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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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篇小说 报销(红日)

《报销》 文\红日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红日:本名潘红日,广西都安人。1983年起在《小说月报·原创版》《花城》等发表小说。出版有小说集《黑夜没人叫我回家》《说事》。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研班学员。

1

很多朋友可能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无论领导们(当然是一把手)写字写得怎么差劲,他们在发票上面写的“同意报销”这四个字,绝对写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你叫书法家们来写,还不一定写出那种韵味那种境界来。大多数领导也承认他们这辈子写得最好的字,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同意报销”。这当然是千锤百炼的结果,用行家的话说,那些发票就是平常练字所用的毛边纸。这一沓一沓、一摞一摞地“练”,你说能写得不好吗?何况他们所“练”的就那么四个字:同意报销。然而,“同意报销”这四个字并不是所有领导都能写,都能随心所欲地写,也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写得潇洒自如,下笔如有神。也有面对一沓一沓、一摞一摞的“毛边纸”无法下笔或者下不了笔、甚至焦头烂额的,比如H市文联主席章富有同志,就因为无法写下这四个字已有一个多月没在单位露面了。章富有同志不是闭门“临帖”,他是躲债躲起来了。

尽管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但过年的气氛已经蠢蠢欲动,像提前躁动的青春期。各种购物卡开始陆续发放,各个商店在为团购忙得不亦乐乎。有些单位年终饭已经吃了好几餐了,团拜会也开了好几场了。人人嘴上泛着油光,一脸的权贵和富庶。有能力发放购物卡和组织团购的,自然是那些有实力的部门,手里掌控着财权、物权和人权。购物卡之类没送到H市文联来,欠账的发票却陆续送上门来了。其实,章富有面对的“毛边纸”,也就是欠账发票,不是一沓一沓的,一摞一摞的,也才那么四张:一张是威运大酒店会议餐饮费、住宿费以及公务接待费,计五万四千六百元;一张是“俞平夫打印店”打印、复印文件材料费,计八千九百元;一张是“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板报比赛制作费,计两千七百元;一张是“努力推动文艺事业大发展大繁荣”横幅标语制作费,计五百元。四张欠账发票,总额为六万六千七百元。这六万六千七百元,实际上也是H市文联本年度的公务开支费用。可以看出,其中没有一笔出国出境开支,没有一笔外出考察开支,没有一笔福利开支。翻开威运大酒店发票后面附上的菜单,还可以发现上面没有一瓶酒超过一百元钱。作为一个拥有十一名干部职工和十个下属协会的正处级单位,这六万六千七百元的公务开支,应该不算高,而且这四项开支也是必需的,符合规定的和问心无愧的。章富有无法在这四张发票上爽快地签上“同意报销”这四个字,肯定有他的原因,原因是目前H市文联的账面上只有四千三百元。而这四千三百元,一分也不能动了,要在“荒月”的时候动用。

提到“荒月”这个词,也许上了一定年纪的人还能记得,是指过去田里地里的粮食还没有收成或者正在等待收成的那几个月份。在那几个月份里,农家里往往青黄不接,上顿接不了下顿,上月接不到下月。过去“荒月”存在于农村,现在“荒月”出现在机关。这“荒月”出现在哪些机关呢?出现在那些没有账外收入、没有非税收入、没有罚款收入,统称就是没有“小金库”的“弱势群体”的单位。H市各单位每年的办公经费市财政局通常在次年的四月才拨付到各单位的户头来,就像到了四月才进入雨季一样。这就是说,从年底到次年的四月份财政是没有经费安排的,这几个月就是他们的“荒月”了。H市文联目前账上这四千三百元,便是衔接这几个“荒月”必不可少的诸如水电费、电话费的开支,是“保命”的钱,是滴在病人体内维持生命的液体,你说章富有同志能动吗?

客观方面要摆足,主观问题也要讲透。章富有是画画的,画国画。他画母鸡下蛋,那个鸡蛋画得比母鸡的个头还大。一个把鸡蛋想象得比母鸡还大的人,他的思维本身就有问题了。可想而知,这种形象思维已经严重地摧毁了章富有的理性思维。这就导致他不会量体裁衣,不懂得看菜吃饭。明明H市文联一年只有四万块钱的办公经费,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做四万块钱的事情嘛。你就不要作秀,就不要搞形象工程,就不要劳民伤财,就不要像画母鸡下蛋一样企图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还有,章富有作为一个文人,情感脆弱,容易冲动,常常犯有感情用事的毛病。年初到扶贫联系点走访,章富有看到村里群众一锤一锹地修公路,鼻子就酸涩了大半天,回来后班子会没开就自作主张把四万办公经费中的两万拨给村里买爆破材料。你看看,你饭都没吃饱,还要支援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话说回来,支援肯定要支援,但要力所能及地支援。在村里送来的发票签上“同意报销”四个字时,章富有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仿佛他签的不是两万而是两百,根本就没考虑到严重的后果,根本就没考虑到眼前这个被动的局面。

2

今年的天气有些异常,眼下的季节是一个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季节。天气说冷不冷,说凉不凉。走在大街上的人,有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也有短衫短裤嘴唇发紫的;有风衣礼帽玉树临风的,也有短衣短裙花枝招展的。五花八门,多姿多彩,生动地体现这个季节的暧昧特征。章富有这一段时间一直没露面,不等于他躲在家里不出门,他却是经常出门的,只不过没到办公室来而已。说章富有躲债躲起来了也不确切,他确实有躲的嫌疑,但没有躲债的动机。他始终都在想办法如何还债,还那六万六千七百元。

穿着短袖T恤的章富有,拎着一只早已过气的黑皮包站在马路边上等车。身上咖啡色T恤衫跟那只黑旧皮包一样,也是淘汰了的式样,穿在章富有的身上怎么也体现不出一个正处级干部的气势来。再细细观察一下他那东张西望、形迹可疑的举止,很像是一个到市里来上访的村干部。其实,章富有长得还是有模有样有棱有角的。他既有画家浪漫的气质,也有官员冷漠的表情。他看上去只不过是气色差了一些,有些营养不良,有些落魄,有些憔悴和有些忧郁。

章富有挤上公交车后,站了六个站点就来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和市里所有的处级干部一样,章富有也配有“座驾”的。尽管上面明确规定只有省部级才配有专车,实际的问题是很多小小的科长也配有专车。章富有的“座驾”是一辆某单位淘汰了的老款“雪铁龙”,当年由市纪委书记亲自出面调配给H市文联的。这辆“雪铁龙”虽然上了年纪,“饭量”却一点也没减少,而且一天比一天吃得多。加它一百块钱的油料,在市区只能跑两天。这样的“饭量”H市文联自然伺候不起,不是他们不孝顺,而是家境不容乐观。所以“雪铁龙”只能锁在车库里享誉天年,作为一种象征或者景象存在。如果要评选模范使用公车先进单位,H市文联必定名列榜首。

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章富有直接上到六楼柯秘书长的办公室。柯秘书长是章富有的老领导,当年章富有在县里当文联主席时,柯秘书长是常务副县长,像母鸡关照小鸡一样关照过章富有。进了办公室,章富有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就从皮包里拿出经费请示递了过去。偿还那六万六千七百元债务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份只有一页纸的请示文件上了。文件的分量不在于它有几厚,而在于签发同意这份文件的人的能耐。柯秘书长接过请示文件也没做声,拿起笔来在上面签道:请市财政局提出意见,呈陈干常务副市长审批。又关照地补上一句:H市文联经费确实十分困难,建议酌情给予解决。柯秘书长签完意见,又把请示文件还给章富有,章富有得顺着文件上框框内的意见逐个去找人落实。那一个个框框仿佛一间间屋子,章富有得一间屋子挨一间屋子地去敲门。两人握了手还是没说一句话,整个画面就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无声电影。现在彼此熟稔的人之间,就是这样的情形。实际上今天这个时代,就是一个“默声时代”。

出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章富有又挤上公交车来到市财政局科教文卫科,敲开了雷科长这个“框框”的门。雷科长的这扇门,章富有是经常来敲的,轻车熟路了。雷科长对H市文联主席章富有同志的处境很同情,这些年每到年终时,她总是在她的职权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帮章富有弄一些小额经费。有些是通过正常的程序,经过市长审批由市财政局拨付,有些是雷科长从她掌管的战线的余额经费中直接划拨过来。章富有始终认为雷科长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人,这个女人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暧昧关系,却能分担自己的快乐和忧愁。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章富有想如果自己能成为一个成功男人的话,那么这位站在自己背后的了不起的女人就是雷科长。

雷科长像往常一样热情让座,给章富有泡了一杯热茶,搁到他面前,开口就说章主席你又瘦了,最近在画什么呀?章富有答道:在画一个人物。雷科长问:什么人物?

杨白劳。

雷科长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呢?你以为讲话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啊!讲话是要“三看”的,一看形势,二看场合,三看对象。你这样的话在我这里讲了就讲了,出了门去就别乱讲啊!章富有急忙表态,诚心接受雷科长的批评教育,往后我一定管好上面的大嘴,盯好中间的部位,站好下面的两腿。

雷科长嘟哝一句态度还是不诚恳,就接过章富有的请示文件。柯秘书长在经费请示上签下的“请市财政局提出意见”,这个意见首先要由雷科长提出,然后再呈报分管副局长批示。雷科长接过请示文件后没有立即签上她的意见,而是把新来的王局长的一些改革措施告诉给章富有。雷科长说:王局长上任后把原来由分管局长批示的权力统统回收到他那里,执行“一支笔”制度,也就是说该不该给钱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雷科长表示了她的担心,她说:章主席,现在情况跟去年不一样了,我估计我签的意见很可能到王局长那里就挨枪毙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啊!最好你能跟市里某一位领导打个电话,给王局长来个招呼。

章富有采纳雷科长的建议,当即给市委宣传部徐部长打了电话。徐部长在开会,接了电话就挂断,随即发过来一条短信:开会,有事请发短信。章富有就把经费请示的简要内容和雷科长的建议,综合成一条短信给徐部长发过去。徐部长很快回复:收悉!雷科长看了徐部长的短信后在请示文件上签道:同意在科教文卫体战线余额经费中划拨六万元予以解决,呈王局长阅示。雷科长签了意见后交代章富有,往下的程序就由她来操办,王局长批示后再过来拿文件,呈给柯秘书长报陈干常务副市长审批。章富有很感激,因为其中一个重要“框框”的门,雷科长帮他去敲。

章富有握着雷科长的手要告辞,雷科长挽留他道:你别急!我还有个事跟你讲。我有个建议,你给我们局打一份请示,我再帮你们转报省财政厅。荣厅长是我们H市的人,这些年给不少单位拨过经费。章富有说:可是我不认识荣厅长啊!雷科长说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帮你跟他讲讲看。章富有说雷科长,太感谢您了,这辈子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您的恩情。雷科长说:你给我画这么好的一幅画,我还没报答你呢。雷科长所说的画是指对面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位梳着两根辫子的青年女子,是章富有依据雷科长当年的照片画的。画上的青年女子既像雷科长,也不完全像雷科长,而是浓缩了当年女知青的精神面貌和综合气质。

雷科长当即就打了荣厅长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雷科长在电话里一番感谢祝愿之后就直奔主题,荣厅长啊!我这里有一位画画的文联主席,他那个文艺家的“温馨之家”现在揭不开锅了,躲债躲到我的办公室来了。厅长大人您能不能给他划拨一笔,以解他燃眉之急呀?好好好!我在这里替小章给您磕头了。挂了电话,雷科长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明天局里正好有人去省厅,你现在叫办公室的人送公章过来,在我这里照样画葫芦草拟一份请示,明天我委托他们直接转报省厅。章富有当即打了办公室电话,叫秘书小石送公章过来。雷科长从办公桌上找出一份某个单位得过经费的上报文件,让章富有照着草拟,除了单位基本情况和请求拨款数额以外,其他内容原文照抄,请求的款项是维修旧办公楼经费。章富有拟完请示,盖上公章,雷科长又根据章富有的请示内容拟好转报文件,整个流程一气呵成。看到章富有势在必得的模样,雷科长提醒他,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一是省厅从未给你们这条线拨付过经费。二是现在到年尾了,该下拨的资金省厅也都下拨了。

离开雷科长办公室时,章富有邀请她晚上一起吃个饭。但去哪里吃饭章富有心里也没底,反正威运大酒店是不能去了。雷科长和往昔一样婉然谢绝,你家都揭不开锅了,难道你要把砧板劈了熬汤招待我吗?章主席,没有这个必要,不要办任何事情都要吃饭。这饭吃多了就会庸俗,就会变异,就像人吃药吃多了,就会产生耐药,一旦有了大病再吃药就不管用了。章富有心想,你说的怎么就跟我家那个穿白大褂的说的一模一样呢?

3

章富有一般是不参加会议的,他说如果我天天都开会,那我还画什么?我还能搞什么创作?所以平常一般的会议章富有就让“替身”去顶替。“替身”是单位的老黄,长得跟章富有很相像。章富有动员老黄把一头白发染黑了以后,就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了。但今天这个会议不能让老黄顶替,这个会是推荐副厅级领导干部人选的会,昨晚章富有就接到了几个局长和书记的暗示电话,他必须亲自去投票。这些局长和书记平常跟章富有没有什么联系,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然而这个时候这些局长和书记居然想到了出身卑微的自己,说明他们没有把自己遗忘了,说明他章富有这个文联主席是存在的。这让章富有兴奋了一夜,兴奋得让他暂时忘却了欠账的烦恼。

投票出来后章富有刚要搭乘社科联周主席的便车回宿舍,却被不远处的一个人叫住了。那人站在一辆豪华的轿车前,朝章富有挥了挥手。章富有走过去,那人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下就把他请进车里。那人是在辨认他是不是真实的章富有,章富有脸上有一颗痣,长在左脸颊上,而那个“替身”是没有这颗痣的。周主席把头伸出车窗来,章主席你比市长还牛逼啊!章富有哭笑不得,你这个研究哲学的家伙也不了解一下形势,观察一下场合,分析一下对象。这种突然被人叫上车的情形,不是被双规,就是被劫持。老子现在是被歹人劫持了,我今天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就是目击者。

章富有在车里挣扎着,挨着他坐的黑衣壮汉一把捏住他的手,章富有哎哟了一声:你是什么人?壮汉说:章主席,你别紧张,我们的邢老板请你过去吃饭。章富有瞪着壮汉道:你们这是绑架我。壮汉说那你报警呀,顿了一下见章富有没有反应,就把手机递过来,没有话费就用我这个打。章富有不再做声,是债躲不过,是祸躲不了,债主邢俊卫老板把他章富有逮住了。

邢俊卫的“奔驰”驰出城外,章富有又警惕起来,他掏出手机打小石电话,小石吗?我散会了,不用来接我,我现在跟威运大酒店的邢老板在一起,如果打不通我的电话,你就报警。小石在那边急得连连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章富有说目前情况正常,请保持联系,就把电话挂了。

“奔驰”停在城郊的一座豪宅前,一条藏獒吼叫着扑向铁门。壮汉一手抓着章富有的胳膊,像警察带着犯人一样把他带进铁门去。章富有本想挣开壮汉的束缚,但见到那只凶恶的藏獒觉得这样反而安全。

邢老板,你太过分了吧?

章富有忿忿不平地说道。

矮矮胖胖的邢俊卫笑嘻嘻地迎上来,章主席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章富有平常跟邢俊卫接触不多,偶尔到酒店用餐时很少碰上邢俊卫。几年前主动要求和威运大酒店建立协作单位(就是定点接待酒店)的是邢俊卫,而不是章富有。当初邢俊卫提出建立协作单位时,章富有就明确表示H市文联一年没有几次会议,也没有多少重大的公务接待,没有必要签订这样的协议。章富有的意思很明白,你威运大酒店的房价那么高,餐费那么贵,我们H市文联是个清水衙门,在你那里根本消费不起。邢俊卫却有他的算盘,你H市文联机关是没有多少消费能力,但你们下属有十个文艺家协会,各协会的头头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每个协会最少的会员也有三四百个。关键的问题是,这年头穷人能玩得起艺术吗?只有富人才能玩得起艺术。后来邢俊卫提出一个妥协的条件,章富有就跟他签订了协议。这个条件是允许H市文联一个季度结一次账,如果经费实在太困难可以延长到年终时才把一年的账目报销。

章富有主动说道:邢老板,本单位拖欠贵酒店的餐费住宿费,我已经给市里打了报告,经费一批下来我马上给你报销。

邢俊卫打着手势说:坐下来谈,坐下来谈!

章富有刚坐下来,手机报警般嗷嗷地叫起来,小石问:章主席,情况如何?

章富有说:一切正常,保持联系。

邢俊卫坐下来就开始诉苦,章主席啊!你别看我一个开酒店的坐奔驰,其实我也很不容易。在我那酒店住宿的、餐饮的全是签单,全是赊账的,能够现金结账的只有红白喜事的宴席。可是结婚的人又不是天天有,一年就集中在国庆和春节那么几天。我真弄不明白,哪个祖宗编写的这套吉日良辰的教材,怎么把好日子都集中在那几天,而且适合结婚的就那几天。那首歌不是说好日子天天都在锅里吗?怎么一年才那么几天。死人倒是天天有,可这种丧宴谁家餐馆都不是很乐意接受,我当然也不例外。那些签单的、赊账的单位,过后我就得一个一个去催,有的单位要从年头催到年尾。可恶的是有的单位领导干脆躲着不见,你找上门去就让你吃闭门羹。章富有听出这是说到他了,但他默不做声。邢俊卫继续诉苦,签单的时候,他们倒是爽快得很,报销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了,就像那些保险公司,投保的时候天天缠着你,理赔的时候你就得低三下四去求他们。更像那些嫖客一样,开始的时候豪情万丈,完事以后嫖资就不想付了。这年头也真是奇怪,欠债的人倒自在,催债的人反而觉得丢了面子。章富有没有搭腔,心想一旦把欠账报销了,明年就不再跟你建立什么协作单位。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就是邢俊卫说的那种人。一个欠债人,倒恨起债主来了,是不是天底下欠债的人都是这种畸形的心态?

估计邢俊卫已经把苦诉完了,章富有就说:邢老板,我们先前签了协议,我保证在年底前把这个账目给你报销了。

邢俊卫说:根据以往一些单位的经验,一般到了年底是很难再从市财政拿到钱的,因为年初的盘子已经定好了。一旦这笔钱你拿不到手,你从哪里拿经费来还我?

章富有说:这有什么?大不了我拿我的工资来为单位埋单嘛。

爽快!爽快!

邢俊卫狠狠地拍了两下大腿,不过章主席,空口无凭,我们还是需要履行个手续。说罢就把一张早已拟好了的欠款单递过来,章主席,你如果对上面的条款没有什么意见,就签上你的大名。

我的大名能比你的名大吗?现在这个社会还不是谁有钱谁就是老大。章富有拿起欠条本想就直接签了,但还是看了一遍,才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小兰。

邢俊卫叫了一声,一位穿西装的小伙子应声而入。

章富有介绍道:这是兰律师,中国政法大学博士研究生毕业,我的法律顾问,也是我的助理。章富有忽然想起小石跟他提过,有个姓兰的年轻人曾经送欠账发票到单位来。难道就是这位兰律师?假如是他的话,那么自己到时不把欠款还了,这位兰律师再送来的将不是发票,而是诉状了。

好了,我们吃饭吧。

邢俊卫把章富有带到后院的一个包厢,里面有三个人正在“斗牛”,见了章富有就都站了起来。邢俊卫把章富有介绍给他们,文联章主席,著名画家,他的画要按平方尺来估价。章富有连连摆手,本人姓章是真,其他的别听邢老板瞎编。邢俊卫接着介绍那三位客人,一位来自湖南姓梁的房地产商,业余写律诗。一位姓李的名烟名酒店老总,爱好画画,和章富有算是同个门类。介绍到龙泉酒业集团的秦总时,章富有摆了摆手道,不用你废话,我们认识。秦总是搞摄影的,目前是H市凤毛麟角的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他可以连续几个星期蹲在山上拍摄日出的镜头,而对酒厂的生产销售情况不闻不问。

三杯“龙泉”落肚后,章富有跟梁总、李总和秦总聊起艺术。先聊诗歌,再聊画画,和秦总聊摄影聊的时间最长,也聊得最投机最开心。当秦总得知章富有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而且入会时间比他还早时,他对章富有越发肃然起敬。邢俊卫坐在那里只能充当听众,偶尔插上一两句,就被秦总打断,你不懂的。邢俊卫不服气,又说一句:我也是懂一点的。章富有就说:你真的不懂,你懂拉斐尔吗?你懂《西斯廷圣母》吗?邢俊卫就不再做声了。

手机再次响起来,章富有接了说道:不用担心,一切正常。

你还正常啊?

手机里传出雷科长的声音,章富有急忙说道:对不起,雷科长,我没注意到是您的电话。雷科长说看来你的心情还不错,你在喝酒是吧?你先放下杯子,我有话要跟你讲。章富有出到院子外面来,那只已拴上绳索的藏獒在那里扑腾着、跳跃着。章富有说雷科长我出来了,您讲吧。雷科长说我的意见王局长枪毙了,王局长签署年初没有预算,不能追加拨款。章富有一时无语。雷科长在那边也沉默着。

良久,章富有问道:王局长这样签了,还有再报送陈常务的必要吗?

雷科长说:通常情况下是没有再报送的意义了,因为陈常务只会签批同意王局长的意见,王局长的意见就是财政局的意见。雷科长顿了一下说:不过,你也可以给你的老领导柯秘书长打个电话,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恐怕陈常务也有签批同意我的意见的可能。不过,要是陈常务这样签批了,我在财政局也就混不下去了。雷科长就把王局长批评她的事告诉给章富有,说王局长在请示文件上看了雷科长签署的意见后,严肃地批评她超越权限地使用了“同意”这个词。王局长说就是他也不能使用“同意”这个词,“同意”这个词只有市长才能使用,他们这一级所能使用的只有“建议”这个词。

章富有说:雷科长,柯秘书长的电话我不打了,为了您我宁可不要这笔钱。关于这位王局长的脾气,章富有也听说过一些。这位王局长是从省厅空降下来的,平常只听市长一人的话,有时候书记的话也不放在耳边。据说市委黎书记亲自签批了一笔经费,王局长照样把它卡下来,直到人大一位副主任找他去谈话,他才勉强同意拨款。

雷科长说:章主席,请你原谅,我没帮你把事情办好。

章富有说:您怎么能这样讲呢?您帮我很多了,我总是给您添麻烦,感到很过意不去……

章富有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雷科长透露给章富有一个信息,徐部长那里每年都有一笔文化经费,钱在我这里,但得经过他那里审批。你是不是给他打一份请示,哪怕给你一两万也好。

章富有说:算了吧,徐部长的脾气我熟悉,他宁可让我摸一下他的鸟仔,也不会给我动他的钱。

雷科长生气道:你一个文人,怎么一点都不斯文?

章富有说:我现在是斯文扫地了。

4

“替身”老黄报告说摄影家协会送来一份请示要求尽快批复,章富有问办公室有人候着没有?老黄说有,是那个搞横幅标语的,是不是叫小石把请示文件给您送过去?章富有说:不用送,我过去吧!章富有一到办公室,果然见到一个浑身散发着油漆气味的小伙子坐在那里。章富有过去递给他一支烟,小伙子低着头没有接。章富有说如果你不会就不抽,如果你是抽烟的那你就接受,你接受了我就给你报销。小伙子就把烟接了过去,章富有打着打火机给他点上,哪里人?小伙子说出了一个地名。章富有一掌拍在他的肩上,我们是老乡哎!

小伙子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章富有问道:发票呢?

小伙子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章富有。章富有朝站在一旁的小石伸出手去,小石递过一支笔来。章富有接过笔却搁下了,从裤袋里摸出钱包来,抽出五张大钞递给小伙子。小伙子走后,章富有把纸条拿起来看了看就揉成一小团,扔进了墙角的废纸篓。老黄说:我只听说领导都是把钱从外面往里面装的,还没发现从里面往外面掏的现象。章富有说:你们刚才不是发现了吗?事实胜于雄辩嘛。

章富有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他觉得小伙子挺可怜的,他自己也挺可怜的。两个可怜的人,竟是同乡人。

门敲了两下,小伙子闪进来,拿了一条烟搁到章富有的前面。章富有倏地站起身来,你干什么呀?一把抓住他的手,从桌上拿了另外一条烟,连同小伙子的烟一起塞到他的手上,你这个笨卵,你以为我没有烟抽呀?章富有平常也有一点烟瘾,他是个正处级,抽烟却处于副处级“三个一点”的状态,即自己买一点,别人送一点,桌上捡一点。

章富有翻开市摄影家协会的请示,原来是换届选举的人选方案。此前他们已经报送过两次,章富有一直拖着不批复。不批复的原因是已过任职年限的现任主席栾汉秋还想继续担任下一届主席,而很多会员则来信反对。栾汉秋死死抓住主席这个位子不放,是因为他开有一家彩印店,一旦他不当这个协会主席了,他的财路也就断了。协会几个副主席对栾汉秋独断贪婪不满已久,早就想把他换下来。此前为了配备好摄影家协会的领导班子,也是为了通过合法程序换下栾汉秋,章富有出面主持摄影家协会理事会议,民主推荐候选人。推荐票数刚统计出来,栾汉秋就把章富有告到市委黎书记那里,理由是市文联不能干预协会确定领导人选,应该由协会按照自己的章程自行选举产生。章富有从黎书记那里谈话回来就给栾汉秋打电话,你的事我不管了,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但我敢肯定你不但选不上主席,连副主席也不会选上。栾汉秋乱了阵脚,急忙找章富有赔礼道歉。

章富有把方案看了,发现这家伙这回做了手脚,他让主席的职位空缺,注明待有合适的人选后再补选产生。方案只确定几位副主席人选,他栾汉秋当副主席兼秘书长。章富有翻着那方案,翻了一遍又一遍,上面任何一个候选人都不是合适的主席人选。章富有的两个指头在桌上漫不轻心地叩着,突然,章富有一掌拍到桌面上,拿起座机的话筒。

栾汉秋抱着一沓摄影集子来到办公室,一坐下就翻开影集展示给章富有看。章富有示意他把影集搁在茶几上,他说:我们先谈工作,再谈创作。我要谈的也就是你们协会换届的事,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事,但文联章程规定我不能不管。你的方案我看了,第一,让主席职位空缺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允许的。栾汉秋的头像鸡啄米一样点着,那是!那是!章富有说:你先听我讲完。他继续说:你怎么能确认目前摄影界没有合适的主席人选呢?你摸底了没有?你考察了没有?第二,除了你以外其他副主席人选我都同意……栾汉秋一听脸就变了,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章富有没有理会他的窘迫,继续说道:一是因为你的年龄已经过了任职期限,二是你的群众基础不怎么好。但是,我可以通过做工作让你担任副主席这个职务。当然,这要看你的表现。栾汉秋忽地站起来,感谢章主席,我一定不让你失望。章富有说:你不忙表态,我还有话要讲。我要给你们推荐一名主席人选,你们协会没有主席是不行的,一个领导集体必须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龙泉酒业集团的秦总秦文武先生,你听说过吧?栾汉秋回答:听说过,听说过。章富有说:别的条件先不谈,光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这一头衔,我认为秦总已经够格了。据我了解,方案里那几个人选好像还没有一个入“国会”,包括你。栾汉秋说:我已经填表了。章富有说:我当年填表就填了三次。如果你没有什么意见,我就这样给你批复了,栾汉秋说:我没有意见,完全拥护。

送走栾汉秋,章富有也离开了办公室,这些日子办公室还是不能久待的。横幅标语的账是结了,那是小额一笔,余下三笔却是大额,自己是垫付不了的。那天跟邢俊卫喝酒,章富有曾想过个人掏钱还债,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那是赌气,那是愤怒的想法。明明是单位的债务,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花费,他凭什么要个人为公家埋单?

秦总站在别墅前迎候章富有,来前章富有给他打了电话。秦总握着章富有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说:本来应该是我主动去找组织的,但是,今天组织却找上门来了,荣幸至极,荣幸至极!章富有说:秦主席啊!你可是我打着灯笼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呀!

秦总疑惑道:您叫我什么?

章富有说我们进屋里去谈吧,我们怎么能在瑟瑟寒风中谈革命工作呢?秦总连呼罪过,罪过,激动地把章富有请进了别墅。章富有对秦总的情况比较了解,虽然在摄影艺术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和成就,但他从来都是单打独斗,从来就没进入圈子。栾汉秋他们平常开展的创作活动从来不叫他参与,组织参加全国展览评奖或者外出交流也从来没有他的份。秦总曾获得过的两次“金像奖”,是外省的一个影友帮他推荐作品。所谓的精品艺术,实际上就是圈子艺术。进不了圈子,你的成就再大也不可能被承认或者认可。

章富有坐在那里打量客厅的四周,发现墙面都挂满了摄影图片,有山水的,有人物的,有田园的,有村落的。章富有正看得入神,一村姑打扮之女子顶着托盘,翩然而至。托盘里搁着一瓶细脖子的洋酒和两只精致的高脚杯。“村姑”打开瓶盖的时候,秦总也落座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章富有抿了一口叹道:好酒!他说:秦总,据说喝酒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际关系来。

秦总道:我是搞酒的,却从来没听说过,章主席您说说看。

章富有说:喝啤酒说明你是一个个性随和的人,与任何人都能谈得来且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社交性强;喝白酒说明你是个非常善于社交的人,喜欢结交朋友且交友广阔;喝葡萄酒说明你是一个遇事冷静、踏实能干的人,不过做事格外小心,连交友都会查清对方的底细;喝香槟酒说明你是一个希望通过认识朋友来抬高自己社会地位的人,但由于你择友带有目的性,因此知己好友不会太多。

秦总问:那不喝酒的呢?

章富有答:不喝酒说明你个性保守、内向、不善于表达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因此在交友方面你比较吃亏。

秦总再问:那什么酒都喝是什么人?

章富有答道:那是文联的人!

两人哈哈大笑。

眼看一瓶洋酒差不多喝完,章富有就把十个文艺家协会即将陆续换届的事告诉秦总,说出了自己让秦总出任摄影家协会主席的想法。章富有说:秦主席啊!你现在是受命于危难之际,责任重大,使命光荣。秦总推辞道:感谢章主席的信任,我怕是挑不起这副担子,您还是另找高人吧。

章富有以前摸过秦总的底,知道他是想当这个摄协主席的。章富有说秦总,你就不要推辞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现在不能只顾个人的发展,你得把全市的摄影界都带动起来。秦总果然不再推辞了,他说章主席,恭敬不如从命,既然您信得过我,秦某一定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章富有说:这就对了,不过话说回来,市摄影家协会目前在业务经费方面确实存在很大困难。当然啦,困难不只是协会有困难,眼下市文联困难也是很大的。说到这里,章富有总算把自己最想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就看你秦总理解不理解本人的意思了。

秦总当即表态道:章主席,我明白您的意思,兄弟我一定尽我所能,为摄影家协会为市文联贡献绵薄之力。章富有在心里说道:我需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啦!

5

章富有是让徐部长的电话直接招呼到H大酒店的,当他匆匆进到包厢时,省文联的领导已经坐在里面了。徐部长一见到章富有就吼道:你是怎么搞的嘛!上级领导下来你都不知道?章富有小声回答:我的确不知道。省文联张副主席两片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慢条斯理,他说:昨天办公室已经给你们发传真了呀!章富有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H市文联目前没有打印机、复印机,传真机也没有,平常就到单位附近的“俞平夫打印店”那里去打印复印文件资料。这个打印店是报社一个退休职工开的,也算是H市文联的一个“协作单位”。H市文联除了在那里打印、复印,平常上级文联和兄弟市文联有什么事项也通过这个打印店的传真机传到那里,接收一次传真收六块钱。H市文联用这个打印店传真机的传真号久了,上级文联和兄弟市文联就以为这是H市文联的传真号。打印店的俞老板来找章富有报销找了好几次了,每次都没拿到钱。这次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报复的机会,他不把你的传真文件没收了才怪呢。

章富有不好解释,也没胆量解释,更没脸面解释,只是一个劲地向张副主席赔礼道歉。张副主席说仅有语言是不够的,还得需要实际行动来证明。章富有就连连喝了几大杯酒,最后喝得张副主席开心了,喝得徐部长也降火了。

送张副主席一行上车走后,徐部长问章富有,你最近躲到哪里去了?开会也没见。章富有说我也经常去开会的,徐部长说:嘁,那是老黄,你以为我看不出?

徐部长问道:老实告诉我,最近在忙什么?

章富有说:忙着找钱还债。

徐部长说:找钱?找钱你刚才为什么不讲?张副主席就在这里。

章富有解释说:跟张副主席讲没有用的,我们这个系统有个规矩,叫做文联见文联,开口别谈钱。

徐部长说你这是死脑筋,你要敢于开口嘛,你都不开口怎么谈?你不开口张副主席怎么开口?你口都不开怎么知道他没有钱?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明白这个道理吗?

章富有回答:明白!

徐部长说:现在才明白还有个屌用?人都走了。

分手时徐部长对章富有说,你整天不要老是躲在家里,你也要到办公室去坐一坐,不要让人总是找不着你。章富有说我中午是从办公室来的,现在就回办公室去。徐部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还要警告你啊!你不要什么会议都让你那个“替身”出面顶替。你以为你是明星啊?你以为你是领袖啊?哪天露馅了你这个主席就当不成了。

路过“俞平夫打印店”,俞老板正在用电磁炉烘烤他的那个假发,一头荒凉没有毛孔的皮肉裸露着。章富有在门前的一只小凳子上坐下来,提醒他别伤风感冒了,然后问道:水利局谭局长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俞老板问:怎么死了?章富有说喝酒喝死的,那几个灌他喝酒的人每人赔了十多万。俞老板说:真有这回事啊?章富有说你可以上网去看嘛,我今天也差点喝死了。如果我今天死了,你俞老板至少也得赔偿五万。俞老板说你喝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章富有说跟你关系大了,你把省文联的传真文件扣押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喝酒的。俞老板说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除了一身酒气,你还两袖清风呢!你今天就像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接待家,杰出的共产主义吃喝战士。章富有说:不跟你啰唆了,你到底扣押我单位几份传真文件?俞老板就把两份传真文件拿了出来。章富有一看,除了省文联的传真,还有一份B市美协要求到H市文联来考察学习的函,上个星期就发来了。第一份传真让章富有挨了批评,第二份传真被俞老板扣押却是帮了章富有的忙,章富有目前门都不敢出,还能搞什么接待?章富有还应该感谢俞老板一番呢。

正要往办公室去,小石来电话说龙泉酒业集团送酒到单位来。送什么来?章富有追问一句。小石重复道:酒。章富有的心一下子沉入了冰凉的湖底,秦总啊秦总,兄弟我现在需要的不是酒,是钱;需要的不是实物,是现金。章富有对小石说你代表我感谢秦总,让他们把酒拿回去。小石说酒从车上卸下来了,送酒的人已开车回去了。章富有回到单位,小石小心翼翼地把一楼会议室的门打开,章富有看到里面堆满了至少两百件酒。小石在一旁说:我数过了,两百五十件,每件四瓶,也就是一千瓶酒。章富有侧身站在那里,盯着那两百多个纸箱沉默了十多分钟。良久,章富有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小石答道:差一刻四点。章富有说你马上通知在市里的四位副主席四点半到我办公室来开会。这一千瓶酒,按每瓶出厂价一百六十八元计算,就是十六万八千元。对于一年只有四万办公经费的H市文联来说,十六万八千元是个大数额。章富有认为班子有必要碰面一下,拿出个处理的办法。

四位兼职副主席先后来到章富有办公室,章富有开门见山地说:H市文联今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拖欠各种外债六万六千七百元,这些天债主天天上门催债,文联的门就要关了。今天请各位来就是救场,就是救灾,就是救难,救救H市文联,帮助H市文联度过这个难关,我章某人今天在这里给各位磕头了。章富有站了起来,还没弯腰就让一位姓蒙的副主席把他的身子扶正了。他说:老章啊!我代表其他三位副主席先给你老人家磕头了,说罢就向章富有深深地鞠了一躬。蒙副主席说:老章,我们四位同志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我们在各自单位都是副职,和文联的兼职副主席一样,在财务问题上,我们是没有发言权的。今天在这里,除了钱以外,什么问题都好商量。蒙副主席一说完,其他三位副主席连忙附和,三个人站成一排集体向章富有也鞠了一躬。看到这样的情形,章富有也就没什么招数了,他说各位手上是没有什么钱,但我相信你们有办法,你们今天就给我出点子出办法吧,于是把龙泉酒业集团送酒来的事端了出来。

蒙副主席说:这个秦总啊!干脆给钱不就行了,干吗给酒,这批酒你让老章怎么卖?

秦总手头要是有现钱的话,他肯定会给现钱的。现在的老板都是这样,没有多少个手头有现钱的,就是那些房地产商也没有现钱,你问他要房子还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要得房子,那房子还是银行的房子呢。邱副主席说。

这酒不能卖给单位,因为市文联没有发票,就是出得发票单位也不好处理账目,除非你开的发票可以把酒写成办公用品。依我看,这些酒只能卖给私人。苏副主席说。

杨副主席总结归纳道:我看就这样定了,我们四位同志负责联系一些个体户,帮助老章把这一千瓶酒卖了。但是老章啊!这酒可不能按出厂价处理,可能要降低一些价格。章富有表态道:这些酒只要能够抵消那些外债就行了,我根本就不想还有什么盈利。散会时章富有一定要送他们每人一件酒,四位副主席拒绝了,蒙副主席说老章啊!你现在这些酒瓶里装的可不是酒水,而是泡沫,你先灭了火再说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6

这天章富有在办公室里签报了两份发票,一份是制作板报的发票,一份是在俞老板那里的打印复印发票。章富有在两份发票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同意报销”四个字,然后签下他的大名。字体是他平常画上落款的那种字体,只是发票的面积有些窄小,运笔走势受到一定的限制,章法无法展开,但其功力还是充分体现了出来。

能够报销这两张发票得益于蒙副主席,蒙副主席介绍的一位个体老板拿走了三百瓶“龙泉”,每瓶一百一十元,章富有一下子有了三万三千元。章富有把钱给了俞老板后问他,你那台连打印传真为一体的机器多少钱?俞老板回答:七千元。章富有又问:那台复印机呢?俞老板说:一万多点。章富有说:今天下午我把这两样东西都买了。俞老板问:你的意思是今后不在我那里打印了?章富有说:那当然!我们一个单位不可能总是受制于你,落后是要挨骂的,挨喝的。俞老板虽然拿了钱,却是一脸的失落,从现在起他一年就少了H市文联近万元的打印复印费。

章富有约秦总中午一起吃饭,地点在“步步高”酒店,秦总爽快地答应了。章富有又给栾汉秋打了电话,叫他通知那几位副主席候选人一起到“步步高”来,算是开一个换届选举前的预备会。“步步高”的蔡总亲自把章富有引进包厢,章富有说:蔡总,今天我吃饭不签单,现金结账,以后你们酒店就是H市文联的协作单位了。蔡总当即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感谢章主席!理着平头的蔡总原先是个军人,他不但自己身材挺拔,他的所有服务员个个也都身材挺拔。秦总先来到包厢,章富有握着他的手道:感谢你雪中送炭,让我度过这个别人套着马甲我穿着棉衣的冬天。秦总道:你这不是说我吗?章富有一看这才发现肥硕的秦总果然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马甲,那件马甲起码有十个以上口袋。章富有说:失言了,请秦总原谅,我是真诚地感谢你,感谢的话我现在就说了,等下其他人来到我就不便再说了。秦总说: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以后章主席有需要兄弟做的尽管吩咐,接待的用车的包在我身上。

栾汉秋带了四个人进到包厢来,章富有一看,竟然都套着马甲,而且颜色一模一样,都是清一色的深灰色。章富有说:你们搞摄影的穿马甲,我这个画画的应该穿什么好?栾汉秋说:依我之见,章主席你应该穿马褂或者中山装,这才体现出画家的气派来。章富有就瞄了自己的上身一眼,他今天穿了一套早就淘汰了的双排扣西装,还是因为要签那两张发票才特意隆重上身的。章富有已经记不清楚这套双排扣西装是哪年买的了,现在这座小城里还穿这种西装的人,恐怕只有章富有一个人了。大伙入座后,章富有把秦总介绍给大家,除了栾汉秋以外,其他人竟然都认识秦总。一阵寒暄之后,章富有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来,这是市文联对你们摄协换届人选方案的正式批复,你们传着看吧。栾汉秋只瞄了一眼就传给那四个人。那四个人看了文件就站起来,抢着跟秦总握手,秦主席,欢迎你!秦总说:今后还要仰仗各位鼎力支持。四人一致表态,秦主席你放心,我们全力配合你,你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酒菜上来,章富有说:我们边吃边聊吧,今天的聚会实际上就是筹备会,会后你们就在秦总的召集下,尽快落实好各项工作,协会代表大会你们争取第一个开,把会议开好,开成团结的大会,鼓劲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接下来章富有就被冷落在一旁,因为他们谈起了他不在行的摄影,谈了什么贫困系列的《小店》,还有全球最具争议的摄影照片。

酒喝到下午上班时间才散伙,秦总把章富有送到单位办公室。章富有在沙发上刚要打个盹,门就被敲开了。小石指着一男一女两位穿制服的人说:这是工商局的同志,他们要跟你谈些事情。章富有站起来握手,招呼客人坐下。两位工商局的同志做了自我介绍,男的姓朴,女的姓张。朴同志首先开口,他说:章主席,根据群众举报,你们文联在贩卖白酒,我们过来调查,请你配合。章富有一听就慌了,但很快恢复常态,他坦然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们不是贩卖,是处理。这批酒是酒厂赞助我们的,我们只不过是把它们换成了现金。张同志说酒厂赞助你们酒水,我们工商局无权过问。但是,酒厂赞助你们这些酒,你们只能喝,不能出售,也就是说你不能处理。章富有跷起了二郎腿,我自己的酒我为什么不能处理?朴同志说你当然不能处理,你有工商局营业执照吗?你有商务局酒类专卖许可证吗?你有税务局税务登记证吗?章富有摇了摇头,没有!他把腿放了下来,我们也只是卖几十瓶而已。张同志说:章主席,我们可是有人证物证,还有录像的,请你跟我们说实话,因为这关系到你的态度问题,关系到对你们处罚的把握问题。处罚?章富有紧张起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朴同志问:酒厂一共赞助你们多少酒?章富有答道:也就是几十件。

到底多少件?

二百五十件。

卖了多少?

三百瓶。

卖了多少钱?

三万三千元。

剩下的酒现在哪里?

一楼会议室。

张同志说:章主席,我看就这样吧,你们文联也不容易,我们就不对你们处以罚款了,你明天把那已经卖了酒的款项转到我们工商局的户头上来。剩下的酒我们也不封存了,但是,你们一瓶也不能卖了。老朴,你看是不是这样处理?朴同志说:对!就这样处理,章主席,这可是最轻的处理了。章富有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们文联吧!卖酒的钱我们都用来偿还单位的债务了,我给你们下跪行不行?朴同志说:章主席,你给我们下跪也没有用的,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有损你的光辉形象。章富有倏地站了起来,我现在什么形象也没有了,什么形象也不要了,你们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要钱我没有,要酒你们拉去好了。朴同志说:既然这样,我们只能把你的酒封存起来等候处理。两人当即要章富有带他们下到一楼,也就是来到现场。小石将会议室的门打开,把两人带了进去。他们当场当着章富有的面,把剩余的七百瓶酒清点了一遍。锁上大门后,两人从包里掏出封条,要往门上贴去。章富有从小石手里拿过钥匙,递给朴同志,不用贴了吧,给你们钥匙还不放心吗?张同志说我们不拿钥匙,只贴这个,就把两个大大的“×”字粘了上去。朴同志拿着照相机弓着腰身,咔嚓、咔嚓地一连拍了几张照片。章富有回到办公室,撩开窗帘一道缝往下面看,楼下门前一下子围来一帮人,他想自己恐怕得等到天黑才能下楼了。

晚上,饿昏了的章富有从楼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来。昏暗里发现大门前面还站着一个人,一看竟是俞老板。俞老板见了章富有就说,老章啊老章,你不好好画画,搞什么投机倒把,害得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跟着你丢了脸面,以为我们都是一样货色的奸商。

7

市摄影家协会会员代表大会报到的那天,被市委组织部通知推迟召开,原因是主席候选人秦文武涉嫌“买官”。章富有也被立案调查,因为他涉嫌“卖官”。会员代表返程的当天下午,市纪委监察室过来了两辆车,一辆轿车,一辆小货车。轿车把章富有带过去问话,小货车则是要把H市文联一楼会议室的七百瓶“龙泉”拉走。打开会议室的门之前,章富有指着封条提醒监察室的人,要不要征求一下工商局的意见。监察室的人说不用,就把门上那封条撕去了。看那情景,章富有就觉得粘在自己脸上的两片创可贴终于被剥去了一样。

问话人是小覃,小覃原先是个文艺青年,画漫画的,现在开设讲坛,业余时间给人们讲“死亡课程”。该课程让人们设想,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将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目的是让他人通过体验死亡,教育人们爱惜生命,珍惜拥有。小覃说:章老师,今天我们只能公事公办了。章富有说:你不要有顾忌,过去我是你的先生,今天你是我的老师。你问吧,学生我如实回答。以下便是两人的问答,小覃简称“小”,章富有简称“章”。

小:龙泉酒业集团秦文武送你们一千瓶“龙泉”酒是否是事实?

章:是事实。

小:你为什么要接受秦文武送你们的这批酒?

章:是秦文武先生主动送给我们单位的。

小:秦文武送给你们这批酒的时候提出什么要求没有?比如提出要担任市摄影家协会主席一职。

章:没有。提出要秦文武担任市摄影家协会主席的是我,是我登门去动员他出任这一职务的。开始的时候秦文武不愿意担任,是我做了思想动员工作后他才同意担任。

小:你为什么要提出让秦文武担任市摄影家协会主席一职?

章:因为秦文武具备担任这一职务的所有条件,是最佳的人选。

小:你是不是希望秦文武担任市摄影家协会主席一职以后能够给你们文联一些支持?比如经费方面的支持。

章:是的。我不仅希望秦文武先生,还希望有更多像秦文武先生这样的企业家都能支持我们文联,因为文艺事业的发展繁荣光靠财政拨款是远远不够的。

小:你知道你们收受秦文武这批酒的性质吗?

章:知道。这一千瓶“龙泉”如果放到你这里来,那是集体收受贿赂,但是放到我们市文联来,那是合理合法的,因为《H市文联章程》规定,市文联可以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包括现金和物资。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酒也是属于物资的范畴。

小:章程有这样的规定吗?

章:有!章程第二十二条。

章富有说我给你带章程来了,就把几页复印纸递了过去,那是从单位新买的复印机上复印出来的,字迹清晰,还飘着几缕墨香。

章富有在询问笔录签上名字按了指印后,小覃对他说:章主席,您没有什么过错,您错就错在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接受了秦文武的这批酒。如果您在市摄影家协会完成换届选举之后才接受这批酒,任何人都不能对您有所指责。章富有在心里说:我能等吗?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我可是给邢俊卫的兰律师许下诺言了的。章富有说:我认为我们市文联接受秦文武先生这批酒没有过错,秦文武先生他本人也没有过错,这跟所谓的“买官卖官”行为是根本沾不上边的。有人诬告我们,其目的是为了达到长期霸占市摄影家协会主席一职,继续为个人谋取私利,而不是真正地为了发展繁荣文艺事业,我建议你们明察。

告别时,章富有对小覃说:你的“死亡课程”讲得很好,我去听过。不过你的漫画功底也很扎实,希望你不要荒芜了。一个监察室的主任随时都可以产生,但是一个优秀的漫画家可能几十年甚至一百年才出现。

小覃说:谢谢章老师。

章富有说:那七百瓶酒怎么处理?

小覃说: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们接受这批酒没有任何问题,我们肯定要给物归原主,给你们送回去的。章富有沉思片刻,他说:问题是工商局已经封存过了,怎么处理好?小覃问他:您是不是卖了一部分让他们知道了?章富有如实说了。小覃提示他道:您不是不可以处理这批酒,但是您必须让一个可以处理的人替您来处理。明白吗?章富有握着小覃的手说:明白!

下到楼来,章富有远远就看见了秦总的“宝马”。进到车里,章富有对秦总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秦总道: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章富有说:害怕了吧?秦总说:害怕倒是没有,放弃的念头倒是有过,但一路收到会员代表们的支持短信后,我就下决心非当这个协会主席不可了。章富有说:这就说明我章某人选人选对了嘛,证明我们的这笔“买卖”也是做对了嘛。

8

一串长长的鞭炮炸响之后,李总的“李记名烟名酒店”的牌子在H市文联一楼悬挂起来,章富有把会议室租出去了。章富有跟李总签了三年合同,每年租金四万元。他主动提出把租金降到三万元,条件是李总必须把三年租金一次性付了。李总爽快地答应了,在挂牌的第二天上午就把九万租金打到了H市文联的户头上。促成这笔交易或者买卖的是秦总,章富有找秦总请求他推荐一个可以处理这批酒的人,秦总推荐了李总。李总正好要拓展业务,也看中了H市文联的位置。李总对章富有说:章主席您确实不能卖酒,我是可以卖酒的,但是我把秦总的酒卖了再给您钱,实际上也是您卖酒了。

一楼说是会议室,其实也是办公室,因为办公场地不够,有几位同志就在会议室办公。“李记名烟名酒店”的牌子悬挂起来后,这几位同志就得搬到二楼去。章富有把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让他们搬进来办公,自己转搬进一间小的办公室。章富有对他们说:大伙挤一点吧,挤一点也好,这叫做取暖,文人在一起就是相互取暖嘛。

说到取暖,章富有就想到快过年了,应该给同志们发一点取暖费。章富有记得刚参加工作时,工资单上就有“取暖费”一项,钱虽然不多,只有十二块,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现在的工资单上,好像没有这项补贴了。现在有人把收入分为白、黑、灰、血、金等“五色钱”,白色收入是正常的工资、福利等合法收入;黑色收入是通过贪污受贿、偷盗抢劫、欺诈贩毒等违法收入;灰色收入是介于合法和非法之间的收入;血色收入是那些突破人类文明底线,以牺牲他人的生命和鲜血榨取的收入,如黑煤窑、黑砖窑等;金色收入是利用黄金、股票、期货等资本获得的收入。H市文联是清水衙门,他们的钱只有一色,白色,纯白色。虽然单位只有四万元机动经费,但他们该做的工作他们一样做好,而且出差、下乡从来都是个人自掏腰包。每年组织演职人员下到农村演出,他们都是自备干粮自带道具,踩着自行车下去。演出完了,就睡在农家屋里。这些年来,干部职工从未报销过一分差旅费,却从未有人抱怨过,闹情绪过,更没有人提出要调离文联。文联这个岗位就像他们的配偶一样,从一而终。

这天早上章富有也是穿了双排扣的,准备拨打邢俊卫的电话,叫他的兰律师把发票拿过来报销。但当章富有无意说了“取暖”这个词后,他就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让同志们今年的春节暖和暖和。当然,取暖费是不能发放的,购物卡也是不能去办的,倒是应该把同志们多年来从未报过的差旅费都报了。会议室没有了,章富有就一个一个地把同志们招呼到他办公室来。除了第一位同志因为没有思想准备,进来没带上票据以外,其他同志一进来就都递上了票据。这些票据他们早已填好了,都在口袋里藏着,带着暖暖的体温。章富有认真地在每份票据上签上:同意报销。字体一改往昔豪放不羁的风格,是那种工工整整的楷体。每一位同志从章富有手上接过票据后,脸上就体现了过年的气象。

中午快要下班时,脱产到复旦大学攻读博士的柳梦龙战战兢兢地站在章富有的办公室门前,他前几天才放假回来。柳梦龙是搞文艺批评的,在全国都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现在博士还没读完,就已经有外省作协看上了。柳梦龙在个人事业上是个幸运儿,可他的家庭就有些不幸了。柳梦龙的老婆从报社印刷厂下岗后,章富有通过市政局的一个朋友关系,把她安排去做清洁工,就是扫大街。家里有两个在上小学的男孩,还有个长年瘫痪在床的老岳母。拮据的经济收入,让他们一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去年除夕之夜,两个孩子因为家里买不起鞭炮,就去捡拾别人家孩子燃放过没有引爆的鞭炮来烧,结果一枚掉了引线的哑炮炸瞎了柳梦龙那个老大的左眼。眼睛炸瞎了也没钱装假眼,就让那只眼睛空洞地耷拉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上去,竟是一副目空无人瞧不起人的模样。

柳梦龙嗫嚅道:章主席,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念书,没有为单位做什么贡献,我,我不知道我的差旅费能不能……梦龙,章富有打断他的话,你的差旅费我全部给你报销,你的学杂费我也全部给你报销,如果你老大的假眼能开出你个人的医疗发票来,我也给你报销了。柳梦龙扑通一声跪下来,在章富有跟前一连叩了三个响头。章富有急忙把他拉起来,柳博士,你不能这样,你要注意一个博士的形象。他忽然发现办公桌下面有一只纸箱,原来是“李记名烟名酒店”挂牌时没烧掉的鞭炮。章富有把纸箱拖出来,对柳梦龙说:这是一箱鞭炮,过年时你给孩子们放吧,别忘了提醒他们注意安全。柳梦龙拿了章富有签过的票据,把那只纸箱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一行行地滚落在那只纸箱上印的一把小雨伞上,那把画上去的小雨伞通常的意思是:注意防潮。

9

现在章富有每天上班都要到“李记名烟名酒店”里面坐一下,喝它两杯茶。李总店的中央卧着一棵巨大的老树,这棵老树经过人的欲望和撮合,打造成了一只精美的茶几。但它还是一棵树,树的灵魂还在,就像一位烈士倒下了,精神犹存。李总有时候在店里,有时候不见人。李总不在店里的时候就由一个穿旗袍的妹子看管,据说这妹子就是李总的模特之一。这种时候章富有一般只打个招呼就离开了,茶也不喝了。李总虽不像秦总那样对艺术痴迷,画画却是一天也不间断,他一天画画的时间可能比章富有还要多。章富有这段时间都没拿起过画笔,甚至不知道该画什么了。章富有比李总还要关心“李记名烟名酒店”的销售情况,因为他还有七百瓶“龙泉”在店里。有时候章富有想,如果李总专卖秦总的“龙泉”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李总的店里主要还是卖茅台、五粮液、水井坊,“龙泉”仅仅是店里几十种普通白酒中的一种。尽管“龙泉”的名气不是很大,但仗义的李总还是把它搁在显眼的位置,这就使章富有看到了光明的前景。

元旦收假回来的第二天,兰律师打来电话,章主席,你不是说旧债不过年吗?我提醒你一下,今天已是新年元月三日了。章富有说: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说过这句话。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下,我说的是旧历,也就是农历,明白吗?今天才是旧历腊月初十,距离新年钟声敲响还有二十天时间。兰律师说:章主席,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一位严谨的画家,倒像是一个油腔滑调的职业演员。章富有说:是啊!我也总是很纳闷,你兰律师我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律师,倒像是黑道上的职业催债人。兰律师说那就依照你的时间吧,到时你如果报不了账,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章富有说不会的,我们两人在法庭上唇枪舌剑没有必要,那样你还不如跟我到农村去给农民兄弟演一场相声。挂了电话,章富有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无赖,明明欠着人家的钱,就是不想还给人家。

中午下班,章富有还是进李总的店里坐了一下,喝了两杯茶。章富有壮着胆子问了一下“龙泉”的销售情况。“旗袍妹”翻看了一本记录簿,告诉章富有说:截至目前卖得最多的是茅台,“龙泉”还没卖出一瓶。章富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问:为什么呢?“旗袍妹”解释道:买茅台的多是送礼,“龙泉”是本地酒,能送得起礼的人一般都不会选作送礼佳品,“龙泉”的销售渠道主要还是在餐馆。章富有说那你就多给餐馆推荐一下“龙泉”嘛,“龙泉”是我们本地的名酒,而且绝对是真酒。“旗袍女”说章主席,我会尽力推荐“龙泉”的,但我不能像您那么说。我们店里不存在真酒和假酒的问题,我们所有的酒都是真酒,就像您推崇的“龙泉”一样。

下午报账员小房从市财政局给章富有打来一个电话,说国有资产管理科银科长叫他过去一下。章富有接了电话很不高兴,你一个小小的科长怎么能随便叫我过来过去的。我们文联虽然无职无权,好歹也是一个正处级单位,我的级别跟你们王局长一样嘛。麻雀小是小点,但你不能说它的肝不是肝肺不是肺吧。你们是鸵鸟又能怎么样?你们的心坏了,胃烂了,你们还不照样得死。章富有没好气道:你跟她说,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跟我讲,我正在画《裸女出浴》。小房说:章主席,您最好还是过来一下。

银科长见到章富有就问道:你很忙是吧?章富有的态度一下子谦卑起来,他有“权威恐惧症”。章富有答道:确实有点忙,不过是那种瞎忙。银科长说:据说你忙着做生意。章富有问:此话怎讲?银科长说:你不是把一楼的门面租出去卖酒了吗?章富有坦承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把单位的闲置资产盘活了一下,以聊补无米之炊。银科长说:国有资产可是归我管的,你盘活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章富有说:是吗?我只知道那栋大楼是我们文联的楼,此前它是一个大财主的庭院。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没收,文联成立的时候划给我们作为办公场地。此后是我的前任主席、著名作家韩非先生,一年一年地求爷爷求奶奶,求了整整十年后,终于建起了那栋综合大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建我们那栋楼的时候,银科长你应该还穿开裆裤。

银科长说:章主席,你不要以为你是一只猫,很小年纪就长了胡须,我就是奶牛也是戴胸罩的。我学识浅薄,不了解你们文联大楼的辉煌历史,我只知道它的性质,这个性质是国有资产。我只知道它的权属,它的权属是归我管的。当然我也不只管你们一个文联的大楼,全市所有单位的大楼都归我管。你要把门面租出去,就得征求我的意见,问我同意不同意。另外,门面租出去了,租金就得一分不少地上缴国库,就是上缴到我们国有资产管理科来,你一分也不能用。

章富有咦了一声,我还真没见过租自己的房子却要把租金交给别人。银科长说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你明天就把三年的租金上缴到我这里来。章富有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任何事情都是你们说了算?买办公设备也一样,非得到你们指定的商店去买不可,而你们指定的商店其价格就比一般商店昂贵得多。银科长说既然你提到了办公设备,那我就问你,你最近买的打印机和复印机这两样东西,是不是在指定的政府采购办公用品商店买的?如果不是,我们就按有关规定处理,不但要罚款,还要没收你的打印机和复印机。章富有一下子瘫软在那里,仿佛浑身的筋骨被剔除了。银科长还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她说:现在我们先谈门面租金的问题,政府采购的事过后我再找你。门面出租这笔钱,你如果把它挪用了,那我只能转给纪检部门。我不管你章主席个人分了多少金额,就是按集体挪用公款论处,你章主席也是要被撤职的。章富有坐在那里,脑子乱成一团麻,旧债未还,又添新债,他现在不仅欠邢俊卫五万多元,又新欠国有资产管理科九万元。章富有站起来对银科长说,我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这个情况我需要跟你们王局长沟通,说完就出了银科长的办公室。

章富有没有去找王局长,而是进了雷科长的办公室。雷科长一见章富有就问你的脸怎么这么黑?是不是病了?章富有一坐到沙发上,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下来,雷科长递过一张纸巾,他也没接。雷科长就替他把脸上的泪擦了,一连擦了几张纸巾才把章富有的眼泪止住了。章富有喝了一口雷科长递过来的热水,就把卖酒、租门面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雷科长。雷科长问那租金呢?章富有说全部给职工们报销差旅费了。雷科长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呢?这个钱你是不能用的,必须一分不少地上缴国有资产管理科,这是有明文规定的。

章富有问:我都报销了怎么办?

雷科长说:那就得一分不少地退回来,这是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

章富有说:现在你叫我怎么动员职工退回来,我开不了这个口。

雷科长说:这个我不管你!你知道吗?你们这是集体私分公款的行为,你只有把钱都收回来上缴国库了一切才好商量,我也才好帮你去跟银科长做工作。章富有还在争辩:我这是给职工报销差旅费,又不是造册登记发放福利。雷科长严厉地批评章富有道,你呀!你真是穷糊涂了,一点法律法规观念都没有。什么钱能用?什么钱不能用?都规定得清清楚楚的。你以为什么钱都可以用吗?什么饭都可以吃吗!什么床都可以睡吗?我跟你说啊!你如果不把租金退回来上缴国库,你是要被处分的。章富有想起了柳梦龙的那双泪眼,赌气道:要处分就处分吧,我混到这个份上跟过去的丐帮帮主还有什么区别?我早就不想当这个文联主席了。雷科长在后面说:不当就不当了,你以为你不当文联主席就没人当了,谋你这个位子的人多得很。

从财政局出来,章富有意外碰上威运大酒店的邢夫人。邢夫人浑身珠光宝气,一身时尚打扮。据说当年邢俊卫还在这个小城赶马车的时候,她就下嫁了他,是邢俊卫的糟糠之妻。章富有记得邢夫人到文联送发票时讲过的一个笑话,笑话说两公婆一起出去催债,结果老婆到次年才回来。老公见她空手而归就很失望,她却指着肚子安慰老公说你放心,我已经把欠债人的儿子劫持在里面了。

章富有主动招呼道:邢夫人送发票过来呀?邢夫人说:那不是吗?章富有说难道财政局也有签单赊账的行为,邢夫人说都一样,签的比你多了十几倍。章富有本想逗邢夫人两句,逗她是不是也要劫持王局长儿子一个,但他一点逗的心绪都没有。见到章富有要拦的士,邢夫人说:章主席如果不嫌弃我这破车,小妹乐意送你一程。章富有说:我的车不仅破了还养不起,我只能把它锁在车库里,当作一尊神像来瞻仰。邢夫人说我比你还要悲惨,我的车不但旧了破了,别人也不想碰了,只能自己久不久摸一下。章富有道:谁说你这车旧了破了,你车这么耐看,配置这么高,谁人要是把它报废了,简直是瞎了狗眼。车子驰出不久,邢夫人问:办公室?宿舍?章富有道:哪里也不想去,就想这样走下去。邢夫人说好啊!到了办公室附近,章富有让邢夫人把车停了,他说改天我给你画一幅画吧。邢夫人转过脸来,章主席说话可要算数。章富有盯了她一眼道,你这张脸你这样的身材如果不画一幅画,简直是浪费素材。

李总在店里坐着,章富有进去在那棵巨大的树的旁边坐下来。李总给他倒一杯茶,章富有想,以后只能喝李总的茶了,这间会议室白白地帮银科长租出去了。

10

李总店里“龙泉”的销售情况始终无法让章富有踏实,“旗袍女”报给他的数字依然是前几天的那个数字:四十瓶,这个数目小得章富有连推算一下金额的心情都没有。无论章富有如何的焦虑和如何的不安,日子照样把他拖到了农历小年的这一天。没错!今天是小年,还有七天就到大年除夕。小时候的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扫灶台,抹神龛,把香炉里上年的火灰换掉。看到大人做完这一切,孩子们就掰着指头急切地等候大年除夕之夜的到来。如今已是大人的章富有却希望大年的脚步来得再慢些,再慢一些。上午,兰律师又打来电话,提醒他注意日期。章富有对他说:还有七天时间,请他耐心等待。至于兰律师能等来什么结果,章富有连自己都不敢问。

晚上,章富有感到浑身疲惫,想干脆饿着肚子睡觉算了。躺倒床上后,章富有突然想起一条网络语录:在人之上时,要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时,要把自己当人。他一下子翻身起床,进到厨房扭燃煤气炉灶,决定给自己下一碗面条。他妈的!不就是欠债吗?欠债也不要把自己也欠了,就是死刑犯临刑前也要吃一顿大餐。

灶上铁锅的水还没烧开,老婆打来了电话:老公啊!吃晚饭了没有?章富有刚开口就一把捂住了嘴巴,这些日子来所有的酸楚委屈顿即化成一行行泪水,狂泻而下。这是一个越洋电话,老婆此刻远在大洋彼岸。

章富有的老婆是H市人民医院心血管的专家,去年接受国家公派前往美国某医学院做访问学者。她本来不愿意去,想到女儿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就过去了,权当照顾一下女儿。老婆发觉这边没有回应,问道:怎么不说话呀?身体不舒服吗?章富有还是说不出话来。老婆在那边急了,你是不是病了?章富有终于说话了,他说:老婆,我没事。老婆说你又喝多了是不是?少喝一点啊!就挂了电话。

刚吃完面条,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章富有接了,邢夫人在那边说章主席,我调查过了,你今晚没有应酬,所以,我请你出来K歌,共同欢庆这个小年。章富有说:这样不好吧?邢夫人说有什么不好的,主席也是人嘛。章富有还在犹豫着,邢夫人说:我现在就在你楼下。

进到包厢,章富有发现那只硕大的茶几上摆满了一桌饭菜。他问道:不是唱歌吗,怎么摆了宴席?邢夫人脱掉大衣,说边吃边唱,我敢肯定你还没有吃过晚饭。邢夫人往杯子里倒酒,章富有发现那是一瓶“龙泉”。邢夫人说:我知道章主席你爱喝秦总的酒。章富有在心里说:我不但爱喝秦总的酒,还卖秦总的酒。邢夫人说:我也爱喝这个酒,因为我相信这个酒靠谱。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酒店里除了这个酒靠谱以外,其余的酒来路都不是很清楚很可靠。章富有问:都是假酒吗?邢夫人说:也不是假的,是属于假冒不伪劣。章富有说:你们不怕喝死人吗?邢夫人不屑一顾道:现在还有哪个商人管他人的死活。

大屏幕投影打开,音乐奏了起来,邢夫人却把话筒拿过一边去,她说我要吃饱喝足了才唱,第一首就唱《翻身农奴把歌唱》。章富有把双排扣也脱了下来,邢夫人接过挂到不远处的衣架上。两件衣服相贴着挂在那里,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情侣。

章富有刚吃了两口菜,邢夫人已自己连干了两大杯酒。章富有意识到了往下即将发生的事情,他用眼角偷偷地观察了四周,发现这个场地不具备发生故事的基本条件。难道就在这个窄小的沙发上演绎……这也太因陋就简了吧,章富有的心怦怦地跳着。邢夫人把一个服务生叫进来,交代他说唱歌期间不允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说罢塞给他一把厚厚的钱。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邢夫人唱的第一首歌不是《翻身农奴把歌唱》,而是王菲的《传奇》。章富有一面击掌一面听,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邢夫人唱罢问章富有唱哪一首,章富有说就唱齐秦的《不要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吧。邢夫人点了歌就拿着话筒站在那里说:下面有请著名画家章富有先生演唱,掌声欢迎!说罢摁了遥控器的某个键,包厢里立即掌声如潮。唱着唱着,章富有就唱起了瘾,他连续唱了四首齐秦的歌。唱到第四首《北方的狼》时,章富有不见了邢夫人的身影。他站起来把四周都扫描了一遍,邢夫人真的找不见了。这时,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章富有接听,邢夫人说:你身后有一扇门。章富有转过身来,轻轻一推,门开了。朦胧的灯影下,邢夫人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床上。过来呀!我们接着唱《翻身农奴把歌唱》,邢夫人朝他招手。章富有把门关上,外面的包厢居然奏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回到小区大门前,章富有让邢夫人把车子停住。他转过身去,在邢夫人桃红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邢夫人余兴未尽地搂着他的脖子,将一截滚烫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下车时,章富有说了一句:我们拖欠酒店五万多块钱的餐饮住宿费要到明年开春后才能付给你们,请你跟邢老板讲一下。这句话在章富有刚进入邢夫人湿滑温热的身体时就想说过,后来推迟到邢夫人像蛇一样扭动的时候要说出来,但还是没说,在邢夫人大呼小叫的时候章富有决定说了,最后还是没说,直到此时此刻章富有终于说出来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章富有如释重负,顷刻间却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剧烈的撕疼。章富有分析,那是自己的脸皮被一只无形的手给剥下来了。

邢夫人说: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章富有说:那就拜托了。

邢夫人说:不客气,为人民服务嘛。

进到房间,章富有立即把自己剥了个精光,直奔洗漱间。他先用沐浴露把自己洗了一遍,觉得不干净又用洗洁净再把自己洗了一遍,仿佛自己刚刚接受了一次人体彩绘。

躺倒床上,章富有拨打老婆的电话,老婆,我今夜坐动车了。

屁话,你又喝醉了?我们那个山旮旯哪有什么动车。

老婆,我今夜真的坐动车了。

哎呀!坐了就坐了,别啰唆了,快点睡了啊!

问题是我出轨了。

大洋彼岸那边好一阵子没有声息,然后就忙音了。

11

腊月二十六上午,兰律师突然出现在章富有的办公室。兰律师说章主席,虽然还有五天才过年,但是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账报销了,因为明天我们的员工开始放假,如果他们领不到工钱就会去市政府那里上访,这样的责任你我可是担当不起的,尤其是你。章富有说:哎呀呀,你看我这记性,都把这事给忘了,我正要给你电话呢,你们的老板娘邢夫人同意我们开春后才结账。

兰律师问:哪个老板娘?

章富有答:就是你们邢老板的老婆嘛。

兰律师又问:哪个老婆?

章富有反问道:难道你们邢老板有几个老婆?

兰律师说那当然!但也不是很多,只有两个。如果我没分析错的话,你所说的老板娘,应该是经常出现在酒店里的那个老婆,那是邢老板的大老婆。那个大老婆在店里说话是不管用的,真正说话管用的是二老婆魏蕊萍,也就是说真正掌管威运大酒店的是邢二夫人。章主席啊!你公关公错人了?

章富有警惕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兰律师狡黠地回道: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遗漏了一个“二”字,让我费尽了脑筋,差点导致我脑血栓。

章富有懊恼不已,自己居然睡错了人,自己居然把人睡错了,这真是悲哀,悲哀到了极致,这个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例这样悲哀的窝囊事了。

兰律师站在那里始终不肯坐下,他的意思很明白,你今天不给钱我是不会走人的。

章富有问:你眼下就差我这五万多块钱吗?

兰律师说:当然不是,还有残联和侨联两个联的钱。

章富有说:那你先去催那两个联嘛。

兰律师说:不用,他们已经给我开支票了,我只不过还没把钱取出来而已。

章富有彻底没有退路了,他对兰律师说:你下午过来拿钱吧。

兰律师问:下午什么时候?

章富有答:任何时候。

中午章富有回到宿舍,从柜子里找出他的工资卡。他不知道卡里具体有多少钱,估计应该有六万,但也不会超出这个数额多少。在中国通常是一个单位的经济实力决定一个干部的经济状况,章富有也不例外。他和老婆一年的纯“白”色收入,也就是九万元左右。这些年来,他们也有一些储蓄,但绝大部分都花在女儿的身上了。他们和绝大部分的中国人一样,希望把自己的子女由“寄生人”慢慢地演变成“强人”。一天到晚给人看心脏的老婆,对钱财却看得很淡,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当官不要当要害部门的官,得病不要得要害部位的病。偶尔有机会跟老公出去吃饭时,她最高兴的是听到人家称她老公是个画家。如果有哪位朋友不轻易地加上一个定语“著名”,她就越发笑逐颜开。

银行里取钱存钱的人很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中国人就是这样,一年的钱都在这个时候存了,也都在这个时候取了。章富有摁出了排队号后,一位穿黑色制服的中年女士过来问他,请问领导取款还是存款?章富有说取款。他在心里说你也不看看我像是那种有存款的领导吗?有领导亲自来存款的吗?女士又问:取多吗?章富有答:不多,六万。女士再问:卡还是折?章富有回答:卡。女士就把章富有引领到一台柜员机前面,就在这里取吧,插一次出三千,你插二十次就够六万了。章富有想:原来插一次才出三千,自己那晚只插了一次,居然就想把那五万多元的债务处理了,简直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章富有说:这样插也太慢了吧。女士说:不慢!也就二十来分钟,比你到窗口那里排队快多了。章富有问道:安全吗?女士说:绝对安全。章富有顺着她的眼神往左右两边一望,他的旁边站了两位长得很像卡扎菲保镖的健硕女保安。女士补充道:不过,你出去后我就不敢保证了,你可以请求得到我们保安的护卫,不过,这需要付费。章富有说:谢谢!我明白,这里是钱的世界。

柜员机像嗑瓜子的女人,熟练地把一片片瓜子皮吐出来。章富有看着那一张张纸币,不禁想起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对夫妇闹离婚,女的一定要抚养孩子,理由是她生的孩子,孩子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丈夫说:岂有此理,照你这个说法,从柜员机出来的钱就属于柜员机的,还不是谁插卡属谁。章富有扑哧地笑出一声,引得两位女保安警惕地张望起来。章富有也弄不明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居然还有心思自乐。垒在机上的一大沓钱被章富有一股脑倒进皮包,就像一道瀑布一样壮观。瀑布之所以壮观,那是因为它没有了退路。

章富有拎着装了六万块钱的皮包还没回到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雷科长问:章主席啊!你忙什么呀?

章富有说:报告雷科长,我在取钱。

雷科长说:取钱?我弟媳给你寄美金过来了?

章富有说:雷科长你还忍心开我的玩笑啊!我是取工资还债的。

雷科长说:难得有你这样当领导的,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章富有拎着皮包气喘吁吁来到雷科长的办公室,雷科长张口就说:荣厅长给你们单位拨了三十万元旧房维修经费,待会我就把资金打到你们的户头上。章富有“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嘴里几颗质量不怎么样的假牙。章富有好不容易收拢嘴唇,他说:雷科长啊!叫我如何感谢您呢?雷科长说:你要感谢的不是我,是荣厅长。

雷科长当即拨打荣厅长的电话,拨了电话后就对章富有说,荣厅长很忙,你不要啰唆,简单说一两句就行了。电话接通了,雷科长说荣厅长您好!H市文联的经费到账了,非常感谢您。那个画家文联主席小章同志就在我这里,他想跟您说两句话,就把手机递给章富有。章富有接过手机说道:领导时间宝贵,我只说一句话,荣厅长万岁!

荣厅长说:小章同志,你说错了,你是主席,万岁应该属于你。

12

这个狗日的冬日下午,因为阳光的铺垫而显得格外的灿烂和优雅。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愣是将大地罩在金色的光环之中。章富有热情地招呼兰律师坐到沙发上,端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Blue Mountain Coffee,又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条“熊猫”牌香烟递给他。兰律师受宠若惊地接过去放进包里,章主席,你太客气了。章富有说:一点心意,仅此而已。章富有来到窗前,一把拉开封闭已久的窗帘,顿即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双排扣上。章富有坐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派克钢笔,在威运大酒店的票据上签道:“同意报销章富有”。不知道是过于激动还是太过于匆忙,这七个字之间,没有间隔任何标点符号。按照字面上去理解,不是章富有把威运大酒店的债务报销了,而是章富有同志自己把自己报销了。据说,很多领导也经常发生这种茶余饭后被人们传为笑谈的错误。当然,这仅仅是传说。

原刊责编 韩新枝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年底了,H市的文联主席章富有面对账单无钱“报销”,他绞尽脑汁,四处奔波,几番上下求索,数回腾挪躲闪,遭劫持,被献身……演出了一幕荒唐而辛酸的年关戏。章富有踯躅的身影,投射的是中国文化事业资金无着、捉襟见肘的窘境。他的一笔洒脱的“同意报销”里,写尽了文人的无用和可怜。

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着一股子调皮的幽默精神。无钱还债,本是一件挺愁人的事,小说却写得趣味横生,甚至频频令人捧腹。这笑声里透着苦涩,含着泪水。那是一声自嘲的苦笑,一种无奈的洒脱,更是对现实的叹息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