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之美(三) 文\刘庆邦
细节对于小说来说如此重要,小说对于细节的需求量又是这么大,那么,细节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到哪里去采取细节呢?
从我自己的写作经验来看,首先,我认为细节是从回忆中得来。写作的过程既然是一种不断回忆和深度回忆的过程,从我们记忆的仓库里选取细节应该是首选。
我曾经写过一部有关三年大饥荒的长篇小说,叫《平原上的歌谣》。我曾担心这样的小说能不能出版。但不管能不能出,我都要写。因为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如果我不写,后来的人就更不一定写。就算写了,也只能是第二手、第三手资料,不会写得很真切。我觉得我有责任为我们的民族保存那段惨痛的记忆。还好,小说第一版在上海文艺出版社顺利出版,首印六万册。几年之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把这部小说列入我的长篇小说系列之中,又出版了一次。有位电影导演看了这部小说,有意拍成电影。后来他之所以放弃,主要原因是场景难以再现,细节难以再造。就说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吧,现在遍地都是胖子,多是脑满肠肥的人,到哪里去找那些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人呢!就算主要演员愿意饿肚子,愿意减肥,所付出的代价恐怕也太大了。这使我想到,事情一旦事过境迁,靠借助外力复制细节是很难的。其实饥饿在世界上有些地方并没有消失,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提供的统计资料显示,目前全球仍有大约十亿人处在饥饿之中。我们在电视上和画报上也会时常看到非洲因饥饿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或骨瘦如柴,或奄奄一息,瞪着大大的眼白在等待救济。有一张照片让我难忘。照片上有一个垂死的孩子,还有一只秃鹫。秃鹫立在孩子不远处,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孩子。照片的画外音不言而喻,它是说秃鹫也很饥饿,正等待拿孩子充饥。这样的细节震撼人心,很有说服力。但这样的细节我的小说用不上。若硬把它搬过来,会显得不自然,读者一看就会识破。这又使我想到,好的细节是借不来的,靠移植是不行的,求人不如求己,最好的办法还是眼睛向内,深入挖掘自己的记忆,从记忆的库存中选择小说所需要的细节。
好在大饥荒最严重的1960年我已经9岁,记忆能力已经形成,对很多挨饿的细节记得很清楚。我吃过榆树皮、柿树皮,还吃过从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杂草上附着一些硬壳子的小蛤蜊,吃在嘴里嚓嚓响。我饿成了大头,细脖子,肋骨根根可数,肚子上露着青筋。我到村东的学校上学需要翻过一道干坑,不挨饿时干坑对我形不成障碍,我跑上跑下,跟跑平地差不多。饿软了腿就不行了,我得四肢着地往坑沿上爬。往往是刚爬到半道,又滑了下来。我父亲就是那年去世的。为父亲送葬时,需要由我摔碎一只盆底钻了不少洞眼的瓦盆。一个堂叔担心我力气不够,摔不碎瓦盆,替我把瓦盆摔碎了。每忆起这些细节,都会让我感到痛心。
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储存有大量记忆,人们把人脑和大海联系起来,说成是脑海,是有道理的。人的大脑的确有着海量般的记忆功能,与电脑比毫不逊色。电脑的存储量再大,也是有限的。而脑海的记忆是无限的,没有超量一说。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弄清楚,人的记忆之库不是轻易就能打开,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因为我们有很多记忆平常是不被触动的,它们可能长期处于休眠状态。随着个体生命的消失,记忆也会烟消云散,再也不可寻觅。人类世界再优秀的大脑,最后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这提醒我们还活着的写作者要有紧迫感,要尽快打开记忆之门,唤醒沉睡的记忆,让记忆中的精彩细节重新焕发生机。我的体会是,你要挖掘某个方面的记忆,须给这方面的记忆确定一个方向,再找到一个有力的线索,然后顺着这个线索找呀找,挖呀挖,才会挖到发光发热的细节。在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欣喜,原以为有些记忆中的细节早就消失了,再也唤不回来了。不料想,当我拽着某条记忆的线索,来到某个记忆深处,那些曾经熟悉的细节便纷纷向我涌来。看到那些细节,我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感动,我善待细节。
第二,细节是看来的。原来我说细节是观察来的,现在稍作改动,改成是看来的。之所以把观察改成看,是我觉得观察是自觉的,主动的,类似记者的眼睛采访行为。而看,分为有意识的看和无意识的看,也是理性的自觉的看和感性的不自觉的看。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的目光被某种事物所吸引,所看是无意识的。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许多细节,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看来的。我少年时候,有一天,我们村一个地主家的闺女到我家喊我二姐下地割麦。那个闺女头戴一顶新草帽,脸红红的,眼睛弯弯的,牙白白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看去真是好看。当时,我不知道是怎样看的人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等那个闺女离去时,二姐瞪了我一眼,指责我,说我的两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人家,眼皮连眨一下都不眨,看人没有这样看的。二姐的指责似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看人家可能看得太直接了,也太露相了,顿感非常害臊。这种看就是无意识的看,忘我的看,这样看来的细节,以及二姐对我的指责,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细节也让我认识了自己,认识到自己对美是敏感的。
从事创作之后,我的一部分看就比较自觉了,变成了有意识的看。不管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内里都有一种心理在支持着我们,或者说在支配着我们,这种心理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兴趣,就是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别人没有兴趣的,你要有兴趣。别人不愿意看的,你不妨看一看。反正我一直相信,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任何生活和细节都是有用的,只有暂时用不上的细节,没有无用的细节。
一个细节在这篇小说里用不上,在另一篇小说里可能正是出彩儿的细节。所谓好奇心,也是童心。儿童张着小眼睛东看西看,看什么都陌生,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一看。在看世界方面,我们应该向儿童学习,始终保持一颗童心。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见一位农村人模样的师傅在一所小学校门口吹糖人儿。不少小学生在那里看,我也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糖人儿是用熬制好的糖稀吹成的。师傅从一直加着热的容器里取出一块糖稀,用手捏巴捏巴,用嘴吹巴吹巴,一只闪着铜色光亮的老母鸡就吹成了。师傅又取出一块糖稀,变戏法儿似的,一个打着眼罩子的孙猴子又吹出来了。这种手艺现在已经很少看到,太好玩了,太神奇了,这就是我们中国的民间艺术啊!糖人儿两块钱一个,除了可以观赏,还可以吃。一个小男孩儿买了一个,他让他的同学也买一个。他的同学也是一个男孩儿,不料那个男孩儿撇着嘴说:我才不买呢,你看他的手,多不卫生!吹糖人儿的师傅听了小男孩儿的话,嘴上没说什么,但情绪像是有些低落。我的兴头也像是受到了一点打击,心说,你不买就不买,说那样的话干什么!你不能不承认,小男孩儿的话有一定道理,他是审视的目光,是从健康的科学的角度看问题。他的父母听到他那样说话,一定会对他大加赞赏。但是,若用童心来衡量,我觉得那个小男孩儿过早地失去了童心,变成了大人的心和现代的心。童心与幻想相连,与艺术相连。而科学往往会打破幻想,让人沮丧。
我曾当过二十多年新闻记者,到处采访,写了数不清的新闻稿件。记者采访的主要方法是向当事人提问,人家怎么说,你怎么记。当作家不大一样,作家出于对别人的尊重和对自己的尊重,不好意思对别人问来问去。作家获取细节的办法主要是张着眼睛看。看房坡上的一棵草。看废旧的矿工帽里盛了土,土里长出了一枝花。看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视一笑。我这里说的用眼睛看,其实是用心看。我们的脸上长着一双眼,心里也长着一双眼,心里的眼叫心目。只有心目把细节看到了,才算真正看到了。有一年秋天,我到河北蔚县一座用骡子拉煤的小煤矿看了六七天,回头写了《车倌儿》《鸽子》《有了枪》《沙家肉坊》《红蓼》《卧底》等,五六篇短篇小说和一篇中篇小说。(待续)
[ 作者系北京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