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总想出余一的那本《忍冬藤》,但余一说《忍冬藤》是游戏笔墨之作,这本《神都闻见录》却是正餐,如果杨总答应将它出版,则《忍冬藤》是小菜一碟,自己很快可以写出来。杨总看过书稿后答应了,这类书本也在他们的产品线以内,只不过印量很低,因为它不具有畅销气质。他告诉余一,像那两位美女作家的作品就有畅销气质,他让余一多多向她们学习。余一想起那个一开篇就抚摸女同事大腿、和自己的舅妈乱伦的小说,就问杨总这本书的命运如何,杨总告诉他这本书已经出版上市,印量很大。“那样的书才畅销,可惜我没抢到。”杨总不无遗憾地说。他的话让余一很绝望。
他拿着杨总给的一点可怜的预付款,还有一点“行骗”的收入,回到紫穗山庄。他看到好多人围在那里,观看正义之士们辛勤地“砸蛋”。自己将丐帮的巢穴一举捣毁,却也使自己的蜗居失去保护。
他早知道这些蛋会有这样的命运,他本来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埋好了伏笔,做好了计划,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却真正地伤感起来。本来他想,这本书区区两千册的印量,是自己灰心丧气的来源;此时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是,他的蛋和他的滚蛋生涯,就此结束了。就算自己招来记者,大肆报道,然后再抛出那红卖身资助自己写作的故事,又能怎么样呢?而这本书,他的成名大作,一开始以为可以借此沽名钓誉、报仇雪恨,现在区区两千印量,杨总也并不看好,可是现在的他也不在乎了,况且他想要什么名,他想报什么仇,也越来越不清楚了。
他想,也许自己去争取一下,还可以拖着蛋继续滚,继续在这个城市的漏洞里穿行不止,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那个心劲。这一枚“运动蛋”之所以能在紫穗山庄里作短暂的停留,并且孵化出另外几个蛋,说到底还是仰仗了徐阿姨的力量,是她顶住了那堵高墙的压力。现在自己将她送入囹圄,唇亡齿寒,鸡飞蛋打。“每个人都是一个蛋”,村上春树说。这个短暂存在的蛋形乌托邦,终于不堪现实的一击。
书出版后,他带了一本,去参加媒体圈的足球赛。主编也在那里。他更加肥硕,四十几岁的人,脑袋已经成了“穷发之地”,寸毛不生了。余一想,此人的脑袋和身形,都成了大人物的样子。据说他现在的收入比以前更加丰厚,官职也在升高,现在已经是副社长了。余一最初设想的报复行动,如今看来真是幼稚可笑。自己这个前小喽啰,他恐怕已经没有印象了吧?如果你的敌人早就遗忘了你,那你十年磨一剑,即使将他一剑封喉,还有什么快感可言呢?何况,自己磨的这把剑,这本《神都闻见录》,印量只有区区两千册,这轻如鸿毛的桃木剑,能伤得了这位牛鬼蛇神吗?但他还是决心一试。
他请求朋友将自己分在与主编敌对的球队里,踢前锋。主编踢后卫,正好可以和他正面较量。他没想到的是,主编居然认出了他,他向余一打招呼,笑容和蔼可亲,似乎两人中间从未发生什么芥蒂似的:“好久不见了,怎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了?最近还好吧?”
余一冷笑了一声,说:“托你的福,很好。”此话说出,余一突然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无比地真实:的确,自己现在感觉很清爽,尽管这本呕心沥血之作只有区区两千册的印量,但它真的将自己的抱负、才华、追求,一举实现。而这一切,最初的动因就是主编,自己现在能在精神上高举大旗扬眉吐气,的确是托主编的福啊。
比赛开始后,余一无比神勇,感觉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他拿球后总想找主编单挑,脚下的花哨动作晃得主编踉踉跄跄。甚至有一次,他已经晃过了主编,却还要停在当地,等主编追上来,再过他一次,然后再射门。这意图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明火执仗的戏耍和羞辱。余一觉得很痛快,但仍然不满足,便在主编有一次带球时,飞身铲了过去。那凌厉和恶狠的动作,让主编肥硕的身躯高高飞了起来,然后“砰”地落到地上。这是一次达到高潮的犯规举动,裁判立即向他出示了红牌,将他罚下场去。但主编也被他废了,腿上鲜血直流,一瘸一拐地也走下场来。他当然知道这是余一的故意犯规,但看着余一那阴狠的眼神,居然连找余一表达下不满的举动都没有。他一直避着余一的眼睛,不与他对视。余一想,以此人的阴险,他应该是在心里暗暗筹划对付自己的办法吧?但也许,他知道自己对他满腔怨恨,就想让自己这次全部发泄出来,然后息事宁人算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光脚,他穿鞋,他是大人物,没必要跟自己这种小虾米结怨。
想到此处,余一的气焰更嚣张了。他将《神都闻见录》掏出来,走到主编那里。此时他正坐在地上检查伤处。余一将书朝他面前一扔,大声说道:“刚才踹你那一脚是泄私愤,现在是公愤。这是老子刚出的书,你捡回家好好拜读拜读。前面的序言要尤其仔细地拜读。那里面写了一个报社主编,营私舞弊,收黑钱,打压手底下正直的记者,包庇罪恶,欺压良善——这就是写你的。我知道你现在还在干这些事,你别以为你可以一直逍遥法外。送你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迟早会有报应!今天这就算一个小小惩罚。”
余一慷慨激昂,声音很大,连场上的比赛都停了,大家都听到了他的话。主编涨红着脸,却一直没有站起来。余一将心中长久憋着的一口气当众吐出,终于觉得痛快极了。他说完,环顾一下四周,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个个眼神复杂。他毫无遗憾。
还有一个“仇”。他去见了一下洛宛,在“光明面”里见的。刁友乾被羁押讯问,她在那里托关系走门路,想“捞”他出来。她看起来很憔悴,像是陡然间苍老了许多,之前的花容月貌艳光四射,现在如QQ头像隐了身,一下变成灰暗的了。余一想自己干了这些事,主编和她是最大刺激因素,可最后,自己对主编有报复的快感,而对她,竟然是满心的同情。
他劝洛宛不要试图“捞人”:“你老公就是由于爱来这个‘光明面’,所以才落得个如今的下场,你还不引以为戒吗?这个‘光明面’黑暗得很,你还是少来为好。”但她不听,连脖子上的翡翠项链都给卖了,还在徒劳地四处使钱。余一再次劝诫她,这是行贿,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救出刁友乾,倒把自己搭进去了。但她仍然不听。她对余一很冷淡,大概认为余一一直存着心想报复她,所以才会“陷害”刁友乾,如今又来猫哭老鼠,哪里能安着什么好心?这倒是冤枉余一了。余一确实是想报复她,但他只不过是想做出一件英雄壮举,然后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罢了。谁能预料到刁友乾正好撞到自己的枪口上呢?
余一对洛宛无可奈何,但也问心无愧。
当天夜里他半夜醒来,再难入睡。想起了妈妈,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家乡的某个地方的某个场景。这让他很惊讶,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想起过这些。这个场景像是飞鸟的影子,绕着地球飞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记忆里。
他突然想回到家乡去。
近年来有一个“逃离北上广”的口号,余一最初是不以为然的,觉得逃离的行径是懦夫所为,而如今,自己在将一个巨大而渺小的抱负实现了之后,发现北京再也无可留恋,没有什么需要在这里坚持获取的了。当初他看王小波的《万寿寺》,里面的薛嵩光着屁股,用篾条吊起龟头,扛着一根铁枪去湘西建功立业,但他建立的丰功伟业,只是建立了一个凤凰寨供他的雇佣兵居住,并且抢了红线为妻。自己当年大学毕业,扛着一袋书,垂着裤裆里的龟头,只身进京来建功立业,结果连薛嵩都不如,只建立了几个蛋,最后还碎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呀。
“京城不宜居。”他对书冉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失败。我觉得这几年来我的职业就是失败,我是一个职业失败者。”
“但你有了我呀,难道你不认为这是最大的成功和胜利?”书冉娇嗔道。此时的她,休克疗法已经结束,并且取得了很好的疗效。她哀伤而喜悦地接纳了这一切。哀伤为自己的父母,喜悦为自己的爱情。余一很不明白,她又有钱又漂亮,为何偏偏看上自己这个“蛋黄派”呢?问她,她的回答语焉不详,但足以让自己满意:“好像有原因,好像又没有原因。但总之就是想看到你,想和你在一起。只要待在你身边,就放松、舒服、温暖。可你那时候心里只有个洛宛,气死我了!”她问余一:“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余一说:“其实一直都喜欢你,只是自己不敢承认。觉得和你条件悬殊,压根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使我解开了这个心结的还是在丐帮总舵里看到的那几张照片,你站在我的小屋前发呆。那一刻我心脏都疼了,发誓要好好对待你。”
“好好对待我的方式就是把我搞得一无所有?不过这样也好,你终于不必因为我是‘富家女’而跟我有隔膜了。现在咱们都是穷光蛋,要携起手来,一起为美好生活而奋斗!”
“说得好!”余一霍然而起,“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北京继续干!我就不相信我不能在北京城里建功立业,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书冉,到时候我们买一块地,建一幢别墅,就建成蛋的模样!不过,我要回一趟老家,看看妈妈。你跟我一块回去不?她要是见了你,一准高兴。”
“你去哪我都跟着你。”书冉说。
她对余一嫣然一笑,百媚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