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董眼里跟神仙差不多了。这山上的寺庙叫玄灵寺,住持叫禅一大师,90多岁了。老董好些年前就跟这位禅一大师交上了朋友,碰到高兴的事他要上来找大师聊聊,碰到闹心的事也要上来找大师聊聊,闲着的时候也要上来聊聊。有时候上午刚刚聊过,下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又上山了。在我们大西天有句笑话,说在公司找不到老董,就上筒子山玄灵寺,保准不会错!”
“老董跑得这么勤,干吗不给这筒子山修个缆车啊?多省事儿,半个小时就能打个来回了!每天跑8趟都不成问题。大西天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这个提议去年还差点就变成现实了,后来被老董一个人给否掉了!”
“老董还舍不得出钱啊?”
“倒不是舍不得钱的问题,去年大西天还给玄灵寺捐了一大笔善款,把整个寺院都翻新了一遍。后来有人提议干脆大西天再出资给筒子山装一部缆车,由大西天来运营,也算是个旅游项目投资了。”
“挺好的一事儿啊,你看这山路上的行人这么多,弄部缆车应该不会赔本的。再说了,老董自己以后也不用再受这份累了嘛!”
“老董说心中有佛就一定要虔诚,要像那些去拉萨朝拜的信徒学习。他们一路磕着头去拉萨,路上就得花上一年半载的,要是连这小小的筒子山都不想爬,怎么会心中有佛呢?他说等年纪再大一点,就是拄着拐杖上去,也不坐缆车。心不诚,佛祖是不会显灵的!”
“哈哈,那老董应该从大西天公司一路走着上筒子山,干脆连那20多分钟的车也别坐了。”刘成有些故意抬杠地说。
“老头子不愿修这缆车,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任忠书正说着,看到了路边有个石凳,弯着腰说:“我们先在这儿坐着休息一会儿吧,马上就到了!”
“什么原因?”刘成站在旁边追问道。
“老董说这是座圣山,把那个吱吱呀呀的铁玩意儿往这儿一放,担心破坏了筒子山的风水,要是因为大西天修建缆车而打扰了在玄灵寺清修的诸位神仙,这罪过就大了!禅一大师也有与老董一样的担心。”
“有这么严重吗?修路架桥自古以来可都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神仙们不会不认同这个吧?”刘成最后设问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笑着对任忠书说,“香火味道越来越浓了,恐怕快到玄灵寺了,我这话还真怕被神仙们听了去,一转身就得遭到惩罚。”
“我倒是挺理解老董的,你想想,你现在做公关,敢明目张胆地去得罪要公关的人吗?肯定不敢吧!这老董也是在公关,他在公神仙的关,与神仙搞好了关系,不就做什么都顺了嘛,自然要谨小慎微了。”任忠书说完又笑着补充道:“你说我这话是不是也得小声点儿说才对啊,嘿嘿!”
“也对,物质上的事可以凑合,精神上的事一定得从严要求才是,苛刻一点儿都不算过分!”
“苛刻了也不好,一不小心就弄成了精神洁癖,就与这花花世界格格不入了。你现在就得注意这个问题,你现在是商人了,以前那套恐怕是不行了!”
“我这不是正在尝试着努力改造自己嘛,有的事情还是放不开,你说这‘有意思’的事跟‘有意义’的事怎么就相差那么远呢?”
“凡事想开点儿不就行了,你看这‘精神’,不也是既有‘米’又有‘衣’的,离开了这两样东西,就成了‘青申’了,啥意思都没了。”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你最近是不是沾着老董的光,没少见禅一大师,境界渐高了啊。”
“嘿嘿,我是自己瞎琢磨的。我以前也痛苦,后来发现那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抬着脑袋看自己,根本就看不到,还扭疼了脖子。现在我想清楚了,我就是‘路人甲’,你就是‘路人乙’,就连腰缠万贯的老董也可能就是‘路人丙’,后人看我们今天的这段历史,咱们就是跑龙套的。”任忠书就像是已经看破红尘,此次前往玄灵寺剃度一样。
“我也承认我是小人物啊,小人物不也得有精神嘛!这可是以前你说的。”
“对啊,小人物就干点儿适合小人物的小买卖,‘务实’也是种精神,叫做‘务实精神’。小人物跑去想大事,有点可笑,别人看来也觉得是别有用心的沽名钓誉。你看这老董也算是很有钱的吧,你想他要是跑到世界经济论坛上谈一谈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南极消失的问题,就会觉得很怪。就是咱们富豪榜上的首富去谈这个,也不太合适。这时候他们也是小人物。”任忠书的这些思考,要是不碰到刘成,他也没地方说去,尽管今天二登筒子山很是劳累,还是来了个一吐为快。
“我现在就是678的业务员了,够务实了吧,回头我就跟大西天要业务,哈哈!”刘成的话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这就对了,回头我给你争取争取!”任忠书总是能听懂刘成的话。
下午两点左右,任忠书与刘成登上了筒子山的山顶。由于山顶缺乏整片的宽阔平地,玄灵寺就只好因地制宜,错落有致地修建在这山顶之上,每一处建筑都展现出见缝插针的智慧。
玄灵寺的大殿,也就是正殿,修建在面积最大的一片平地上,香客们一登上山顶,抬头就可以看见正殿的大门和大门外巨大的香炉。刘成环顾了一下四周,眼力所及之处的建筑全部修葺一新,红墙绿瓦,很是缺乏历史感。刘成喜欢古寺,觉得那些现代的油漆和颜料,钢筋和水泥,都会破坏掉寺院的整体氛围,很容易让人觉得商业化。而古寺,除了宗教上的审美,还可以从建筑、历史角度观赏,即使是从香客祈祷的心理出发,古旧也会增添几分信任,老字号品牌的说服力同样适用于寺庙。
玄灵寺的大殿今天有些特别,刘成老远就看到了大殿门外的黄色警戒线,警戒线的外侧还摆放着几个圆锥形的障碍物。
刘成没有问任忠书大殿之外为什么会有警戒线,只是跟随着任忠书往大殿方向走去。
“我们今天把玄灵寺的大殿给包下来了!”任忠书不等刘成发问,自己就介绍道。
“你们包下寺院的大殿干什么?”刘成很是诧异,他听说过包酒店,包车,包二奶,就是唯独没有听过包寺庙大殿。
“集团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开年会!”任忠书理解刘成的惊讶,回答得十分平静。
“真是个天才的想法,竟然跑到寺庙里来开集团年会,一定是老董的主意吧?”刘成觉得网络上流行的“雷人”一词,用在发生在筒子山顶的这一幕再贴切不过了。
“这还真不是老董自己的主意,这个创意倒是很合他的胃口。”
“创意?谁的创意啊,这个人还真是把老董摸透彻了。”
“去年国庆的时候,老董在玄灵寺住了几天,见了一个什么你们上海来的策划大师,就是这个策划大师建议老董来这里开年会的。”
“策划大师?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陈?”刘成连发三问,脑子里跟着了魔似的想到了陈大拿。
“好像叫陈本华!”任忠书不太肯定地说。
“百分之一万就是陈本华,陈大拿!”刘成坚定地说。他相信像这样的创意,当今世上除了陈大拿,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到了。
“怎么,你认识这个策划大师?”这回轮到任忠书诧异了。
“认识!我们赶紧过去吧,好像年会都开始了,你这个常务副总裁缺席了怎么行啊!”刘成实在是不愿意在这座被人称为圣山的山顶谈论陈大拿,他觉得陈大拿就像是个幽灵一样,满世界乱窜,还总是走在自己的前面。大鹏展的项目离不开陈大拿,黄仁案扯出来的天行健公关里也有陈大拿,大西天现在也出现了陈大拿肥胖的魅影。
在任忠书的带领下,两人顺利地通过了警戒线,进了大殿。大殿内的景象刘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大西天的人身着素衣,整齐地站在一尊大佛的前面,个个神情严肃。这让刘成想到香港黑社会题材电影里的场景。
玄灵寺大殿的情形又有点不同,大西天的人都没有戴墨镜,而且大殿佛像的左右两侧还打坐着几十位僧人,发出一种类似咒语的声音。刘成觉得这样的声音让人宁静,至少他在这一刻已经忘记了陈大拿,也暂时地忘记了678。他现在只是一位游客,不自觉地在队列里找了一个位置安静地站着,听着这让人心如止水的嗡嗡声。
一个60来岁的男人突然从队列里走了出来,慢悠悠地走到佛像前面,开始敬香。刘成认出此人正是董必行。
董必行一身中式装扮,上身是一件黑色的唐装,脚上穿着一双老式布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鼻子下端的两撇胡子以鼻尖为中心线,左右对称,标准的“八”字胡,像画上去的一样。
董必行在佛像面前行了一套标准的礼仪之后,转身开始说话。僧人们念经的嗡嗡声随着董必行的开口,戛然而止,整个大殿里顿时只剩下了董必行一个人的声音。
跟刚才的嗡嗡声相比,董必行的声音虽然字正腔圆,吐字清晰,对刘成却没什么吸引力。刘成竟然又奇迹般地想到了陈大拿,他决定走出大殿透透气,再顺便找个地方抽一支烟。
任忠书对玄灵寺的介绍并非夸大,这里的香火的确旺盛,大殿被大西天包下之后,其他偏殿显得更是拥挤。刘成在筒子山顶一边走,一边观察着香客们的表情,发现基本可以将这群人分为三类:第一类人脸上绽放着笑容,手里拿着很高的香,还有其他祭拜的贡品,此类人一定是来还愿的;第二类人眉头紧锁,手里也拿着高香和贡品,他觉得这类人一定是正在遭遇人生的厄运,来玄灵寺临时抱佛脚,寻求化解的;第三类人有的双手空空,见佛就双手一合,简单地拜拜,有的则在免费请香处取一炷香,这类人一定是既无大喜,也无大悲,只是慕名前来感受一下的。
刘成觉得今天自己是筒子山顶最为独特的一个,应该属于第四类人,他是从上海千里迢迢赶过来参加大西天集团活动的。再加上刘成是基督信徒,他没有去任何一尊佛前烧香,在这里,他只是筒子山的游客。
山顶正北面的悬崖边上围了一大群人,刘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住的是一棵松树,松树的一侧立了一块石碑,据石碑碑文的记载,这是一棵经历了数百年沧桑的老松,筒子山的镇山之宝。
这棵松树长相极为丑陋,树干并不粗大,但形状怪异,弯弯扭扭的,既不能做什么家具,也绝非栋梁之材,但却极为适合观赏。松树三分之二的身躯悬在悬崖的外侧。
刘成臆想这一定是一棵自卑的树,当它发现自己是一棵歪脖子松树,难成栋梁的时候,就迈步想往悬崖下冲。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它也一定是一棵犹豫的树,它跳崖的姿态就这样被定格了数百年,它年复一年地思考着,到底要不要迈出这最后的一步,葬身在这筒子山下。
最终它还是没有选择跳下去,而如今来往的香客们却把它当成一棵神树,为它立碑,向它叩拜,树根处明显的祭拜痕迹可以证明这一点。一棵曾经绝望的树竟然熬成了筒子山的镇山之宝,时间真是一个奇特的东西,它可以用来发现真相,也可以掩盖真相。
手机响了起来,是任忠书找刘成的。刘成向这棵自卑、犹豫、绝望过的老松树深深地行了一个注目礼之后,转身离开了。
“你怎么出来了?”任忠书见到刘成之后开口问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信别的,所以出来转转!”刘成说。
“哦,对!对!我脑子里还真是缺这么一根弦,全忘了!”任忠书略有歉意地说。
“你打电话邀请我过来不会就是参加这个活动吧?”刘成有些失望地问。
“对啊,不过这活动参不参加倒是无所谓了,老董说好久没见你了,想找你聊聊天,刚才他还问你上山了没有呢,说怎么没看到你!”任忠书认真地说。
“当然了,最最最主要的,是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任忠书补充道。
对于任忠书的话,刘成是理解的,他知道戴克思喜欢跟自己聊天,谢立强也是,董必行也是,这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也不是一件坏事。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啊?”刘成没有正面回应任忠书的话,岔开话题问道。
“金佛啊,这可是我的年终礼物啊。老董刚才在正殿里亲自给发的,感觉怪怪的,跟授勋仪式似的,哈哈!”任忠书说着把一尊金光闪闪的小金佛递到了刘成手里。
“纯金的?”刘成问道。
“对啊,24K纯金,老董应该不会拿个8两重的镀金小玩意儿来糊弄我们吧。”任忠书玩笑地说。
“老董出手够阔绰的啊,我刚才看大殿里站那么多人,每人要是送这么一尊,那得多少钱啊?”
“集团副总裁以上高管才是金佛,中层领导是一块普通的玉。”
“还是送现金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这就叫领导艺术,钱花了就没有了,这金佛往那儿一放就不一样了,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佛,更重要的是能想到老董。”
“这就算发年终奖了?”
“这是年终礼物,老董的新发明,年终奖春节放假前才发呢!”
“你们大西天效益不错啊,这年终都发双份礼了!”
“嘿嘿!要不我这尊金佛就送给你吧,你把它往678一搁,保准是财源滚滚!”任忠书说这话的时候,刘成正在把玩这尊足有8两重的金佛,任忠书这么一说,金佛立刻就变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
刘成最终还是成功地拒绝了这8两黄金,说这尊金佛已经被赋予了睹物思人和睹物思佛的意义,这显然不适合自己。
任忠书也没有坚持,他们要赶在天黑前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