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些被分过去的“新人”被要求去跟李定“报个到”,余一也在其中。他现在头发长而凌乱,脸上又有大痦子,相信李定认不出来,只是声音需要掩饰一下。当他走到李定跟前时,半侧着头,将声音压得稍显嘶哑,说:“我是穆庆之。”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仰慕陈庆之,陈是南朝名将,当年带一支孤军横行敌境,竟然赢得“千军万马避白袍”之“白袍将军”的美誉,毛泽东、蒋介石都对他称赏有加,余一也对他非常佩服,所以当初在化名时,想到自己也是单人独骑,与他当年的情形有些类似,就用了这层意思。身边的一个乞丐感到奇怪,问他:“你声音怎么变了?”这个乞丐是个瞎子,上帝关了他的两扇门,却开了两扇窗——他的双耳特别灵敏。他的发问让余一一阵紧张。这还不算,他还无事献殷勤地告诉李定:“他是我们的大秀才,还会写书呢!写的叫什么咚咚嗵来着?”他把《忍冬藤》叫成咚咚嗵,惹得众丐们一阵大笑。余一见李定在看自己,赶紧将脸上的痦子对准了他,嘶哑着嗓音说:“感冒了。”就赶紧走过去。好在后面还有乞丐报到,李定并未特别注意他。
余一惊魂稍定,心想,这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每天与李定“朝夕相处”,迟早会露馅。无论如何,这个分舵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想,以李定的智商和阅历,应该是被徐阿姨洗脑利用了。余一猜测,可能现在李定已经成了她的腹心爪牙,所以被派到这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以待“锻炼通灵”后,成为她的得力干将。
余一又猜测,那个意图不轨的“权臣”,有可能是徐阿姨,即便不是徐阿姨,徐阿姨肯定也是那个集团的。
络腮胡子经历了前面那件事,自然地将余一当成他的心腹。果然,他暗示余一会后一聊,余一便偷偷摸摸地来到了他的房间。此时络腮胡子还在前面应付李定和那个人,尚未回来。余一不想跟李定会面,所以只有待在他房间里等他。
络腮胡子回来后,将门关上,还吩咐两个乞丐在门前守着,确保无人靠近。
他对余一说:“你预料得很准,你猜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显然,他已经乱了分寸。
余一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想造反的人是谁?”
络腮胡子沉吟了一下,说:“是我们的会计,姓徐,是个女的。不过我们老大说这个姓可能是假的。”
虽然余一已有预感,但听了络腮胡子的话,心头还是一震。
“她为什么要造反呢?”余一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都是他们老大之间的事。好像他们一直都不待见对方,有这一天也不是突然的。你就说她还会干什么吧。”络腮胡子把他当成了线人。
余一说:“她下一步肯定会慢慢地把你们这些分舵主都架空,换成她的人。等把所有的分舵都控制得八九不离十了,那时候帮主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您现在要提前想好:是选择跟她,还是跟原来的帮主。”
“你呢?”络腮胡子问他。
余一一怔,他没想到络腮胡子还会问他的意见。他清了清嗓子:“我无所谓,帮主是谁无所谓,反正他们影响不到我。不过我想跟着您,因为我最先认识的是您,您还对我不错。古话说‘盗亦有道’不是?虽然咱们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可是作为人,还是要讲究个忠心,在乎个感情的。所以我听您的,您选择跟谁我就跟谁。不过您得带着我,我不想跟这个李……季宝。”他想当务之急,是要避开李定,所以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那,如果帮主跟会计斗,有希望吗?”
余一想,目前,自己的判断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这很可能会成为他的行动的指引。若说有希望,将会加强他对旧主的忠心;若说没希望,这个心怀观望的人,便很可能会立即叛变,去追随徐阿姨。他若叛变,自己要跟着他走,那么就势必会与徐阿姨会面,起码会遇到李定和青青。余一相信,青青如今肯定也是在哪个分舵里做小头目。那样,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就很大,卧底行动就功亏一篑了。考虑到这一层,余一便坚定地说:“有希望,而且希望是很大的。因为目前老大占有绝对优势地位,只要想法将这些新势力扑灭,或者给收归己用,那么,会计就会一场徒劳,反倒还能给帮主增添实力。”
络腮胡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或者说常常是怒形于色的那张脸,露出了难得的喜悦和温情:“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还跟着老大干。兄弟,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凡人,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呀。我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给你漏个底吧,我们老大一直在跟会计斗,但斗来斗去的,看那势头,慢慢地让会计占了上风。这主要是因为他之前有个军师,很得力,可后来动了歪心思,叫老大给做了。没了这个人给他出谋划策,他就不行了。你能看出会计的心思,这就很不简单,我看不比之前那个军师差。现在既然把话说到这,赶早不赶晚,我俩今晚就去见老大吧!”络腮胡子终于放松了警惕,打开了话匣子。
余一心头一阵狂喜: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但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好,我先把东西收拾一下。”
说完,赶紧去把《忍冬藤》的稿纸给收拾起来——平时都是放在自己的床铺上,乞丐们没人能看懂,也就没人去翻看。他想了一想,无处可藏,最后只有捆起来,用皮带扎在腰里,再用上衣盖住。因为这个书名之前告诉过李定,还给他读过其中的一段,要是他无意间发现,那就糟糕了。这书他并没有停止写,每天晚上下班后,吃过饭,给乞丐们读完“贾琏大动”,就会趴在一个破木桌上写。笔是随身带着的,纸是乞丐们帮他捡来的,满街都是各种广告纸,背面可以写字。乞丐们想听他说书,所以才会帮他捡纸。比起那些打印出来的稿纸,他更不敢叫李定看到这些,因为他的笔迹李定恐怕也认得。
收拾好之后,他去找络腮胡子,一同出发。他们先乘公交车,再转地铁。地铁里人已不多,余一看到了一个空位,便坐了上去。身边的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朝一边挪了下。此时余一头发很长,衣衫褴褛,且身上散发着一股味儿。他与乞丐们厮混时间长了,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知其臭了。余一改不了对书本感兴趣的毛病,见那女孩在看书,就不时地去瞥两眼,不知不觉间头已靠那女孩很近。这下女孩再也受不了,赶紧站起身来,远远地躲到一边。留下一个空位,身边有几个人站着,却无人过来坐。
城铁到了颐和园北宫门那一站时,络腮胡子叫他下了车,两人一起步行至颐和园管理处,走进了一个黑乌乌的小巷子。络腮胡子掏出手机打电话,不知在联系谁。余一趁着这个当儿,掏出法器撒尿。他在这里撒过好几次尿,每次撒尿都会情不自禁地涌起某种幸福感。若是在万恶的旧社会,这里肯定是禁区,擅自进入者死,擅自进入并撒尿者,不但死,还会不得好死。而自从进入新时代,就一切不同了,擅自在这撒尿,顶多会被路人鄙视几眼。
络腮胡子打完电话,对余一说:“待会会有人开车来接我们,他们会给我们带上眼罩和头套。你不要害怕,我每次都是这样。这是为了保证帮主的安全,没有其他的意思。”
余一点点头。从这句话里,可以推测出络腮胡子在帮中的地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分舵主,而且被信任程度不高。类似他这样的舵主估计很多,都是徐阿姨可以争取和活动的对象。而那些可以不戴头套见帮主的,应该是长老级的人物,这些人,徐阿姨争取起来困难就相对大了。
等了好久,终于见一辆车开了过来,就像是夜鬼回到了坟墓,直接给开进了这黑影里。车门打开,走下一个人来。余一和他一照面,借着熹微的路灯光,看清了他的脸面,登时心头一震。这人居然是偷拍书冉的那个家伙!他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再仔细打量了几眼,没错,就是他。由于有好几次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面面相觑”,他的模样在余一脑中深深印下了。余一赶紧低下头,侧过身去。自己的这副模样,连一直朝夕相处的李定都没认出来,这人更加没理由认出来,但余一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关于这个爱偷拍的人,他之前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他为何要偷拍书冉?如今,又增添了一个更巨大的疑问:怎么他也是丐帮中人?
那个偷拍男并未注意他,只是问络腮胡子:“就是他?”络腮胡子点头后,他这才打量了余一两眼。
果然如络腮胡子所说,偷拍男从车里拿出一卷黑布,将余一的眼睛缠了好几道,之后又给他戴上一个摩托车头盔。余一眼前登时一片漆黑。这还不算,偷拍男又叫他背过身来,将两手在身后互握。余一还没弄明白他的意图,就听“咔嚓”一声,腕上一凉,带上了一副手铐。这防范措施真是严密极了。接着,余一听到“咔嚓”声又响起,知道络腮胡子也享受了自己的待遇。
他和络腮胡子并排坐在车的后座上,偷拍男在前面开车。三个人默无声息。余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也许,自己早就暴露了,络腮胡子这是要与偷拍男合谋,将自己带到荒郊野外给“做了”?这个念头一闪现,登时感到脊背上有一阵寒风拂过。他构思出一个逻辑严密的假设:络腮胡子与李定很熟络,他从李定那里听说过余一的情况,如今与“穆庆之”一对比,大起疑心,于是请李定来辨认。李定还不是很确定,但他和偷拍男也熟,知道偷拍男曾经偷拍过余一多回,对余一的面部特点印象深刻,于是让络腮胡子将余一带过来,再由偷拍男辨认一下。偷拍男确定了是自己,于是现在两人要对自己动手了……
余一极力想听听外面的声音。如果外面人声喧哗,那就说明自己身处闹市,他们是不可能在人多的地方杀人害命的。如果一片安静,那就可能在驶向郊区,他们准备一锤子将自己砸死,或者两人一起将自己掐死,然后挖个坑埋了,就像络腮胡子曾经悄无声息地做掉别的乞丐一样……但他什么都听不到,这一方面是因为有头盔和车窗的阻隔,不可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再是因为,即便身处闹市,此时也不会有人声——冬天虽然已经过去,但余寒还没褪尽,又是晚上,哪可能像夏夜的西单那么人声鼎沸呢?余一的脑海中,关于杀人灭迹的影视片段纷至沓来,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鲜血淋漓地被扔到一个深坑里,然后被泥土一点点覆盖的画面……他喉头一阵发紧,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没事吧?”络腮胡子似乎体察到了他的心意,探过头来跟余一说话。他脑袋上的头盔与余一的头盔一碰,让余一心里一宽。如果他们要是对自己有阴谋,那么络腮胡子没必要又戴手铐又戴头盔的吧?如今他也戴着手铐和头盔,那说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然而,他刚喜悦一会,又担心起来:正是由于自己看不见,所以他们才故意制造出手铐的咔嚓声,让自己以为是在铐络腮胡子,而刚才的头盔相碰,说不定是络腮胡子用手里的头盔碰了自己一下……
“没事!喉咙有点痒。”他也嚷了一句。
但慢慢的,在一阵透心的惊悸过后,他又自宽自慰起来:如果络腮胡子要找李定来辨认自己,怎么会让李定这么大张旗鼓地露面?他肯定是要李定在暗中观看自己的。还有这个偷拍男,络腮胡子若知道自己曾与他有数面之缘,也不可能会让自己与他晤面。所以自己的担心虽不无道理,但终归是在眼睛漆黑、双手被铐的情形下产生的杞人忧天……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车子猛地停住,偷拍男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