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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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爱过,又不爱了 (3)

弟弟充满忧伤地回答,鸟儿一定知道他们在陪着它,它临死之前会叫一声,通知他们。弟弟说:“张小晨,你只要注意听着就行了。”

两个人便再也不说话,趴在窗台上,竖起耳朵,听。

实际上,他们就是想说话,也已经张不开嘴,因为严寒把他们的脸颊冻得麻木,嘴唇僵硬着,不像是身体的一个部分了,像是在嘴巴的部位安着两块木头。还有,眼珠子也发涩,发疼,发胀,不断地要想流泪,止也止不住,挺窝囊的样子。

要不是舒一眉及时找到学校,解救了他们,这两个可怜的护鸟使者说不定在鸟儿死亡之前就先冻成了冰人。

舒一眉在赶到学校之前,已经给外婆家、舒宁静家、甚至卫东平的眼镜店里打了一圈电话。电话引起普遍的惊慌,外婆问要不要报警?舒宁静建议到各个网吧去找,并且立刻责成可儿提供网吧名单。卫东平则把他的自行车推出店门,准备骑着车大街小巷撒网捞人了。舒一眉冷静地劝阻了他们,说,还是等她到学校看看再说。

舒一眉先奔了楼梯口的那间杂物室。她记得有一次弟弟和那个绰号叫“血爪”的孩子就是被老师关在那里的。确信杂物室里没有动静之后,她顺便又往上走了一层楼梯,这才看见了成僵硬姿态趴在办公室窗台上的两个孩子。

她扑上去,先把头上的毛线帽子摘下来,套在弟弟的头上,又摘下羊绒的围巾,裹住了张小晨的脑袋和脸。然后,她用自己戴着羊绒手套的手,轮流抱住他们的脸颊,轻轻地搓,搓到他们的脸色由青转红,眼珠子能够眨动,皮肤毛孔里有热气冒了出来。

弟弟闷着头不敢说话。他认为舒一眉一定是生气了。他这么晚不回家,还把自己冻成这样,肯定是舒一眉不愿意看到的。

张小晨没有来自这方面的威胁,所以他的嘴巴解冻之后,叽里呱啦地一通讲,把一切都对舒一眉说得明明白白。

舒一眉转身,借着走廊上微弱的灯光,同样地把鼻尖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

张小晨提醒她:“阿姨你看不到的,鞋盒放在郭老师的桌子上,郭老师的桌子在办公室最后边。”

舒一眉问他:“你知道谁有办公室的钥匙?”

张小晨答:“郭老师有啊。”

舒一眉皱了皱眉头:“还有谁?”

张小晨答不上来了。弟弟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说:“老徐师傅大概有。有一天我看见他拿钥匙开办公室的门,进去送开水。”

老徐师傅是学校门卫,就住在操场前面的门卫室里。舒一眉问明情况后,一手抓了一个孩子,带着他们匆匆下楼,找老徐师傅。

起先老徐不肯帮这个忙。他说,钥匙虽然有,可是他不能够为陌生人开办公室的门,万一老师们丢了什么,他负不起这个责任。

舒一眉强调,她不是陌生人,是学生家长,而且她也不是一个人进入办公室,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徐师傅自己。舒一眉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找出一张名片,递到老徐师傅手上:“如果出了事,你可以让警察找我。”

老徐师傅眼神不太好,把舒一眉的名片举得远远的,眯缝着眼睛看。这一看,他激动了:“哎哟,你就是电台主持人心萍女士啊?哎哟我老伴儿最喜欢听你的节目了。哎哟这真是……”

他一连说了三个“哎哟”。他说完了这三个“哎哟”后,不再犹豫,撩起衣襟,从裤腰带上摘下了一大串哗啦作响的钥匙,拎着,说:“走吧走吧。”

张小晨在后面捅着弟弟的胳膊,不无羡慕:“赵安迪,你妈妈这么有名啊?”

弟弟心里笑着,嘴巴里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有的时候,不说比说还要有力量。

老徐师傅恭恭敬敬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地伸出手,绅士迎接女王一样,把舒一眉请进了办公室。老徐师傅穿的是一件灰棉布的开衩大衣,戴一顶帽耳朵掀开来的灰色棉帽,满脸皱纹,一口烟牙。如此形象的看门师傅做出这么一副不无滑稽的动作,那种滑稽中透出来的神圣,让两个孩子目瞪口呆。

张小晨扑到了郭鸣老师的办公室上,把“耐克”鞋盒打开,看他的宝贝。小鸟儿在盒子的角落里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翅膀尖尖还轻轻地颤抖,眼皮也耷拉着,抬一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小晨赶快掏出那个小药瓶,拿镊子夹肉虫喂它。幸好小东西还知道吃,嘴巴碰到食物,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张嘴就吞了一条下肚。张小晨一连喂出去五条才罢手。他很有经验地说,不能再喂了,一下子给它吃太多,会胀死它。

舒一眉在郭鸣的办公室上找到一纸空白的纸,她掏笔写下几行字:

郭鸣老师:很抱歉我拿走了桌上的鞋盒。事关生命,希望你能够原谅。如果你认为此事不妥,请找我,别找孩子。舒一眉。

“舒一眉”三个字,她签得非常潦草,张小晨歪头看了半天,才算是辨认出来。

四个人关灯,锁门,出去。老徐师傅一路陪着舒一眉走,絮絮叨叨地替他老伴转达对“心萍女士”的敬意。张小晨跟在舒一眉的身后,嗅着清冷寒冽的空气,疑疑惑惑问弟弟:“我怎么闻到了你妈身上有桔子的味道呢?”

弟弟一直担心郭鸣老师会找他和张小晨算帐,所以第二天到校的时候,神经一直绷着。但是情况刚好相反,郭鸣见到弟弟时,开口就称赞:“你妈妈的字真不错。她的签名是不是练过啊?”又说:“我要把这张纸条送给我侄女儿,她专门收集名人签字。”

关于小鸟儿的事,他闭口不提,好像那实在不值得再说一次。

弟弟和张小晨都有点感冒,上课的时候两个人比赛着打喷嚏。

最有意思的是,张小晨打其中一个最猛烈的喷嚏时,用劲太足,把他嘴巴里面一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臼齿喷出来了。臼齿先弹射到前面一个同学的背上,又掉落在桌面,最后才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张小晨不敢离开座位去拣,就拼命地用脚尖去够,一点点地拨回来,用鞋底盖着。结果下课之后移开脚看时,牙齿已经被他自己踩碎成了两半。张小晨沮丧得要死,断言他新长出的臼齿一定也是裂开成两半的,就像兔子的嘴唇那个样子。

他说:“赵安迪,我真倒霉。”

实际上,弟弟觉得这段时间最倒霉的人不是张小晨,是他的表姐可儿。

可儿的爸爸宝林和妈妈舒宁静,几经周折,终于还是离婚了。舒宁静曾经咬牙切齿地宣布:宁死都不离婚!结果还是同意离。她告诉舒一眉说,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夫妻,她不忍心看着宝林半年长出来半头白发的样子。她说,宝林看样子跟那个女人断不了了,断不了总是有他的难处吧,既然他难,我何必又让他更难呢?

舒一眉在当天夜里的节目中就把这几句话现学现卖了。舒一眉很激动,告诉她的听众说,什么叫夫妻?夫妻就是血肉连心的人,打碎了骨头连着筋的人,换成是那个第三者,她能够这么爽快地放手吗?

当然舒一眉没有说出这个放丈夫出走的人是她的姐姐。

第二天电台接到了好些电话,对舒一眉昨晚的言谈表示支持。毫无疑问,打进电话的都是女人,曾经做过或者即将要做不幸妻子的人。

没有办法,老百姓就是这么实在。舒一眉的节目贴近了听众的心声,所以才有这么高的支持率。舒一眉自己可以白领,可以小资,可以疯狂,也可以患抑郁症,但是她的节目永远都要温情和低姿态。

做节目的舒一眉和生活中的舒一眉,就是这么彼此对立地存在着。

舒宁静和宝林离婚时,让可儿自己做选择: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可儿毫不犹豫地说,跟爸爸。实际上也不是毫不犹豫,可儿私底下一定将这个割肉剜心的问题想过了许多遍。可儿很实际,她认为跟着爸爸对她的前途或许会更好。

舒宁静懵了。为了可儿的去留,她差点儿要反悔,收回那本蓝色的“离婚证”。她不能明白,女孩子会不亲妈妈,反倒亲她那个背叛了家庭的爸爸。舒宁静心灰意冷地对外婆说,现在的孩子都是商品社会里滚大的白眼狼,靠感情根本喂不饱。舒宁静说,她走就走吧,她走了我去福利院里领养一个回来。

可是,没有等她领养成功,可儿自己回来了。可儿这样的脾气,跟后妈没法儿处得好。可儿晚上要赖在宝林的房间里上网,后妈赶她回自己房间睡觉,可儿偏不干,两个人大吵起来。可儿指着大门,要她的后妈“滚出去”!宝林不能不出面干涉,拿巴掌在可儿脸上掠了一下。绝对掠得很轻,也就是蜻蜓点水吧。可是可儿怎么能够容忍?还是当着一个“后妈”的面?当天夜里她就回了舒宁静的家。

舒宁静、宝林、还有宝林的新夫人,三个人为了一个可儿,折腾得七荤八素。用外婆的话说,可儿这孩子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可是弟弟心里很同情可儿。他知道,孩子都希望呆在一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人的家,家没有了,孩子心里难受,才会变得古怪和反常。

舒一眉家里的东西真是旧了,这儿那儿总是出问题。这一回是煤气灶有毛病:回火,火头一窜一窜“噗噗”地响,发红,冒黑烟,却没有热量,烧不熟东西。舒一眉家里所有的饭锅、炒菜锅、开水壶,都被这种讨厌的火熏得乌漆麻黑,碰到哪儿,哪儿就会蹭上一个黑印,清洗都困难。

李轻松自告奋勇充当修理工,一个人钻在厨房里,把好好的煤气灶拆成一堆零部件。拆完之后,左看右看,没有研究出毛病在哪儿。可是等他再想装上那些零件时,他傻眼了,手里的东西不是多出来一个,就是少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复原。

李轻松抬头看见了站在厨房门外的弟弟,他发牢骚:“你们家的煤气灶真是出鬼,弄这么些零碎东西干什么?”

舒一眉走过来,也探头看了看,轻轻一笑,心平气和地劝说他:“行了,李老师,我看你是累了,回家吧,我再找别人来。”

李轻松很尴尬,脸色就不大好看。本意是想逞能,结果却丢了面子,真是煞风景。但是手里的功夫不行,煤气灶死活成不了囫囵个儿,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轻松刚走,弟弟和舒一眉对视一眼,彼此立刻有了心领神会。弟弟快乐地说一声:“妈妈我去!”飞一样地奔下了楼。

弟弟请来了眼镜店老板卫东平。

这家伙对家电器材的修理实在有天赋,他简单问了问煤气灶回火的情况,看一眼那些乌黑的锅底,又把被李轻松拆散的零件拿起来看了看,笑着说:“小问题,喷气嘴脏了。”

舒一眉长松一口气,返身出厨房,不再管他。她知道,有卫东平在,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解决,用不着她心烦。

这就是对一个人的无条件的信任。

弟弟却一直腻在卫东平身边,问这问那,看着他娴熟地使用钳子啦扳手啦各种工具。弟弟喜欢这样虔诚地看着卫东平干活儿,他的钻研劲儿和他劳动的快乐,都是弟弟喜欢的东西。

劳动会使一个人神采飞扬,魅力四射。这是一种精神层次的享受,所以弟弟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卫东平吸引。

用一把柔软的小刷子除去喷气嘴上的污结,顺便拿保洁布将所有的零件拭擦一遍,擦得铮亮发光。擦的过程中已经依次给零件们排好顺序。最后,只须一样样地拿起来,装配成形。打开煤气开关,试着点火。啪地一下子,蓝色的火苗呼呼地窜出灶眼,欢腾跳跃,如同一群手拉手围成一圈舞蹈的异形精灵。

简单,利索,神奇。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弟弟啧着嘴,对卫东平羡慕不己:“卫叔叔,我长大了要是有你这么能干,我妈妈一定高兴。”

卫东平在自己带来的毛巾上擦干净手,笑着摸一摸弟弟的头:“我干的活儿都是雕虫小技,你长大了会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弟弟想,才不是,会这些“雕虫小技”很不容易,李轻松不就是做不好,狼狈出局了吗?

舒一眉已经在客厅里给卫东平泡好了一杯茶。她嘴角浮着若隐若现的笑,请他坐,然后转身进卧室,拿出一本薄薄的精装本的书。

“王尔德的《莎乐美》。我特意去书店找到的。我想,你是不是对王尔德这个作家很偏爱?”舒一眉的眼角稍稍有一点红晕,羞怯的女孩子一样。她一辈子都没有给陌生男人买过东西。

卫东平接过书,在手里掂了掂:“舒老师,你抬举我了。那篇《快乐王子》,我不过是偶然在别的书里看到过。我不知道王尔德还写过这一本。不过你放心,我会拿回去认真看。”

他端起那杯茶:“茶己经泡了,浪费了不好,我喝光它。”他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茶,喝到鼻尖冒汗。放下茶杯,他就告辞出门。

舒一眉跟他过去,看着他下楼,把屋门关好,回身对弟弟说:“卫东平这个人,挺有个性的。”

弟弟眯起眼睛笑。他喜欢听到舒一眉对卫叔叔的夸奖。所有他喜欢的人,他都愿意他们彼此欣赏和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