“别生气,是我这行总行了吧!再说,凭你的本事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小夫,从今以后咱哥儿俩你是宋江我是时迁。”
啊——有人把我当成宋江啦!马经夫感到一阵兴奋,随即觉得有些不妥却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这个尚不能辨别是非的少年皱起眉头。
张兴见马经夫还在犹豫,侃侃而谈道:“小夫,你肯定听过毛主席他老人家造反有理这句话。兄弟,实际上干我们这行等于是造有钱人的反,说起来我们这些人是在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我们和梁山好汉没有什么区别。”
没错,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造反有理而且号召批判四旧。嗯,我从前在学校和父母那儿接受的恰恰都是旧思想、旧文化,看来我以前的想法并不一定都对。不对不对,像张兴这种寄生虫明明是过街老鼠应该人人喊打,掏兜的怎么能算是江湖好汉呢?一时间,马经夫的脑海里乱成一锅粥。
张兴笑着说:“给你花钱我愿意,大不了有谁欺侮我你替我出头好了。”
“谁要是敢欺侮你就是跟我过不去,不过我不要你的钱。”
“咋的,行你帮我就不行我帮你?小夫,你也太小瞧人了。算了,咱们不谈这个了。走,咱哥儿俩买鱼去。”说完张兴又把三十块钱递过去。
马经夫迟疑着说:“这——我爸要是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咋办?”
张兴闻言一阵窃喜,随后板着面孔说道:“傻子,你还是按原计划买两块钱的鱼不就完了嘛!剩下的钱你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需要用时你再往外拿呗!”
“这……”马经夫还在迟疑着。
“大爷,快走吧,待会我还有别的事儿呢!”说罢张兴拉着马经夫就走。
马经夫从小受着“宁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教育,尽管淘得出奇却从未拿过别人一针一线。然而,梁山好汉是马经夫心目中的英雄而毛主席在他心里不啻于上帝。马经夫觉得张兴的这番高谈阔论有理有据也就稀里糊涂地把钱收下,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念之差会使自己走向毁灭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