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声音!头顶上飞过的分明是一只落单的雪雁,它的叫声听起来十分伤心。你还好吗?和几千只大雁的叫声相比,这种孤单的悲鸣听着十分空旷,犹如体育场上原始部落人的仰天长啸。不对,还不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鸟兽叫声了,它更像是雪崩的轰鸣和来自地球深处的怒吼,或是天空发出的尖锐哼声,正以每小时十万八千里的速度划破长空传到地球,恐怕只有听到的人才能知道它是如此的震撼。布兰登仰起脖子,也朝天空吼了起来,和群雁的鸣叫混在一起,不绝于耳。随后,吼声化作一阵长长的呜鸣,喧闹变成机械般的生硬尖叫,最后又合成一阵哀号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渐渐消逝,变成一束、一丝……直至沉寂,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
那天下午,布兰登驶过老汤姆家的树莓地时,有两个墨西哥人正在修剪并重新捆绑树莓藤。其实,每当看到有人这样在公共街道上活动,他都应该在电脑上搜索一下这两个雇农的姓名和出生日期进行排查—可这种工作也是他不愿意做的。他朝那边挥了挥手,可是两个人除了身体抖了一下外,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所有人都不习惯看到或者是认不出来穿着制服的他啊,仿佛这身制服玷污了他们的眼睛一样。很快,他就完成了不到一小时的值班,掉转车头朝东边的苏玛斯河①开去,这条河把山谷从对角处分开。他在河湾沙砾沉积的地方放缓了车速,身后的车子也随着他慢了下来。车里的人纷纷伸出脑袋,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现了毒品或者尸体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才鸣笛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还不时回头瞅他两眼,想看清楚这个大个子警察到底是谁—这是范德库尔家的小子吗?—是谁站在车外呢,正蹲在缓缓流动的小河旁边,那模样就像一名高尔夫球员正在勘察球洞周围草地的情况一样。
他摘下两片沙龙白珠树的树叶,叠放在一起,试图用一根松针把它们穿起来。可是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些足够柔软的树叶和足够坚硬的松针。不过不到十五分钟,他就穿了一个将近两米五长的树叶条,而且十分结实,即使握住两端,它也不会散落。他将圆环轻轻地放入河中,看着慵懒的河水将它带入急流区—在流水常年冲洗的河岸下面,藏匿着很多小石头,所以河水到这儿会变成激流。布兰登蹦蹦跳跳地追着他做的树叶条,耳朵还不忘享受身旁林子里的鸟叫:北美隐居鸫“哦哦—好甜”的赞叹声—第六十四只;一只红胸脯五子雀的“严苛—严苛—严苛”的斥责声—第六十五只。布兰登的脸被杨木枝划了一下,裤子也被树枝挂了好几次,可是他还是继续追着,直到他创造的“小船”断成三段,不再游动后,他才停下脚步。
① 苏玛斯河,弗雷泽河的一条支流,位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与美国华盛顿州的边界处。
“七八零号呼叫二零五号。”
“二零五号收到。”布兰登惊了一下,平复一会儿之后立即小声应答。
“马克沃斯那边有动静。”
“收到,”他嘟囔一句,“立即赶到。”
他很快驶过加里森、贝吉尔和H公路,转向西边跃出山谷,开进了崎岖不平的林地。他记得迪昂以前就是走这条路的。他飞快地开着车子,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暇顾及。到了马克沃斯,他又悄悄停下车子,然后快步跑过一大片已将所有树木砍伐干净的空地,跑向树林里的追踪感应器的位置。身边的云杉在风的吹动下,发出阵阵呜咽声,听着像是根基不稳的房子随风摇摆时发出来的一样。天上有一架带着温哥华标志的飞机,飞机喷出的尾气划过深蓝色的天空。他光顾着看飞机,一个趔趄,脚下被一个树根绊倒,摔倒的时候,他看见一只母鹿带着小鹿跳过地上的蕨类植物—它们长得很像卡通片里面的驯鹿。布兰登站了起来,拍掉身上、大腿和胸口上的泥土和松针,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和肩膀,这才发现身上的配枪掉在了地上,斜斜地扎在土里,好像正被大地紧握在手中,而枪管正好对准他的心口。
他的射击考试还没有及格过,射出去的子弹总是飞得太高,似乎他的子弹必须要弯成弧形才能射中目标。他捡起自己的四角帽,待呼吸平稳后向对讲机的另一端回复了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更清楚一些—“二零五号呼叫七八零号。”
“请讲,二零五号。”
“这里至少有两只鹿。”
“好的,我记下了,是动物。”
布兰登沿着几条小径走到一片长满苔藓的草地。这里简直太脏了,到处都是灰尘。忽然,一滴很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抬头看一眼,就有越来越多的雨点砸落下来,打在他的头上、鼻子上。他赶紧四下找了一块最平整干燥的地小心地坐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展开腿和胳膊平躺着,把胳膊交叉放在身上,好像他被绑在一只无形的车轮上一样,而为了达到某种艺术效果,枪还专门挂在左手上。
雨点继续不时地落下来,很快变得有葡萄那么大,哗啦啦的雨幕让鸟儿也停止了叫唤。他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脸庞,浸湿自己的制服。他躺在那里,想找个好借口给玛德琳卢梭再打个电话,可直到雨势渐弱也没能想出来。终于,雨势完全停了下来,他坐直身子,手里的枪也随着他横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喘气和咒骂声,从他前方近十米处传来。
布兰登就像一只尚沉浸在梦游当中的小狗一般叫了两声,脑子里还分不清眼前是梦是幻。三个人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其中两个二十几岁,另外一个四十来岁。背上背的黑色防水行李袋好像氧气筒一样。两个年轻点的身材像麻秆一样消瘦,脸色苍白;年长的那位身材粗壮,面色平静,蒙着眼睛,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布兰登反复查看他们戴着手套的空手—时刻注意他们的手!—直到他们站起身来,摊开双手,像学生似的在那里踌躇着。
“请—请不要—”其中一个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道。
“别说话!”年长的那个喊了一句,眼睛死死地盯着布兰登蒲扇般的左手—他正紧握着那把不自觉间掉在身边、口径四十的手枪。
“全部举起双手!”
幸运的是,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们从哪里来的?”布兰登问道,同时稳住呼吸,试图回想审问的先后顺序,以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只是路过而已。”年长者说道,口气听着像是一个徒步旅行者在和一个路人随意聊天一样,听着倒是挺有道理的。
“包里装的是什么?”布兰登问道,这会儿终于记起自己的台词了。
“吃的和衣服。”男子答道,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另外两人的样子像是受到了惊吓,好像刚刚被蛇咬过一样。
“介意我看一下吗?”布兰登问道,每句话都完全按照脚本来问,可自己却越来越觉得这是在骚扰他们。而他们既不回答也不逃跑,反倒让布兰登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了。“双手抱头站好。”他嘴里说道,心里却想着有没有漏掉哪一步。
他拉开第一个包的拉链,一眼就看到里面装着几包绿色和金色的花蕾,大小和松果差不多。
布兰登想不起来这时候该进行哪一步了,是先向他们宣读他们的权利呢,还是打电话叫后援呢?宣读权利该怎么说来着?叫后援又该怎么叫呢?既然不确定,那他就尽量少说话,直接开始对他们进行搜身吧。搜出了两个手机、一个全球定位系统、一个写着阿伯茨福德地址的身份证,没有携带武器。他手里只有两副手铐,所以另一个人只能用塑料皮电缆捆绑了。“绑得紧吗?没有感觉不舒服吧?”
他们转过身来对着他,他发现这个年纪较长者两眼直直地看着他身后那片泥地上印着的异常形状,然后那两个年轻人也看向了那边。他只好侧身向旁边走了几步,方便他们完全看清地上的轮廓—那看着像是一个巨大的犯罪受害者留下的印记。灰色轮廓是他的身体刚刚留下来的,周围是一圈黑糊糊的、被雨浸湿的泥土。几个人开始面面相觑。
“搜到大麻花蕾,人也抓住了。”布兰登告诉调度员,和往常一样含糊不清,“抓住了三个人。”他把几个人带出林子,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把事情搞砸了。那三个又大又沉的包在他肩膀上晃来晃去。他想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于是模仿起了鸟儿“呸呸”的叫声。布兰登发现前面三人都转过头望向自己,只好停下来请他们继续前进,而自己则继续呼唤鸟儿,结果除了林子边缘的几只好奇的山雀之外,他什么鸟儿都没有引来。
他一会儿看看前面三个走私贩,一会儿看看身后的树梢,走了超过四十五米后,终于注意到有一只猛禽正从高空俯冲下来。他发现它的后翅是奶油色的,看尾巴像是一只红尾鹰,身子却更像一只毛脚鹰,可翅膀又不够长,尾巴也对不上号。不过,它一拍动翅膀,谜底就揭开了—原来是只短耳鸮啊!第六十六只了。
“短耳鸮!”布兰登欣喜地大叫,指着那只优雅地转身飞回树梢的鸟儿。
几个走私贩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只好笨拙地转过头来看他在指什么,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六目相对,最后望向布兰登。只见他扔下包袱,张开双手模仿短耳鸮拍打翅膀的样子,看着像是一只大号的飞蛾一般。闻讯赶来的迪昂和塔利警员绕过河湾一路小跑过来,身上挂着的闪光灯和警棍晃来晃去还没停稳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