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都,皇城,养心殿。
“今日可有什么奏章?”月国皇帝慕楚云向身边的太监问道。
“回陛下,除了定州牧上折折子请求免定州三年农税的折子,别的都是为宇文贪狼求情的折子。陛下要看吗?”
“不看不看,里面的话朕都能背下来了,什么军功卓著,什么劳苦功高,什么恐军心动摇这也也就算了,竟然有人上折子说恐大将军王不悦,他难道就不怕朕不悦吗?这些个人真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不杀杀他们的锐气朕这个皇帝还不如不做了。”慕楚云极度不悦。
“陛下息怒,伤了龙体,大将军王在怎么样也是陛下的弟弟,陛下让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旁边的太监阿谀着。
“唉。这些宽慰的话就不要说了,老七是什么样的人朕比你清楚,当年父皇在的时候他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行那孩子那么求他他当叔叔都没有理会。说来大哥也就那么一点骨血,老六和老七怎么就不能想想大哥呢,我本来也不想杀宇文贪狼,我也不想背这屠杀功臣的罪名,可是天行这孩子苦啊,十六年前老六老七欺负他也就算了,现如今连老七当年的一个奴才都欺负到他头上了,我这个四伯不帮他,谁帮他。”慕楚云像是想起了什么悲伤的事,脸上充满心疼和不甘。
“陛下节哀,故太子仁德布于四海,敦王殿下也是极为仁厚的人,他们肯定不愿陛下如此伤神。”太监继续阿谀。
“大哥要是还在该多好,这世间最难的事,父皇为何独独留给了我。”慕楚云站在养心殿门口,看着一望无际的城墙,想着要是能飞出去多好,要是也能如他们一般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
“陛下,宰相岑安求见,已在宫门外候着了。”一个太监轻声奏道。
“哦。”慕楚云随意应了一声。
“陛下,宰相大人如何安排?”小太监见陛下不答应,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
慕楚云似是才听到一般,说道“噢。让他过来养心殿见朕。”
少顷,岑安就来到了养心殿。行过大礼之后,慕楚云赐坐。
“岑爱卿,你来见朕所为何事?”
岑安奏道“陛下,镇西将军一职关系重大,不可久缺,否则不但十万大军军心动摇,西陲诸小国也会宠宠欲动,瀛台是否会趁机侵伐也未可知。”
“爱卿所言极是,朕也由此顾虑,然兵家之人多和老七亲近,国中可战之将也是老七一手提拔的,此事又分属他大将军王的职权,不若拟旨由他再选一人,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岑安闻言当即跪倒。
“岑爱卿快起来,何必如此。”岑安突然跪倒让慕楚云有些诧异。
“陛下,大将军王嚣张跋扈已非一日,世间岂有臣子三年不入朝而举国之兵尽从其令之事?臣等前日设法定罪宇文贪狼,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陛下,为朝廷啊!陛下断不可再将镇西将军落入大将军王之手,否则必寒了忠于陛下和朝廷的臣属之心啊。陛下。”岑安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叩首连连。
“岑爱卿你起来吧,这里甚是闷热,陪朕去御花园走走吧。”慕楚云起身,扶起岑安。岑安一时不知慕楚云想要如何,只得跟在慕楚云身后。良久无话。
“你们不用跟着了,朕和宰相随便走在。”慕楚云对身后一大群侍者吩咐。
“岑爱卿,你我相识多久了?”慕楚云看着远方不经意间一问。两人依旧一前一后的走着。
“回陛下,臣不及细思,恐有三十年余了。”
“三十五年了。”慕楚云长叹一声。
“臣惶恐。”岑安神色不安。
慕楚云回头看了岑安一眼,微微一笑,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向御花园的小湖中。叹了一声,缓缓说道
“何时你也变得如此了,朕记得那是十岁的时候,父皇说要送朕去儒家学习圣人之道,朕不想去,天天求父皇,可是父皇还是差人把朕送到了曲州,朕刚到儒圣宫的时候和谁都处不来,朕是皇子,习惯了颐指气使,师兄弟都说朕无礼,是朽木,唯独一人不嫌朕无礼,整日陪朕修习,后来朕和那人都成了儒家年轻一代的翘楚。那时候朕想要是以后的生活都是这样该多好,整日研习圣贤之道,品茶酿酒,安然此生。可是在第五年的时候,京中传来消息三位皇兄都不在了,父皇要接朕回去,朕没有舍不得儒圣宫的任何东西任何人,却独独舍不得那个陪朕日夜修习,互相鼓励的少年师兄。“慕楚云顿了顿,声中尽是怀念,转身问道”师兄,那些事你还记得。”
“臣。臣。臣不敢忘。”岑安闻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唉。又变成这样了,前几****招老六入宫闲聊,老六也是这般跪着,也是说着什么臣弟必当尽力辅佐皇兄的话。朕记得小时候大哥总是跟朕说你长大了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什么烦人忧愁的事都有大哥。可是大哥突然就不在了,朕还记得十岁那年大哥在东门外的十里亭跟哭的不成样子的朕说不能哭了,再哭大哥就不喜欢你了,朕怕了,果真没有再哭了。可是当朕回来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大哥了。那时候朕好难过啊,真的好难过,朕在父皇面前一直哭,可是父皇说你不能哭了,弟弟们还看着你呢。朕那时候才想起朕成了最大的皇子,那时候老五刚满十二岁,老六六岁,老七和兴阳才两岁。朕想起了大哥,想起了大哥说的那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都行,所有烦人的事都有大哥来做。可是朕不如大哥太多了,老五老六还好说,老七的性子朕是怎么都摸不透,兴阳虽然很乖巧,可是朕知道兴阳并不喜欢朕。大哥那时已经有儿子了,就是天行,他才五岁,朕虽然是他的四叔,可是朕把自己看作大哥,把他看做是年幼的弟弟,朕为他做着大哥当年为朕做的所有事。天行幼年很快乐,朕也很欣慰,可是有一天,天行哭着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于是朕做了一件错事,一件让楚炎和楚寒此生都不把我当哥哥的事。”慕楚云悲伤的说着,好像这些话撕裂了他所有的过去一般。
“陛下。”岑安早已泣不能言。
慕楚云像是旁若无人一般,依旧不理岑安“呵呵。也许是世人说的关心则乱,天行哭着跟朕说的时候,朕想起了当年哭泣的自己,想起了大哥说再哭大哥就不喜欢你了。便对天行说不许哭了,再哭,四叔就不喜欢你了。天行就像当年的朕,便没有再哭,而是期望的看着朕。朕觉得自己不能辜负那个眼神,不能辜负大哥。于是朕就向父皇请旨,父皇便赐了婚。多好的事啊,可是在成亲当天,客人们怎么也等不到新娘来拜堂,直到入夜,酒宴不欢而散,这时候才有人来报,老七带着宇文贪狼劫了天行的迎亲队伍,而新娘则被送到了睿王府上。朕盛怒之下带着侍从去了睿王府,可是到门口我发现老七一身盔甲,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啊,身体似乎还撑不起盔甲的重量,却手持长剑立在睿王府门口,冷冷的盯着我说,他没有毁了弟弟一生的四哥。要想进府,便从他的尸身上踏过。朕气愤不已,便入宫告诉了父皇,父皇亲至,可是老七还是那句话,要想进去便从他的尸身上踏过去。父皇震怒,责骂老七无君无父,老七依旧持剑而立,却跟父皇说父皇是昏君,听信旁人乱点鸳鸯谱。父皇命护卫拦住老七,自己强闯进去,却在后园听见房中娇声连连,老七逼退父皇的护卫追了进去,看见父皇愣在那里,便立剑仰天大笑,那晚的月光好亮,照在老七的盔甲上,老七那狂傲的笑声,像是在告诉所有人,我想见到什么样的结果就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就这样,朕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弟弟,更伤了天行被我保护了十多年的心。”慕楚云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波澜不惊。
“师兄,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若是当年不那么护着天行,老七就不会什么都去自己做,老七就会按自己的意愿而活。朕害了他们,可是朕也是为他们好啊,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朕的苦心?老七耻于有我这个四哥,老五老六对我貌合神离,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却连兄弟之情都不能保全,师兄,你说是朕错了吗?是朕害了他们吗?”慕楚云像是在询问,言语间却又坚定无比。
岑安看着眼前身着龙袍的男子,那个帝王,此刻的背影却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
月国西部,昌州,苍山,竹海。
一位端庄淑雅女子端着一碗羹来到房中,青玉案上的书本纷乱的扔着,而方才案前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小刀,小刀。”女子唤道。
“蓝娘娘,你叫我。”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从房上跃下来。
“臭小刀,说了别叫我娘娘,怎么就记不住。”女子嗔道。
“蓝医官救了我的命,在我心里就是九天玄女娘娘,更何况,王爷的女人不都是王妃娘娘么。”那男孩说到后半句的时候突然坏笑起来。
“你又胡说,给王爷听到了看不罚你写字。”女子一脸羞红。
“好娘娘好娘娘,你行行好别让我学写字了。”少年立马求饶。
“这事我说了可不算,再说了,你不是想当大将军么,世上哪有不识字的大将军。”女子娇笑。
“对了,小刀,王爷呢?去哪了?方才还在这里看书,怎么我去做个羹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女子假作不悦的问道。
“王爷去东星台了,去时让我不要跟着,我才不跟着呢,王爷一去那地方,看东边能看一天,我去了不闷死我。”说着男孩跟着猴子一样又窜上房顶不知去哪玩了。
“唉。你什么时候能正儿八经的看看我呢。”女子嘟囔一句,将羹放进食盒,拿起一件披风,往东星台的方向走去。
竹海,东星台。
一个男子身材清瘦,一袭白色文士服,负手而立,青色的发带夹着黑发随风飘动。
女子将手中的食盒方放下,拿起披风,轻轻盖在那人肩头,柔声道“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加件衣裳再出来。”
“无妨的,倒是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不喜此处么。”男子只是淡淡的说道。
“我只是不喜你在此处想别的女人,并非不喜此处。”女子站在男子身后,为他把衣服和发带整理好。
“她不是别的女人。”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
“好好好,她不是,什么都由得你。我做了银耳羹,我尝过了,甜淡是你喜欢的,我们先来吃了羹,然后你在慢慢想她可好?”女子也不生气,说是一对情人倒不如说是母亲宠着任性的儿子。
“好。”男子回过身来,剑眉凛凛,面目清逸俊秀,眉目间透出一股英武之气,剑眉虽长却也掩不住这股气势。
女子将食盒里的羹摆在旁边的石桌上,勺子也放到顺手处。男子坐下,吃了一口,眉间一缓,女子便知今日这羹是合他胃口的。然后她便用手支着下巴,定定的瞅着他。
“瞅我做什么?天天瞅日日瞅还看不厌么?”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似有些无奈。
“当然看不厌。”女子娇笑。
“那便也由得你看。”
“楚寒。”女子轻唤。
“什么?”男子依旧欢快的用着勺子,不曾抬头。
“你今日能不能好好看看我?”
男子抬头,面露疑惑。
“怎么?今日试了新妆?”
“没有。”
“那是额上又起了痘痘?”
“也没有。”
“那你要我看什么?”
“就看我,不好么?”
“好。”
“哼,那你怎么又低头吃羹了!”
“因为今日的羹好吃一点。”
“不会啊,往日我也是这般做的。”
“因为今日我饿了。”
“。”
“吃完了,翎儿,我们回去吧。”
“嗯,不再看一会?”
“不了,明日我们回京。”
“楚寒。”
“什么?”
“不能不去么?”
“不能。”
女子怔怔的站在原地,望着已经走远的背影,背影。背影。这个男人留给了自己多少背影,数不清的背影,每次他出营作战时马背上的背影,每次他远行时渐小的背影,每次他站在东星台想她的背影。关于这个男人,她只有他的背影。可是。若是回了兴都,只怕是这可怜巴巴的背影,也要被那个女人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