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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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们的秘密 (3)

弟弟还是不敢进会场。他蹭到门口,猫着腰,从门缝里盯着他的妈妈看。别人的疯闹痴傻他不管,他只在意妈妈舒一眉。

吃午饭之前,按照事先的约定,弟弟偷拿了舒一眉的手机,躲在卫生间里给可儿打了一个电话。可儿问他,舒一眉的情况怎么样?下午是不是一定去会场?可儿说,千万不能不去,不去就不可收拾了,前面的钱也白花了。弟弟老老实实答,他不知道舒一眉到底去不去,他不敢问她。可儿着急,说你看还看不出吗?要是决定去,她就会化妆打扮做准备的呀。弟弟说,她没有化妆,也没有准备,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可儿实在问不出结果,对着电话忿忿地喊一声:“真是不能跟你急!”

吃午饭的时候,弟弟就一直偷看舒一眉的表情,注意她有没有下午出门的意思。他觉得她吃饭比往常快,还催着弟弟快吃,好像是要赶时间。他又觉得她头发没有整理,衣服也没有换,跟平常在家的状态没有两样。弟弟鼓足勇气试探了她一句:“妈妈你要是下午有事,我会好好做完作业的。”舒一眉只是淡淡点头,依然地不置可否。

弟弟一点没撤了。他甚至开始同情李轻松,那个教英语的大个儿,他跟舒一眉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肯定是最不轻松的。

还是可儿有办法。午饭快要吃完时,舒一眉接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女人打过来的电话。那人在电话里直着嗓门叫:“心萍老师吗?哎呀你好你好!我是你的最忠实的听众啊!我听你的节目听了两年啦!你跟大家聊那些话,我可愿意听了。下午我的好几个姐妹都想去见你,我们要跟你照相留个念。……哎呀你还在吃饭吗?不耽误你,不耽误你,我们下午见啊!不见不散啊!”

弟弟尖着耳朵听电话。他一听就听出来是可儿又一次地雇用了人。他看着舒一眉盯住电话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很想笑。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电话。舒一眉终于开始吹头发,化妆,换上一件黑底镶桔红色滚边的立领小棉袄。这件衣服含蓄而收敛,非常地中国化,很符合“心萍”这个特定人物的身份和气质。舒一眉甚至还喷了一点香水,那种好闻的橙花香,弟弟最喜欢的味道。

现在,隔着会议室的门,在一屋子闹哄哄的人群中,弟弟仍然能够嗅出来舒一眉身上的橙香味。他还看得见人缝里不时闪出来的穿黑衣的苗条身影。在所有这些体形发福的、衣着花梢的、因为激动而脚底下仿佛按了弹簧的中年听众里,舒一眉的黑衣身影显得安静、沉郁、柔弱和忧伤。

卫东平果然也来了。他是从超市赶过来的,手里还拎了一兜子花生瓜子之类的小食,准备给舒一眉的见面会“增加欢乐气氛”。他走到会场门口时,看到弟弟躲在门外猫着腰往里面看的样子,伸手在弟弟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催他快进去。弟弟红了脸,往后赖着,不肯。其实是因为舒一眉在里面,他不好意思。

卫东平知道弟弟很怕羞,没有强迫他。但是这个聪明的人很快有了主意,他把身上穿的一件藏青色短风衣掀开来,裹住了弟弟的脑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捎带了进去。会场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突然从一件衣服里钻出来的小男孩,连兴奋的可儿都没有发现他。

卫东平进门不到一分钟,就明白了会场中是怎样的形势。他掂了掂手里的食品袋,低头对弟弟说:“得!谁也不会安安静静坐下来嗑瓜子说话了,干脆我们坐到最后面去吧。”

他带着弟弟,走到角落里最冷落的地方,拖两把椅子过来,两个人分别坐了,开始像两个局外人一样看热闹。他看到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拼命地扒开人群往里挤,口口声声称舒一眉是“恩人”,死活要拉着她合影时,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弟弟问他笑什么,他说这对夫妻他认识,住在眼镜店隔壁的巷子里,有一阵子天天打架,从楼上打到大街上,女的被打伤过一条肋骨,男的打伤过眼睛。

他扭头看着弟弟:“你应该为你妈妈骄傲。就是这些人,他们从你妈妈那儿找到理解。你看他们现在过得多有滋味。”

弟弟看出来了,卫东平嘴里的“有滋味”,是指那两个人穿着同一种颜色和花纹的手织毛衣。男人的那一件,开襟,V形领,领口特意翻出灰色的衬衫。女人的那一件,领口是圆的,有一点点高,大概硌着脖颈的缘故,她的脖子也像长颈鹿一样伸得笔直。

这一对夫妻跟舒一眉合过了影,心满意足地走开去。下一拨人又挤了上前。那是四个叽叽喳喳的同龄女人,都穿着红毛衣和黑裙子,仿佛刚从某个街道业余合唱团的排练场里走出来。弟弟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人午饭时给舒一眉打了电话。如果真的是,弟弟就应该感谢她。

四个人开始排成一队,把舒一眉推着搡着拉到她们正当中。舒一眉羞怯地笑着,要求站在边上。她们坚决不答应,四双手同时去拖舒一眉的胳膊。

就在这时候,舒一眉一抬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弟弟和卫东平。她起先微微地怔了一下,有几秒钟的不知所措,仿佛没有想到弟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气氛中。可是,随着闪光灯蓦然一亮,她扬脸笑了起来,并且像一个可爱的中学生一样,笑得那么羞涩和欢喜。

晚上九点钟,舒一眉上班之后,可儿给弟弟打来电话。可儿这个做事霸道和任性的人,能够坚持到舒一眉走了之后才打电话,难为了她的苦熬。

她在电话里得意地大呼小叫:“你看见一个穿灰衣服长络腮胡子的男人了吗?那是电台的总编室主任!虽然他只进去了五分钟,可是你要知道,这五分钟一刻值千金啊!总编室主任有权决定一个节目的生死命运哎!后半场还进来了一个穿皮夹克的人,很年轻,戴眼镜,有一点点明星派头,那个就是承包电台晚间节目的新闻研究生,就是你妈说的,可能会废掉你妈节目的那个人……哎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你下午坐那儿干什么了?怎么谁都没有注意到啊?”

弟弟灰溜溜的,被可儿说得很自卑,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白吃白喝无所作为的人。但是他又挺高兴,因为可儿认为见面会很成功。可儿认定了成功的事,那就一定是漂亮的,非凡的,能够像风一样飞起来、像云一样动起来的。

才过去了一天的时间,舒一眉已经清楚了可儿和弟弟的所谓“秘密”。

大人的眼睛就是厉害,你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妥当了,滴水不漏了,人不知鬼不觉了,可是总有一个角落里还透着光,或者是漏着气,他们的眼睛往那个透光漏气的角落里稍稍地一瞄,马上就能够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剥去层层遮掩,还事情一个原形。

这就是为什么,孩子的世界永远要比大人单纯。

舒一眉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破例地没有生气,也没有用拒绝吃饭和说话来惩罚弟弟。她把弟弟叫到身边,眉眼淡淡地问了他三句话。

第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二句:“有用吗?”

最后一句是:“做这件事,影响了你们的学习吗?”

弟弟紧抿着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如果可儿在,可儿的小嘴巴会呱啦呱啦地说出来一大串话。可是可儿不在,弟弟觉得还是不回答为好。他在舒一眉面前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就不说。

幸好舒一眉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问题提出来之后就算了,她不是非要弟弟回答不可。提出问题仅仅是她的姿态,或者说,是她自问自答的一个方式。

深秋,北方的寒潮第一次袭来之后,屋子里的温度渐次下降,洗澡的时候需要开启“浴霸”,否则就冷,打喷嚏,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舒一眉家里的“浴霸”已经用了三年,一直都用得很好,开关按下去之后,四个灯泡就像四个耀眼的小太阳,把人的头皮烤到灼热。可是今年第一次使用就发现了问题。问题也不是太大,好像抽风机出了一点故障,打开来之后会轰轰地响,响声还发闷,间或有喀啦喀啦的撞击声。因为灯泡照样能亮,并不影响使用,舒一眉就没有管它。没有男人的家里,过日子常常是这么狼狈的。

不管,故障就有点愈演愈烈的劲儿。

首先是抽风机完全不起作用了,打开之后,它像一个老人那样费劲地哼哼着,有时候还咳嗽,呻唤,累得不行的样子,可是卫生间里依旧蒸气弥漫,水珠儿挂得四处都是,抽风换气的责任丝毫没有履行。

其次,在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候,哪怕舒一眉和弟弟正在吃饭,正在上厕所,正在看书写作业,卫生间的天花板里会突然传出来悉悉索索或者喀啦喀啦的响动,让他们惊讶和怀疑。

舒一眉判断是老鼠。房子住得久了,难免会有这些不速之客。她让外婆去街道上要来了一些老鼠药,撒在卫生间四边的地角上。

一个星期过去之后,老鼠药一粒未动,天花板上的响声依旧。

可儿听弟弟描述了情况之后,特地赶过来做了一个实地考察。她神秘兮兮地把弟弟叫到他卧室里,掩上门,宣布说:“是精灵。”

弟弟吓得脸白,急忙否认,说世界上没有精灵。

“不,有的。”可儿一脸虔诚。“真是有的。有许多的精灵,最大的像豌豆,最小的肉眼根本看不见,它们生活在世界各处,极少现身。”

她停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弟弟,说:“精灵在你家,你是幸运的。”

弟弟头皮都麻了。他觉得这种幸运还是不要为好。尤其晚上,舒一眉不在家的时候,他走进卫生间,冷不丁地听到天花板上悉悉索索地响,他就害怕得想哭,心里一个劲地祷告,希望精灵们能够搬到可儿家里去住。

又过了一阵子,舒一眉和弟弟忽然觉得家里面怎么清静很多了呢?仔细一想,原来天花板上的响动消失好几天了。

突然地有了,又突然地没了,真是叫人纳闷。

可是抽风机却是彻底坏了,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一样,马达转不起来。每次洗过澡之后,湿气很难散发,晾毛巾的杆子和马桶扳手开始长出锈斑,墙角的瓷砖上也有了霉点。

舒一眉犹犹豫豫地问弟弟:“是不是浴霸用久了,需要换一台新的了?”

弟弟建议说:“请卫师傅过来看看吧。”

舒一眉没有反对。在修理电器这样的事情上,她莫名其妙地依赖着弟弟这个男孩子。

卫东平带足了起子、镙丝刀、老虎钳等等的工具,兴冲冲地上了门。卫东平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只要一听说哪儿有什么要修要补的东西,他就精神头十足,好像钻研各种修理活儿是他的乐趣。

卫东平站在浴霸的下面,仰头琢磨着,把抽风开关打开,又合上,再打开,再合上,听马达启动的声音,还用手指敲浴霸的外壳,许久也不动手。等舒一眉和弟弟在旁边看得都急了,他才动手旋下浴霸的四个大灯泡,小心地放到一块毛巾上,而后又一颗一颗地拆螺丝,卸下一个个部件,按次序排列好。

浴霸全部拆开之后,露出抽风机上软管的洞口。软管有碗口粗,一米多长,直通到墙外。卫东平两只手抱住管口,屏足了一口气,果断地一抽。哗啦地一声响,整根软管掉落下来。

随着管子掉下来的,还有乱七八糟的石子、棉花团、短树枝什么的,浴霸下方的浴缸里顷刻间堆了一摊烂东西。

卫东平不出意料地笑了起来,一手抓住软管,垂直地抖,结果抖下更多的杂草碎屑,还有一片片的灰色羽毛。

舒一眉和弟弟看得目瞪口呆:原来是鸟儿把抽风机的软管做成了巢!

卫东平拎着抖空的管子,笑嘻嘻地说:“弟弟啊,可惜发现晚了,鸟妈妈已经把小鸟儿孵出来又飞走了,要不然你还能养个小鸟儿玩玩。”

舒一眉有点想不通:“现在才是冬天呢,鸟儿怎么会生蛋孵窝这么早?”

卫东平啧啧嘴:“如今这个世界的怪事太多。基因都能够突变,鸟儿在冬天孵蛋就不稀奇。再说现在家家都有暖气空调,小鸟儿找个暖和的地方落脚过冬容易得很。像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里写的那样的事,小燕子不飞往南方过冬就冻死的事,恐怕不会再有了。”

他琢磨着怎样杜绝鸟儿再一次用软管做巢,想了一会儿,让舒一眉找出来一块纱布口罩,拆开,把纱布蒙在管口上,管子再伸出墙外。他说,也许一两年之后纱布就会烂,要重新换。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就住在巷子里,喊一声,他会再过来。

舒一眉让卫东平忙了这半天,有点不过意,要留他吃饭。后来想起冰箱里没有什么菜,就张罗着要去楼下的小馆子里叫菜回来。

卫东平笑着制止了她。他知道舒一眉是个不会做饭也很少留客的人。他说:“倒是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你那个《星夜心语》的节目,还是要一直办下去吧?我天天听节目,好像没觉得要取消啊?”

舒一眉说:“是,不会取消。台里搞了个民意测验,支持这个节目的听众还不少。”

舒一眉说着,脸有些红,仿佛因为自己的支持率高了而羞愧。

弟弟心里想,妈妈真沉得住气啊,她已经不会下岗了,可是她没有对弟弟夸耀一句工作上的事。

卫东平走了之后,舒一眉几乎立刻扑向了书橱,在里面上上下下地找。弟弟问她找什么?她说要找王尔德的那本书,《快乐王子》,她记得她是买过的。她转过头,若有所思地问弟弟:“卫东平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他怎么还会看过王尔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