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退却的反讽及其限度 文\乔焕江
依旧有很好看的故事——惊心动魄的圈套,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层层展开。但在这样一个本就种种“潜规则”犬牙交错的时代,形形色色的圈套早已是见惯的“轶事”,于是也就很难再挑战人们的心理承受力。《规则人生》的寓意似乎一目了然——故事固然惊心动魄,但仿佛也只能为成就一幅无奈的世情画添加些许色彩。
被现实中深刻的社会规则和权力结构所侮辱和损害的无辜女性,带着疲乏的魂灵返回到这个场域中,已然无力悲伤,或者悲伤早已无益,自己的身体、情感和智力干脆变成在“规则世界”中参与角逐和企图自保的资本。曹七巧、白流苏、“红玫瑰”王娇蕊……《规则人生》里的这位朱玫,自然是时常闪回张爱玲笔下诸多女性之命运遭际的再生姐妹,但历史时空的转换,毕竟使她的处世态度和她的那些前世替身有了重要的变化。曹七巧的尖刻里难掩生命深处的极端和狂热,白流苏的疲倦里尚存对世界的眷恋,“红玫瑰”的放荡流淌着爱与性的激情,而在《规则人生》里,当人们不断遭遇到金钱和权力构筑的重重铁幕,如朱玫般的报复、挣扎和攫取,似乎最多也只剩下在城市中的苟活。小说结尾,当朱玫用计套尽老赵账户里的钱,即将带着儿子与“追求者”邵昕离开上海去嘉兴开始富足而安稳的生活时,却未曾想到这看似美好的前景不过是初恋情人的妻子罗颖所设下的一个隐秘的圈套。为了保住自己和沈以海之间早已有名无实的婚姻,罗颖布下的暗局在小说最后诡谲地浮出水面,与朱玫巧妙而惊险的一连串计谋宿命般地搭上了弦。机关算尽的朱玫自觉胜券在握,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靠身体和情感的隐忍换来的新生活,不过是罗颖的一枚棋子。
有什么胜利可言?老赵、沈以海这类玩弄权术、欺瞒良善的人固然是失败者,然而罗颖和朱玫又何尝真正成功?本来被现实“规则”所欺凌的两位女性,并没能成为规则的破坏者和挑战者,借助于规则企图实现绝地反击的她们,命运必然仍要由“规则”所掌握——“规则人生”就此显示出作者试图传递的深意,它意味着对规则的妥协、认同甚至合作,尽管这一切是那么的不情愿,但仿佛并没有别的出路。
有人也许会为此辩解,认为从小说叙述的隐含视角中可以咂摸出些许反讽的味道。但请不要忘记,在这个弱者一败再败无处可逃的年代,作品所展示的那些潜规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它们不仅毫不掩饰自己的罪恶本相肆意妄为,同时也在不断加深弱势群体的挫败感和无力感,而此时的反讽,在包裹和缠夹一切的强大现实规则面前,更像一个自我排遣的无力手势,轻飘而苍白。
作为一种叙述策略,反讽会撕去某些冠冕堂皇者的外衣,以引起读者对反讽对象的批判和反思。但反讽生成的社会批判效果需要依赖特定的语境,当现实中的罪恶还需要遮遮掩掩,人心中仍然葆有对社会公正的希望,反讽的确会成为社会批判的利器。但反过来,在资本和权力早已揭开温情的面具,潜规则上升为心照不宣的明规则,弱势群体持续遭遇挫败,进而可能丧失对社会的信心的语境中,反讽则可能变成一种过于聪明的犬儒姿态。故事中,朱玫一面用自己的身体和虚与委蛇的情感嘲弄着规则,一面也在与权力和金钱规则周旋时毫不犹豫地否定过去那个善良和纯真的自我。她有条不紊地实施着报复和反抗,但却也时时流露出对由资本构造的中产生活的眷恋,那些不时的自我开解后的释然,阻碍了被损害者对别样社会秩序的想象,取消了生命穿透现实的创造性可能。即使在故事终了,作为朱玫之“他者”的罗颖用微笑宣告她试图抓住的只不过是另一个圈套,我们也不难想象朱玫在随后的生活里如何与种种规则翩翩共舞。反讽的策略在这里表征了一个退却的视点,也氤氲起一个充满失败感的时空。
我一直觉得《规则人生》把一个长篇故事的题材压缩成了中篇,在这个暴露出畸形的权钱社会本相的故事里,缺少了像作者另一类作品如《小么事》中大量铺排的更有烟火气也内蓄生长性的生活细节,取消了现实中更为复杂的可能性。
[ 作者系哈师大文学院副教授,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