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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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被海水包围的鱼 (1)

弟弟躺在医院里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人轮流来看他。外婆是每天都来。舒宁静隔天来一次。可儿每逢星期六来。

外婆来的时候,总是在弟弟换药的时间。她站在床头,让弟弟抓住她的一只手,因为不忍卒看而背过了身,嘴里却不住地嘟囔道:“你掐我,你掐我,弟弟你掐我……”

她以为弟弟只要掐了她,就把疼痛转移到她身上了,自己就不疼了。

医生大声地称赞弟弟说:“这个孩子很坚强。那边病房里的一个小伙子换药,叫得比杀猪还热闹。”

实际上呢,弟弟虽然没有哭出声,眼泪已经把枕头泡湿了。而且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全部的骨头僵成了一个大疙瘩,木木的,一下一下地敲着床垫,床栏杆都被他敲得咯啦啦地响。

医生还说:“万幸啊,开水是泼在桌面上再流下来的,如果直接泼到身体上,皮肉就烫熟了。”

医生这么一说,弟弟的心里好过了很多。想想吧,烫伤了和烫熟了,怎样不同的两个概念!烫伤了能治疗,烫熟的皮肉就只能剜出来变垃圾,比较起来,弟弟还是觉得自己挺幸运。

舒宁静隔天来医院,变着花样给弟弟送汤水。她说她翻遍了书架上的书,想找到适合烫伤病人的食谱,居然就没有!她愤愤地说,孕妇有孕妇食谱,产妇有产妇食谱,老人有老人食谱,就连高血压的人、糖尿病的人、痛风症的人,都有他们的食谱,凭什么烫伤病人就没有?这不合理,说得严重些,是伤病歧视!

舒宁静生造出来的这个词,把病房里换输液瓶的护士都逗得噗哧笑出来。

找不到食谱也没有关系,舒宁静有办法自己制造一个食谱。她专门跑到城南的一家老牌中药房,不耻下问,虚心讨教,然后乐颠颠地抱回来一大包黄芪、丹参、当归、熟地、何首乌……什么什么的。她今天是黄芪炖鸡,明天是当归甲鱼汤,后天又是熟地煨排骨,总之是随心所欲搭配着下锅煮,完了再盛进保暖瓶里拎着往医院送。

外婆嗅着瓶子里冒出来的药材味儿,心里不踏实,偷偷跑去问医生:这些根根草草的东西,吃下去不会对病人有反作用吧?

谁知道这事又被舒宁静知道了,她万般委屈地朝着外婆叫:“我是谁呀?我不是弟弟的姨妈吗?姨妈还能够害了自己的外甥子?”

她掰着指头,一样一样历数她的宝贝药材,声称说,这些滋补品纵然不能对伤口愈合有帮助,最起码也能让弟弟的身子更强壮。

舒宁静这个人,在“如何吃”的问题上简直就有强迫症,谁都拿她无奈何。

只有可儿进来出去总是嘻着一张脸,一副没心没肺的样。有一回她带来十根“和路雪”的冰淇淋,把弟弟吃得不幸拉了肚子。还有一回她带了一张“CD”,说是比当年“后街男孩”还要火的一个歌坛组合的新专辑。病房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CD机可以播放她的这张碟,怎么都不死心,居然打车冲到她爸爸宝林的办公室,要来了钱,买回一个CD机,放出声音给弟弟听了,才算如了愿。

可儿走了之后,外婆摸着自己的耳朵问弟弟:“她那些歌,你听着好听吗?我怎么就觉得耳朵闹得慌?”

弟弟入院的第三天,小城里的姑妈听到了信儿,气急败坏地赶到南京来。走前没来得及买东西,随手拎了家里的一坛海蜇头,这是弟弟从前爱吃的海货。

姑妈一进病房就抱住弟弟的头,长一声短一声哭成了泪人。一边哭,一边唱歌一样,历数在老家时亲人们对他的疼爱,做爸爸的男人独自带大儿子的辛苦,以及弟弟来到新家之后受到的委屈、伤害。姑妈是个擅长哭诉的女人,她的哀怨吟唱把附近病房里能走动的伤员们都吸引过来,在走廊里引颈伸头,想笑又不敢笑。

那天的病房里,除了舒一眉,外婆和舒宁静都在。外婆是长辈,姑妈再说什么,外婆出于身份,只能听着,不好辩解。舒宁静可就不好对付了,她怎么也容不得赵家的人跑到医院闹腾,指责舒一眉的不是。她坐在旁边憋屈了半天之后,眼睛忽然看到那坛扔在角落里的海蜇头,慢悠悠地问了一句话:“她姑妈啊,你知道不知道海蜇头是发物啊?”

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回过头来,眼泪还挂在脸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舒宁静。

舒宁静又说:“孩子的烫伤就怕发炎灌脓害疮,你还偏带了海蜇头这样的发物来,要不是你担着姑妈的名,我还当是故意使坏呢。”

姑妈这一气,脸都变了色,指着舒宁静问自己的弟媳妇:“她是谁?这人怎么说话带大刺?我来这一趟,是有正经事情要跟你商量的,我不想要外姓旁人掺和着搅事。”

舒一眉说:“她是我姐姐。”

“她不姓赵吧?弟弟可是我们赵家的人。”

舒一眉这一回显得异常平和,大概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在赵家的人面前心里有愧疚。她站起来招呼舒宁静:“姐,你先回家去。”

又对外婆说:“妈,你也回家去。”

连拉带推,把舒家的两个女人劝出病房。在弟弟的印象里,舒一眉还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低眉顺眼过。

姑妈开始表明来意:她不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弟弟的遗孤在别人手里受委屈。上一次孩子一个人逃回老家去,她已经心疼得不行。要不是舒一眉对他不好,十岁的孩子能知道离家出走?这一回眼看着烫成这个样,半条小命都烫掉了,孩子受多大的罪啊?所以她要把可怜的“安宝儿”带回老家去。安宝儿姓赵,是他们赵家的后人,她弟弟留下的骨血,赵家的人再没用,也不能把孩子继续丢给不负责任的舒一眉。

姑妈朝着病床一个劲地呼唤:“安宝儿,安宝儿,你跟姑妈回老家,好不好?你在这儿是根草,在姑妈那儿就是个宝,姑妈家没人让你烧开水,没人会把你烫着。安宝儿,安宝儿啊……”

姑妈说着说着又要哭,手抚在弟弟的被子上,眼泪叭嗒叭嗒成串地掉。

舒一眉沉默着,因为自己的失职而理亏。

舒一眉服了软,姑妈的气焰就大盛,眼泪不掉了,动手收拾弟弟的衣物用品,好像即刻就可以出院回老家一样。

舒一眉不能再看,再看下去情绪又要失控。她就背过身,脸望着窗外的梧桐枝,不容置疑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我的儿子不会跟你走。”

姑妈腾地回过头:“要是孩子愿意呢?”

“我不相信他会跟你走。”舒一眉很用力地说出这句话。

姑妈愣了一下,不无紧张地盯住弟弟的脸。

“安宝儿,”她说,“赵安迪……”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如果愿意走,就跟姑妈说……你不要怕,尽管说……告诉我,你妈妈是不是不爱你?”

弟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扭过头,用目光去寻找舒一眉的眼睛。

舒一眉坚持着不回身,只给弟弟一个单薄孤寂的背影。

弟弟把头抬起来,努力地透过这个背影,要想看到舒一眉脸上的神情。于是,他发现他的妈妈在发抖。她的背,她的脖子,一直到她的两个肩膀,都在轻微地颤抖着,摇晃着,像是挂在窗口的一个被风吹动的纸人儿。

天气这么热,妈妈的世界却是浸在了冷水里!

“安宝儿,你说句话!”姑妈又催他。

弟弟躲开着姑妈的眼神,惶然的、抱歉的、又有一点羞涩的,小声说出一句话:“我还要在南京上学呢。”

这句话说出来,舒一眉一下子就转过身了。她转过身,想笑又想哭地,问姑妈:“大姐,你听见了吗?”

姑妈垂下肩膀,在弟弟的床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不无哀怨地叹口气:“罢了,罢了,安宝儿啊,以后有委屈,你就自己受着吧。你别怪姑妈不管你啊。”

舒一眉走到病床前,伸出一只手,放在弟弟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按,表示自己的谢意。

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弟弟明白她是在感谢他。母子之间的一种东西,别人看不到,只有他们彼此能感觉。

姑妈实在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一点儿不记舒一眉和弟弟的恨。此后的两天里,她吃住在病房,帮忙照料弟弟的一切,喂饭打水,翻身接尿,却不再提起要弟弟跟她走的事。两天之后跟大家告别时,她才笑着对外婆抱怨了一句话:“真是谁养的儿子跟谁亲!别人对他再好,都是白费了心思。”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她的眼圈已经红成了两颗亮晶晶的玛瑙。

张小晨到病房里来的时候,是弟弟最快乐的时光。张小晨基本上每天都来,因为他要把当天教的课程说给弟弟听,再跟弟弟讨论一下作业题,把弟弟做出来的答案抄到自己本子上。弟弟腿伤了,脑袋和手都没有伤,功课上的事情不能说游刃有余,起码要比张小晨来得容易点。

开学之后,张小晨的一双手又变得惨不忍睹。只要提到功课,提到作业,他的某一根手指就要不由自主地伸进嘴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对弟弟说功课的时候,他啃右手。把弟弟写好的作业抄到自己本子上的时候,他啃左手。左右开弓,旋转着啃,上下牙啃,机动灵活地啃,就像是得心应手地玩魔术。

弟弟现在对张小晨的“血爪”习已为常,再没有初次看见时那种恶心厌嫌的心理。只不过病房里那些饶舌的护士们大大地惊诧了一阵子。她们轮番着走进病房来,抓住张小晨的手,仔仔细细地看,惊呼,咂嘴,眼睛里冒着一连串的问号,活像围观一个刚刚走出太空舱的外星人。

弟弟哀求舒一眉:“妈妈你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别这么看人家了,张小晨又不是动物园里展览出来的猴。”

舒一眉的回答却多少有些无情:“就应该让大家都来盯住他看!看得他无地自容,才会有改正的决心。”

弟弟心里想,张小晨才不会无地自容,就是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围住他,他也不会无地自容。

弟弟的想法一点儿都没错,在他跟舒一眉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张小晨恰恰就在护士办公室里,十指张开着平摊在桌子上,由一个圆圆面孔的小护士拿数码相机为这双“血爪”拍照存念。

有一天郭鸣老师也到医院来了。他弄出来的动静很大,身后不光浩浩荡荡跟着班里的中队长、文体委、学习委、生活委,还让每个人手里都拿上了一样东西:他自己托着一纸盒红艳艳的“圣女果”。中队长举了一束粉红色的康乃馨。文体委送的是一个可以在病床上玩的魔术球。学习委递上的当然是本子和笔。生活委最逗,他偷偷摸摸塞给弟弟一包女孩子才穿的长统丝袜。见弟弟满脸愕然的样子,他捅一捅弟弟的胳膊,说:“等你伤好了,要是落下了太明显的疤,就穿着丝袜上学,别人才看不见。”

郭鸣弄出来的动静,让弟弟很惶惑,觉得自己既无功又无名,实在配不上这样隆重的一个探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