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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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被海水包围的鱼 (2)

郭鸣老师的头顶又有了新变化,他把那束白发单独染了黑色。之前全部头发染成黑色时,颜色太重,脑袋上像顶了一个黑盖子,被公共汽车上的漂亮女司机误以为是假发,郭鸣沮丧得天天回家用强力肥皂洗。现在单独染了头顶那一撮,头顶仍然不正常,怎么看都觉得从发丛里长出了一只特立独行的角,就那么桀傲不逊地矗立着,昭示着自己也嘲笑着别人。

可是郭鸣自己很满意,他从走进病房之后就不断地抬手摸头顶,完全就是下意识地摸。

病房本来不算大,冷不丁地挤进这么多的人,空间更拥挤,护士要给邻床换输液瓶都插不进身子去。护士长过来干涉,要求郭鸣带着学生们赶紧走。

郭鸣摸着头顶,神情不以为然:“哎呀怎么回事啊?现在不是提倡人性化管理吗?孩子们彼此需要交流,你们应该满足这个需要。生理治疗要紧,心理治疗更要紧,护士长你说是不是?”

护士长哭笑不得,忿忿地回答一句:“你们当老师的都会说,无理也能说出天大的理。”

郭鸣嘻嘻一笑,认可了护士长的看法,甚至还颇有点儿得意。但是他行动上还是遵守了医院的规矩,把学生们轮番着拨拉到弟弟的病床前,让他们每个人跟弟弟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告辞。

浩浩荡荡的师生们在走廊里又一次碰到护士长。郭鸣老远地招呼说:“护士长,我们提前撤退了!”

护士长点点头:“撤退了好。”

郭鸣说:“看在我们这么好的态度上,你要尽心尽意照顾我的学生。他得早一点康复,回到学校上课。”

护士长皱皱眉头:“什么话呀?我们对哪个病人不是尽心尽意了?”

郭鸣这时候玩了一个魔术:从袖筒里抽出一支粉红色康乃馨,腰微微地伏下,一只手高举着,另一只手在胸前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宛如中世纪的骑士碰到了美丽的公主一样,把花朵恭恭敬敬献到护士长的面前。

为人严厉的护士长再也绷不住脸上主管笑的那根神经,“噗哧”地一下子,转怒为喜,对郭鸣露出一个难得的太阳天。

事后张小晨把这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弟弟听,还当众表演了郭鸣献花的姿势。弟弟笑得比较节制,可是旁边病床上的一个小伙子差点儿乐翻到地上。小伙子是个新闻记者,他说这太有趣了,如果拍成照片刊登出来,动作的背后意味深长,是对医患关系的一种颠覆:护士长是上帝,病人一方是仆人。

弟弟不是太明白年轻记者的话。可是他对郭鸣老师的公关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住到病房里这么久,还真的是没有见到护士长对谁笑过呢。

午饭过后的一段时间,病人们该输的液输完了,该做的治疗做完了,护士们不再来来往往,家属们也都回家暂歇,病房里相对安静下来。

弟弟这时候照例要睡一大觉。不知道是吃下了太多的舒宁静炖出来的汤水,脑子被补得慵懒起来的缘故,还是伤痛损毁了他太多的元气,让他整个人在一段时间里变得虚弱的缘故,总之他躺在病房里的时候觉头特别的多,特别的好睡,一睡就睡得缠绵悠深,缱绻浑沌,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觉都睡回来,把上学期间睡不够的觉都补回来。

舒一眉看着弟弟的迷糊劲儿,心里面有一些担忧,去问病区的主治医生,这种状态是不是正常?医生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可能是治疗期间用了些激素,身体对激素的反应。医生一再地保证:暂时现象,不足为虑。

弟弟这一天午睡前看了一份报纸,报上登载了一个世界性的登月创意大赛消息,比一比谁能够找到通往月球的最佳旅行路径。两个加拿大的小伙子在车库里设计出一种空中云梯,使用太阳能作用动力,用激光技术把登月舱垂直地送往月球。他们做出来的简陋模型的外观,有点像把消防队员送往高楼救火的梯子。

弟弟看完报纸就睡着了,结果在酣睡中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舒一眉坐在登月舱的舱斗里,搭载着舱斗的云梯像宇宙巨人奥特曼的手臂,正在无限制地伸展、延长,把他们腾云驾雾地送往月球。在月球上,他们站立不稳,无法行走,就相互抱成一个团,屎克螂一样地往前滚动。舒一眉开心得咯咯大笑,每笑一声,声浪就把月球地表炸出一个大洞,飞出去的石块落到地球上,成了珍贵无比的陨石。弟弟眼看着那些陨石被别人一块块地拣走了,可是他人在月球,鞭长莫及,拼命地伸出手臂,却怎么都不能够抢到一块。

弟弟心里很急。一急就急得醒过来了。醒过来才发现眼镜店的老板卫东平笑嘻嘻地坐在床前,歪着头,一只手握着下巴,仿佛在一心一意地欣赏弟弟的睡姿似的。

弟弟抬起脑袋,一下子睡意全无。卫东平的探视是一个意外之喜,弟弟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医院。

卫东平解释说,是外婆给了他医院地址。他还说,那一天李轻松把救护车叫到巷子里,他是看见了的,不过那时候围着弟弟的人太多,他就是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他从床边上迅速地拿起一样东西,藏到了背后。

弟弟咬着嘴唇,略带羞涩地笑着,开始进入两个人之间的猜谜游戏。卫东平替他把枕头垫得尽可能高一些,他就躺在高高的枕头上,慢慢地想,想一样说一样,有意识地把这个愉快的过程拖延得长久。

他说了漫画书,颜料笔,游戏光碟,玩具,甚至吃的东西:话梅和果冻。

他每说一样,卫东平就不屑地摇头,仿佛嘲笑他:瞧瞧,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起来。

弟弟假装泄气,主动投降,说:“我真的猜不到。”

卫东平乐哈哈地眨着眼皮,把一个包扎得见棱见角的纸包从背后亮了出来。用的是鲜花店里的彩色包装纸。也仿照花店的装饰手法,纸包的一角粘上一朵小小的塑料花。卫东平说:“看看吧,我自己做的花,是不是很像样?”

弟弟把纸包拿在手里,迟疑着,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卫东平提醒他:“打开。人家外国人拿到礼物都是当面打开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长长短短的钥匙中找出一个极其精致的小剪刀,一剪子划开了包装纸。

塑料的亮纸片嘭地一下子炸开,仿佛手心里顷刻间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花。花蕊中躺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也是卫东平自己把雪白的包装纸盒剪开再粘合的。盒盖打开,却又是一个盒子,跟前一个紧紧地套着,颜色却变成了深蓝,十分地幽秘。

弟弟觉得卫东平这个人真是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卫东平一脸严肃地催促他:“再打开。”

弟弟把蓝盒子打开了。盒子里放的是一张烟标,《三国》系列之七:诸葛亮。

弟弟惊喜地叫起来:“是我想要的东西啊!”

卫东平得意道:“我要是没找到这个东西,就不会到医院来看你。”

弟弟有点不敢相信地说:“我现在已经有七张啦!再有一张就集齐了。”

卫东平吓唬他:“越到最后越难,我估计你在念完小学之前集不到最后一张。”

弟弟难得地对一个人撒了娇:“你不要让我太悲观嘛!”

卫东平笑嘻嘻地点着弟弟的鼻子:“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完呢:除非你求我再帮忙。”

弟弟快乐地去捉他伸到鼻尖上的手,还牛气冲天地反驳他的话:“不,我一定要自己找到这一张。”

半个月之后,弟弟回到学校去上课。被烫伤的地方皮肉还没有完全长好,新生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娇嫩到仿佛一触即破。如果用手指轻轻去摸,就感觉皮肤格外的光滑,比天鹅绒和缎子还要滑,水滴都沾不住。因为这个原因,外婆起先不让弟弟太早地去学校,生怕班上莽撞的孩子们不小心碰到他没长好的伤口,弄得破裂、流血、感染。

“那该有多疼啊!”外婆说,“孩子已经疼得瘦成一把骨头了,再疼就要把小命送掉了。”

舒一眉在这件事情上比外婆要有理智,她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功课拉得太多,赶不上进度,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舒一眉每天早晨早早地起床,在弟弟没有醒来之前,一条腿跪在他床边,拿纱布把他受伤的地方仔仔细细地缠好。要缠到一定的厚度,让伤口受得了意外碰擦;还要稍稍有一点空隙,让皮肤能够呼吸,血液能够流动。

舒一眉不让外婆早晨赶过来帮忙,她一定要亲自动手。只有她亲手缠上的纱布,才是最坚固的铜墙铁壁,在整整一个白天的漫长时间里,抵挡住来自外界的灰尘、细菌和桌椅凳腿的袭击。

晚上弟弟上床之后,纱布还要解开,让创面暴露在空气中,利于皮肤的生长恢复。

舒一眉早晨为弟弟绑扎纱布时,她以为儿子还沉睡着。其实他已经醒了。她的手指触摸到他身上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激灵一下子醒过来了。可是他醒了之后装做睡着,眼不睁,手不动,享受着舒一眉指尖的温存和爱抚。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睁开眼睛,也许舒一眉就会尴尬,不习惯这样溺爱儿子的方式。

满心欢喜地醒着。小心翼翼地醒着。要留住这样千金一刻的早晨时光,印在心里。

从这样的结果来说,弟弟一点儿不抱怨李轻松的自私,如果不是他安排了弟弟烧开水的任务,闯了大祸,弟弟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爱惜着他。

弟弟在回校后的第一篇作文里这么写着: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海水包围的鱼,四周都是温暖和幸运。我快乐地游来游去,不希望快些长大。不长大的时候,妈妈总是年轻和美丽。长大得越快,妈妈就会衰老得越快。如果能让妈妈不衰老,我愿意一辈子做一条小小的鱼。

语文老师郭鸣很欣赏弟弟的这篇作文。他摇头晃脑、吟哦一般地在自习课上朗读了这段话,之后加以自己的解释:“中国有一句老话:不养儿不知道母苦……”

话音刚落,全班哄笑,有的捂嘴,有的扭头去看弟弟。

郭鸣用指关节用劲地敲着讲台:“笑什么笑?这是赵安迪同学的生命体验!人家是生养了儿女才知道疼惜母亲,赵安迪比别人领悟得更早,他在疗伤的过程中懂得了母爱的伟大。我以为,赵安迪是一个心灵高贵的孩子,他用一颗敏锐的、感恩的心去对待生活,他的生命一定比别人更加丰富。”

张小晨听不懂,捅捅弟弟的手肘,问他:“生命怎么能够丰富呢?丰富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你以后会非常有钱啊?”他又自言自语:“我哥们儿要是有钱,我也能沾光啊。”

弟弟知道张小晨想错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去纠正好朋友的错。他隐约能够理解郭鸣的意思,却无法清楚地阐述出来。要阐述明白“丰富”这个词的含义,还需要等待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