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盲,大雨倾盆。
深秋黑夜中的大雨太也肆意疯狂,犹如愤怒的天神迫不及待地要洗刷人世间的一切罪恶与尘埃一般。
宛城北上的官道,狭窄崎岖,泥泞湿滑。
陈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此刻正一动不动地隐藏在路旁一个小土丘之后,手里紧握着一条粗麻绳索。绳索一头套着土丘边的一根木桩,另一头缠绕在对面丈余处官道边一株碗口粗的小树上。陈离正透过沥沥秋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前方朦胧的来路,似乎正在静静地等待某人的随时光临。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风雨声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显清晰。渐渐的,透过无边的黑夜,便可模糊地望见一人一骑在雨夜中飞驰而来。只听得马蹄声越来越大,马儿越来越近,陈离看准时机用尽全身之力猛紧绳索。
但见飞驰的骏马突失前蹄,发出一声悲惨的哀鸣,顷刻间便要倒下。
马上之人虽然也惊得大呼一声,但身手却也矫捷异常。只见就在骏马嘶鸣即将倒下的一刹那,来人双手猛地一拍马颈,借着惯力向上前方急速跃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地后又向前翻了三翻,继而敏捷迅速地抽出系于背上的利刃,顾不得浑身的泥泞污浊与身旁想要挣扎而起的受惊马儿,单膝跪地,双眼圆铮,警惕地观察着周遭形势。
“哎呀呀,你看看,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样的黑夜,如斯的大雨,阁下赶路如此慌忙,可千万要小心呀!”
黑衣人寻声望去,只见陈离已然大大咧咧地坐在土丘之上,环抱双臂,虽淋着大雨,仍然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不禁怒发冲冠。
陈离接着嬉笑道:“阁下如此不辞辛苦,甘愿吞风饮雨,也要如同附骨之蛆一般,一路从鄢城尾随在下来到此地,实在精神可嘉,令人钦佩。只是不知在下何德何能,又或是与阁下何愁何怨,敢劳大架?难道是要向在下讨债么?”
黑衣人冷哼一声,声音粗狂且略显不屑地冷笑道:“哼哼!你确实无德无能,我也确实为讨债而来。至于有何愁何怨,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在下不明啊!大雨如斯累得阁下如此辛劳,在下真诚惶诚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如果阁下有什么指教之处,不若待得雨过天晴,由我做东,你我二人觅得一僻静优雅的所在,温一壶美酒,要几个可口小菜,把酒谈心,快意恩仇,岂不美哉?”陈离还在与来人插科打诨。
黑衣人又是一声冷笑:“雨过天晴?哼哼,只怕你的命薄,已经等不到彼时彼刻了!”
陈离故作惊讶道:“果真?嘿嘿。只怕纵使在下命薄,也舍不得马上就死呢!有美相伴,岂可速死?小姐你说是不是?何况是小姐你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
“哦?难道你竟已知道我是谁,找你何干?”黑衣人惊诧之中,便忘记刻意掩饰,声音顿时纤细起来。
“这个当然知道。有的人眼瞎,有的人心盲。小生虽无德无能,却偏偏生得眼亮心明。虽然经过精心修饰,一个人便可以随意改变她的面貌,甚至随意改变她的声音。但是,有一样却是万难改变的,所以我便认出了小姐你。”
“什么万难改变?”
“眼神!”
“眼神?”
“对,就是眼神。就是小姐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自己。本来小姐你的易容伪装之术,已然算得上十分高明,各种身份无不学得惟妙惟肖。就像鄢城北门的那个健壮守卫,宛城集市上那个卖马的猥亵的中年汉子,还有绸缎庄门口那个挑着篮子的白发苍苍的游商老妪,无不神态自若,几乎无懈可击。但可惜虽百密也有一疏,且小姐有些不太走运,碰到人的偏偏是在下。在下至少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却见到了至少三个相同的眼神,难道这不足以令人起疑么?这当然不会是一个人想把自己打扮漂亮些而胭脂水粉用量过度的结果,显然是别有用心。当时在下甚至想直接走过去向小姐你请教一下,小姐你如此尾随于我,究竟是何居心?而且还如此费劲心思地化装成各种样子的丑八怪,嘿嘿。不过最后在下还是忍住了。因为在下认为,总有一天小姐你会亲口告诉我的。小姐你每次都猜到在下的必经之地,必到之处,不仅仅是在跟踪我,而且还在处处观察我,对了!就好像是在挑选夫婿一般谨慎小心,哈哈!所以,当小姐你用眼睛观察在下时,不可避免的,在下便看到了小姐你的眼睛。小姐你可知道,有时候,眼睛比嘴巴更容易泄露人的秘密。怪就怪小姐的眼睛太迷人了!所以就算此刻小姐你蒙着脸,但在下还是通过小姐的眼睛认出了小姐你。况且鄢城天临阁的天籁之音,轻扬之舞,相信在场的人都和在下一样对小姐你过目不忘,甚至暗自倾心者也有之,想必也只有傻瓜才会那么轻易地很快就忘了小姐你。说实话,其实在下现在已经后悔了,后悔在昭阳的宴席上,为何要拿走一块对在下来讲一文不值的破玉,而不是带走仙子般的小姐你。哈哈,哈哈哈!”
“谢谢你的夸奖。但是你今日不用后悔了。因为此时此刻我不是就在你面前?”
“哦?但这一切却又是为何?”陈离嬉笑道。
黑衣女子刚刚本来话语轻柔甜美,此刻马上口风一转,冷声道,“送你上路!”
“什么?”陈离故作惊讶道:“难道小姐你锲而不舍地一路追逐,目的却并非是想要与在下结成神仙伴侣双宿双飞,而是要杀了在下?这又是何苦由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小姐你是想要和氏璧么?嗨!那何不早说,却如此费尽周折呢!在下若是知道小姐心仪此璧,早已双手奉上了。想当年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申公巫臣为得夏姬,不惜抛家舍业背楚事晋。在下既有心仿古,亦非不解风情之人,又何惜一和氏璧!”
“和氏璧本小姐志在必得,你这小贼的命也非要不可。不过杀你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人世间的真理。”
“哦?是么?小生再此先行谢过。请问,是何真理?”
黑衣女子恶狠狠道:“自作聪明又啰嗦的人,一般都不会长命的!”
陈离却满不在乎:“在下自作聪明了么?啰嗦么?哈哈。其实我还有一肚子话想和小姐说,只是现在,这天,这雨,有些不是时候。哎!看来当个聪明人真是不易。除了要忍受旁人的怀疑和嘲讽,动辄还会有性命之忧。哎!看来这就是天妒英才呀!”
“休要聒噪。纳命来!”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已持械飞奔至陈离身前。
就在此刻,一道闪电撕破黑夜。紧接着巨雷响起,震耳欲聋。
表面上陈离虽一直在有说有笑,但却深知这黑衣女子既然有胆单枪匹马尾随自己,定有其过人之处,所以谈笑间一直注意着女子的一举一动。见其转瞬间便扑到自己身前,连忙迅速抽出别在腰间的鱼肠剑。
这鱼肠短剑,乃是越国传奇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昔年越王允常令欧冶子铸剑五口,名为湛卢、巨阙、纯钧、胜邪、鱼肠,后为形势所逼,被迫忍痛割爱献与吴王三口,鱼肠便为其一。吴王阖闾为公子时得鱼肠,深爱之。后因暗使专诸以鱼肠剑刺杀吴王僚,阖闾认为其为不详之物,函封不用。越王勾践灭吴,焚姑苏台,鱼肠不知所终。后几经辗转,为鬼谷子所得。陈离跟随鬼谷子学艺经年,离别之时,鬼谷子以鱼肠赠之。陈离自是不惧其之不祥,毕竟鱼肠剑出自名家之手,实为不可多得的利刃,兼且短小精悍,遂随身配之已作防身之用。
黑衣女子挺剑直刺陈离胸口,陈离忙以右手鱼肠轻轻格开来剑,同时向前一步侧身攻向女子肋下。女子身形一侧立即灵巧转开,同时舞剑横扫陈离腰际。
十几个回合之后,陈离已探知对方剑法凌厉,辛辣无比,招式变幻莫测,招招夺命,且步法飘逸中亦不失稳健,不禁暗暗感叹,黑衣女子的乐舞之技超凡脱俗,剑法造诣同样高深莫测,便更不敢疏忽大意,万分谨慎地与对方周旋。
陈离出师接近两年,尚不曾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本以为自己随名师学艺多年,当是难觅对手,不想如今一弱质女子竟使他手忙脚乱,不禁暗笑自己真是井底之蛙。现在只盼自己稳扎稳打,先能立于不败之地,对方始终是一柔弱女子,如此不遗余力地全力相搏,力道上自己终会占到上风。况且此女虽看似是想结果自己性命以夺宝玉,但是二人本来无怨无仇,陈离终究无法生出取她性命之心,遂也不下杀手,出手一直留有余地,只盼可一点点消磨她的锐气和体力,最后令其知难而退。
三十余合后,女子非但未显退却之心,且有愈战愈勇之势。只见她完全摒弃先前试探性的招式,继而以大开大合的劈砍向陈离猛攻。借助兵器狭长之利,屡攻陈离之难守之处,力求速战速决。
陈离心中暗喜,这样的战法正中下怀。因他所持之鱼肠短剑,不利长击,只可近攻,女子大开大合的攻势虽使他被迫采取守势,但却不会使他消耗太多体力。长此下去,女子可坚持多久还是未知之数。等到她疲倦之时自己一旦展开攻势,则此女必败无疑。若可熬到此女子累得自己坐在地上,便再好不过了,那时自己飘然脱身,而且又不会伤及这绝代佳人,正可谓一举两得。
雷电之声又起。
风雨声,雷电声,兵器交格之声,声声交错,令人胆寒。而巨大的风雨雷电之声,又恰似两军交战之时万人擂鼓一般,毫不惜力地为正在殊死拼争的交战双方呐喊助威。
转眼之间,二百合已过,二人仍旧精神抖擞,同时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陈离更是暗暗惊叹此女子必是天资聪颖且经过名师指点。每每遇到险情,总可被其出乎意料地精妙化解,并于败着中起死回生,继而迅速发动威力十足的反击。不过,因其之前进攻过于猛烈,体力似乎已略显不足,几招足以制胜的攻击皆因后力不继而被陈离轻松化解。但即便如此,女子的斗志却没有丝毫减弱之势,强攻虽看似力有不逮,防守却依然滴水不漏。陈离不禁暗暗佩服对方,心想若不能尽快取胜,恐怕到时候谁先累到还不一定,想罢挥舞鱼肠短剑突然贴近对方以加紧攻势。
然女子亦非等闲之辈。眼见陈离进攻犀利,虽被迫采取守势,但仍然在耐心寻找陈离的招式破绽并果断给予强有力的回击。况且陈离招式虽骤然猛烈,却始终没有痛下杀手,如此情形之下女子虽落于下风,却也没有立显败势。
正在此争斗正酣之时,突听周围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即使在相斗正酣之际,两人亦不禁同时寻声望去,结果入目情景使二人双双不寒而栗。只见山上的巨石、树丛、野草夹杂着泥土,呼啸着如同洪水猛兽般朝二人的所在的狭窄官道坍塌下来,速度之快、来势之猛不禁让人触目惊心。顷刻间二人就有被一同活活埋葬的危险。
原来,接连数日的大雨,使得早已出现巨大裂痕的此段山体随时有崩塌之险。苦苦熬到此时,终于不堪重负,遂犹如瀑布般撒野似地倾斜下来。
“停手!快停手!”陈离虚刺一剑,突地向后跃出丈余,向女子大喊道。同时打量四周思考着二人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谁知女子非但没有停手,反而立即冲上来继续狂攻。
这下可惹恼了陈离。一边应对女子的凌厉攻势,一边大叫道:“小姐你莫非疯了不成?倘若丢了性命,即便得到和氏璧又有何益?”
但对方却仍然对陈离之言置若罔闻,真如疯了一般杀得双眼通红,丝毫不顾周围险情,似乎完全看不到周围的险境,眼中就只有陈离一个敌人存在,疯狂地要致对方于死地。
陈离见状,不禁暗暗叫苦,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打起万分精神,挺身强攻,只希望能迅速制服此女子以便脱离险境。但对方又绝非等闲之辈,想要速胜又谈何容易。眼见此时对方完全放弃防守,只是舍命狂攻,逼得陈离冷汗直冒。
转眼间又过十余合。此时陈离不仅要应付对方兵器的凌厉攻势,更要躲避山上飞下的石块杂物,使情形更显危机四伏。
女子又是一声娇呼,挥剑猛刺刺陈离前胸,陈离一个急转身闪开随即反击之。
陈离暗叹,如此缠斗下去你我二人不双双死于乱石之下才怪,不如卖她一个破绽,用败中取胜执法,以便伺机将其制服。
想到此,陈离单脚猛一蹬地,向后跃出五步距离,落地之时却突然脚下一滑,眼看便要摔倒。
女子哪会错过这最后的制胜之机。在陈离还未倒地的一霎那,马上高举利刃一跃而起,以上凌下向陈离狠狠劈来。
陈离见女子果然中计,心道我本不打算伤你,但是你却如此不知死活,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以为我陈离只会小偷小摸了!
想罢,便倒身于地,运力要以鱼肠剑拨开对方利刃,继而以双脚踏向对方小腹,如野兔蹬鹰般将其踹到,却突听得恶风不善,抬眼仔细一看,原来一斗大的石块正飞速下坠,往女子后背砸去。
陈离忙大声呼叫道:“小姐小心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陈离话未说完,只听得一声闷响,紧接着女子“啊”的一声惨叫,手一松利刃已然落地,跃起的身体向已倒地的陈离直扑过来。
见此情形,陈离不及多想,忙躲开落下的利刃,收起脚力,伸出双手,接住猛砸过来的女子,继而一个转身将其抱起,“小姐,小姐!你怎样?”
只见怀中女子先是上身一阵颤抖,旋即“哇”的一声,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头一歪,便不动了。陈离又再喊了几声,女子已毫无反应。
陈离心想,危急时刻逃命要紧,你虽要制我于死地,但我却不能让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身于乱石之下。但查看周围环境后才猛然发现,此时来路去路俱已被巨石泥土等杂物死死封住,面前是不断迅速滑落的山体,后面则是绝壁。虽然陈离已于先前探知,绝壁下十余丈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跳下去虽不至粉身碎骨,但奈何陈离偏偏不会凫水,若就这样跳下去,实在是与自杀无异。
陈离一时之间方寸已乱,此情此景真可谓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该当如何是好?又不禁暗骂自己,为何偏偏找了这么一个鬼地方截击这女子,这真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同时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我陈离今日真的要和怀中这绝代佳人葬身于这荒山野岭的乱石之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