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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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短篇小说 北去的河(邵丽)

《北去的河》 文\邵丽

选自2012年8月17日《光明日报》

【作者简介】 邵丽:女,生于1965年,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已发表小说、散文作品二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选载。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他“且”了一声,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他的叹气声立即被这浩大而喧嚣的北京城给吸走了——刚刚走到出站口,他就看到了那块牌子。牌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刘春生”仨字。才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仿佛不认得似的。当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名字时,不免红了脸。不值得哩!我是个啥啊,竟然写这么大仨字?活了半辈子,自己的名字还真没有被人这样认真地写过。

堂弟秋生和女儿雪雁站在牌子下面等他。秋生过来亲热地接下他手里的东西。女儿只是低着眼睛瞅地下,害羞似的不敢看他,直到他把一个小包袱递给她,她才慌乱地看了一眼爹。

秋生打头,三人往外走。他在后面看见秋生穿的衣服跟平时回老家穿的不一样。新崭崭的,式样还好看。别人从城里回老家,都是打扮得跟新姑爷似的。秋生回来老是穿一件屎黄色的夹克衫,一条灰不啦叽的裤子,很多年都没变过。那时他就想问问秋生,后来想想这事儿挺伤脸面的,就忍住了。

他带了三个大蛇皮袋子,秋生非要拿两个。他不让,自己拿了俩,秋生拎了一个,明显看出来秋生拎着很吃力。里面装的都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一个袋子里装的花生,是大别山区特有的“小籽红”,皮薄肉厚,即使是最小的壳子里也都顶得满满的,像山里人一样厚实。这都是媳妇去刨的,天还没明透她就爬起来下地,连鸡鸭都忘了喂。惹得它们像一大群叫花子一样不依不饶地跟着,直到她把荷着的锄头顺下来砸过去,它们才悻悻地回了家。媳妇扛着花生从地里直接去了激流河,把花生洗好摊在石头上晾干,下半晌才回来。一个袋子里装的是莲藕,也是家乡的特产,谁给起了一个傻好听的名字:“三河白莲”。他们这个地方叫三河间,这三条河虽然都不大,可是走的路都不近,分别来自鄂豫皖三个省。他们门前这条向北流的河叫激流河。这里的莲藕也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洗好切开白生生的,可以当水果吃,既没渣也没丝。收白莲的季节,无论你到谁家里去串门,山里人都是端一盘子白莲出来待客,看着都让人心里水荡荡。还有一个袋子里装的是野核桃,个子只有拇指肚那么大,砸开得用缝衣针挑着吃。这东西看着不起眼,但是特别养人。据说那时候徐海东和许世友他们在这一带打游击,腰里边缠着两个袋子,一个装子弹,一个装核桃。许世友许和尚说,子弹不能当核桃,娘的核桃能当子弹。据说他起急的时候,还真拿核桃把手下的一个连长砸了个狗趴。

说话间三人已经站在了一条扶梯前。他是在电视上认识这玩意儿的,上的时候他想着先用脚试一下,不过没容他停步,人流已经把他推上去了。他感到身子好像被人提起来,头懵一下,已经到了地面上。这才发现原来人是在地下的,那么火车站台也是在地下了?怎么没感觉到呢?他是大睁着眼,看着火车在周围高楼大厦的左搂右抱下进的站。他想问问秋生,可是秋生只顾忙着赶路,根本没有说话的工夫。秋生带他们来到一个停车场,他看到灯光下汽车黑压压地停了一片,像霜打的棉花田,一眼望不到边。秋生找到一辆半新不旧的枣红车,把东西填在车屁股后头,过来招呼他们上车。

天已经黑了,北京的夜晚比白天还要明亮。坐在车上,秋生的话多了起来。他知道秋生的习惯,每次回家,他总是问长问短,从村东头唠到村西头,连刘二寡妇都不落下。秋生跟老家人亲啊!不过虽说是兄弟辈,可他比秋生大十几岁。秋生小时候,他常常背着他跑十几里山路去看电影。那时候秋生就爱跟他唠叨。后来他娶了媳妇,秋生上小学了,还常常窝在他们的炕窝里,早上起来小鸡鸡憋得跟拨火棍似的。媳妇老是逗他,说,秋生啊,你长大肯定比你哥尿得高!这是他们家乡的一句土话,谁尿得高就是谁出息大。果然,秋生一泡尿冲到了北京,还折了人家一个城里姑娘。

到了家门口,秋生按门铃的时候他才同女儿雪雁对了一下目光。雪雁很快又把头低下去。门开了,秋生的媳妇脸上挂满了笑,喊了一声大哥赶紧往后撤,让他们进去。他一只脚刚刚踏进去,雪雁就在后面拽住他,让他把鞋脱了换拖鞋。他愣在那里,来的时候啥都想到了,全身上下都换了新的,就是没想到还有人看他的脚。他是汗脚,袜子鞋都比人家费,袜子穿不了两水都得透底,所以每双袜子都被老婆打了补丁,哪能让人看!秋生看他迟疑,已经明白了,过来把他拉过去说,哪有这种规矩,来来来赶紧坐吧!他屁股刚挨着沙发,秋生媳妇已经把湿毛巾拿了过来。擦了手脸,一杯热茶又递到了手里。

喝了几口,他觉得不对头。看了看杯子里的茶,是秋生最爱喝的自己茶山上的茶,可是汤色不对,味道也不对。秋生看着他笑了,说,凑合着喝吧,这可不是咱山上的水泡出来的。他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秋生的房子。客厅非常开阔,对面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上面的书摆得满满当当的。秋生的媳妇在北京大学教书,没这一架子书怎么也说不过去。他坐的这个地方,是一圈沙发,中间摆着一个茶几,上面也摞着不少书。正对面是一台电视机,跟他们家的大小也差不多。屋子里看着齐整素净大方,像过日子的人家。他这边还没看完,那边秋生媳妇已经在厨房把饭菜准备停当,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荤素稀稠搭配得甚是讲究。秋生拿过来一瓶茅台酒,是紫砂瓶装的,上面写着“15年”。他光听电视上说茅台酒一直在涨价,就问秋生:“听说茅台已经涨到六百多了?”秋生说:“那是官价,我认识人,打了折没那么多。”他吸了口气说:“这喝了多可惜!”秋生嬉笑道:“人死了,酒还没喝完那才叫可惜。”俩人边吃边喝,秋生媳妇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一会儿就酒足饭饱了。

吃完饭,重新又回到客厅。他看看秋生和秋生媳妇,俩人都没有说正事的意思。他有点着急,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们说。他想等雪雁收拾完东西过来,就把这事摊开。谁知雪雁过来刚刚在他旁边坐下,外面就有人敲门,雪雁赶紧拉着他往里面一个屋子走去。这边的门还没关上,那边的人就进来了,说:“刘司长,打扰……”后面半截话被女儿关在了门外。他吃了一惊,从来没听说过有“司长”这么个官,便小声问雪雁:“你叔是个司长?”雪雁把灯打开,朝他点点头。他又问:“司长有乡长官大没有?”雪雁说:“应该没有,我叔才领七八个人。”他心里落了一层霜,有点寒凉,还有点难过。想想兄弟混这些年,才跟个村委会主任差不多,怪不得每次回去都那么寒酸。不过转念一想,毕竟秋生在首都人生地不熟的,手里能有七八个人使唤,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心里又松软一点。他边想边打量这间屋子,这一看又吃了一惊。挨着门的一面墙,垛得一堆一堆的,有烟酒饮料,还有各种花里胡哨说不上来的东西;对着门的一面墙是好几排衣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男男女女的服装,像服装店。他问雪雁这么多衣服是干啥用的?雪雁说,穿的。他在那一排一排的服装里,看到了秋生平时回家穿的那一套,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非秋生回家去是装穷?仔细想想又不是,秋生可不小气。有一年回去,正赶上他盖房子,秋生偷偷地在他枕头底下塞了三千块钱。那时候这个钱可是个大数,农村人盖一栋最拽的房子也只是四五千块钱。又一年回去,赶上他买收割机,秋生二话不说又塞给他五千。秋生跟他的亲可是在骨头缝子里!所以秋生说让雪雁来帮他们照看家,他毫不犹豫答应了。别说雪雁在家闲着没事,就是正在上学,只要说是秋生用她,他也没有二话。雪雁这个孩子,脑袋瓜子不笨,学啥啥精,家里家外的活计她只要搭眼一看就能上手,拈针拿线,洗衣服做饭,样样让人看得起。可就是读书不成,一看书不是脑瓤子疼,就是打瞌睡,初中毕业就回家了。你说这跟着自己的叔叔在北京生活,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而且秋生也说了,跟他们三五年,给她在北京安排个工作,再找个婆家,等他们老了也去北京。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眼看着好好的路子硬是不让走。他心里憋屈得简直像长满了铁藜草,不碰它它膈应,碰它吧它疼。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秋生喊他们出去。来人已经走了,重新坐下来,他的一肚子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秋生说,哥,你累了吧?他说不累不累,一直坐在车上没动,咋会累?秋生说,你要是不累,我们俩出去走走。刚好我给你安排到隔壁的酒店住,咱俩走去那里吧!他连忙答应着,与弟媳告了别,又看了看雪雁,才跟着秋生走了出去。

北去的河

邵 丽

北京的大街晚上也不安闲,跑反似的,满街筒子不是车就是人,真想不出半夜三更这些人出来溜达什么。秋生把手揽在他的腰上,他想起小时候带他去看电影的情节,心里有点热,也有点伤感。他说:“秋生。”秋生说:“哥。”他心里的热涌到了眼窝子里,那时候,秋生想趴在他肩膀上睡,他就这样喊他,怕他着凉。秋生也就这样答应着,嘴里的热气哈得他的脖颈子一热一凉的。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可是秋生和他之间什么都没变,这个他心里透亮。

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程子,他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说:“秋生,雪雁的事,我跟你嫂子商量好了。她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反正是不能让她回去。我这次来就是要彻底截埋了她的妄想!”秋生说:“哥,女大不由人,孩子的事不能强迫。她执意回,就让她回;回去她觉得家好就待在家里。觉得家里不如这里,还让她回来。”他“且”了一声,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他的叹气声立即被这浩大而喧嚣的北京城给吸走了。秋生没听到。

刚到北京的时候,雪雁是真欢喜。每次打电话回去,都要跟她娘叨叨半天,在电话里领着她娘把个北京城踢腾个遍。可是过不了多久,就开始闹情绪了,先是给娘诉苦,天太干,浑身像蛇蜕皮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掉。后来又说嗓子堵得难受,整天脖子像被人掐着喘不过气来。再后来,就直说了,想家,死活不在北京待了。她娘吓得不敢接她的电话,只要拿起话筒,嘴里就像噙个热芋头,嘟嘟哝哝的,光会说“小妹听话,小妹听话……”他躺在床上气得拿脚背踢她的屁股,说,你这老磨盘,东西都吃屁股上了?老婆把电话拿给他,他刚想骂几句狠话,可听到雪雁说:“妈,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和我爸!就要咱们的家!”他的心一下子软得像个秋柿子,软塌塌的不成个形。

后来还是秋生给他打电话,秋生说,哥,你来一趟吧,咱说说雪雁的事儿。

接下来的几天,秋生安排人陪他到各旅游景点看看,并特别交代让雪雁陪着。雪雁说都看过了,不想去。他知道女儿这是躲着他,不过自己哪有心思看风景热闹?像被绑架似的转了两天,什么都看不进去。又加上天天吃不下睡不香,热火攻心,嗓子冒烟满嘴燎泡,解一次大便跟生个恐龙蛋似的。后来他死活不看了,跟秋生说,赶紧把正事说说,他要赶回去。秋生问:“什么正事?”他说:“雪雁的事嘛!”秋生说:“雪雁的事咱不是说过了?”他说:“那不能算!”

晚上秋生和媳妇把他和雪雁带到一个正宗的徽菜馆子里,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几个特色菜,又打开了一瓶“15年”,说要给他送行。酒喝到一半,他扭头问雪雁:“你到底是咋想的?”雪雁吃惊地看着他,说:“我想什么?”他说:“跟着你叔这事儿!”雪雁扭头看了一下秋生他们俩,说:“我叔没跟你说?我在这里待到年底,等童童放了假送他姥姥家,我就回去。”他这才想起这次来没见到孩子,也没打问一句,心里暗自惭愧,便问秋生:“怎么没让我看看孩子?”秋生媳妇接口说:“孩子送幼儿园,周末才能接回来。大哥,秋生打电话请你来,不是让你来做雪雁工作的,是想让你来看看这边的情况,好让你放心孩子在这里没受委屈……”

秋生连忙打断媳妇的话:“你这可是自己杜撰的。我让哥来说雪雁的事是个借口,我是想陪哥说说话。”

他瞪着雪雁,指着秋生和他媳妇问道:“这俩人是谁?”雪雁知道爹话里有话,迟疑了一下,低头嗫嚅道:“我叔。我婶子。”他把筷子刷的一下扔在桌子上,怒声道:“你还认得他们啊!他是你叔吗?你睁开眼看看他跟你爹有多大区别?”他突然哽咽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虽然我没在跟前,我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待你!人不能没良心啊!你叔求我办过什么事儿?就让你跟随他们几天,你就受了天大的委屈?”

雪雁吓得扑在婶子的怀里哭起来。秋生赶忙把筷子捡起来递他手里,说:“哥,你错怪孩子了。”他仍然恨恨地瞪着雪雁:“我错怪她?这日子过得天天跟喝豆沫似的,她还想攀扯多高的枝子啊?”

秋生叹了口气,说:“哥,别说孩子,我都常常想啥都不干了,回咱们家种地去。在家里头过日子,快是个快,慢是个慢,心总有个落地的时候。哪像这里,天天急得跟赶黄昏集一样!”

他攥着筷子的手一直在发抖,一腔话语凝噎在喉头,捞摸不出半句出来。他索性把头别向窗外,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屋子里几个人的影子映在窗玻璃上,像电压不稳时的电视屏幕。过了一会儿,秋生媳妇拉着雪雁站了起来,给他敬了一杯酒说:“大哥,你再跟孩子生气,就把秋生这次请你来的好意辜负了。秋生也常说,把雪雁留这儿就像把激流河里的鱼放在北京的鱼缸里,能养活吗?”

他是坐第二天晚上的火车走的。秋生和雪雁一直看着他过了进站口才走。他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这才看清楚,不是站台在地下,而是整个车站都架在空中了。那么,那些大车小辆和成群的人,都是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行走了?这哪是个事儿嘛!

秋生给他买的是卧铺。他上了车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火车已经驶进了大别山区。他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出了车站,从眼前的小山丘翻过去,再趟过激流河就到家了。

秋毕竟深很了,激流河水也退得差不多了,留下一河床圆滚滚的石头埋在浅水里。他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河里,开始还有点凉,一会儿就适应了。他低头俯在水面上,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然后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体内像打了个闪,有什么地方咔嚓一下,浑身像过电似的受用。突然之间他明白了,“家”并不是光指房子、床铺和锅灶,它是地土,是树木,是水,是气味儿。眼前漫山遍野的树、水、鸟、鱼,哪一样不是跟他熟混得像邻居一样?

他踩着卵石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他停下的时候,一群小鱼崽儿就不管不顾地吻他的脚,麻酥酥的。卵石顶在脚心里的那种感觉,他说不上来,像生命,像死。他禁不住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把腿提起来,脚已经泡得如一截白莲,竹篙似的滴着水。他又把脚猛地踩进水里,弄出很大的声音和水花。一只在岸边觅食的水鸟,吓得扑棱棱飞起来,一边飞一边扭头看他。他想起他的雪雁,这个让他越来越握不住的小毛丫头,有一天也会这样扑棱棱地飞走,禁不住摇了摇头,待水面清净了,才去寻探下一个落脚的卵石。

原刊责编 付小悦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河,是一条故乡的河。小说的叙述视角由一个小人物——微如草芥的乡里人刘春生带入,讲述了他在京城的短暂经历,归去来兮,北去的河更加清凉而惬意,仿佛母亲般温存。它的亲切和温情,离开它的儿女体会得最是深切。小说在两个时空展开,一个是喧嚣浩大的京城,一个是安宁僻静的山乡。强烈的对比间充满了抉择的困惑。

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却写得从容流畅,饱蘸着情感的汁液。在进城大军浩浩荡荡的进行曲中,这是一段舒缓动人的抒情小品。这是一个大漂移的时代,而漂泊的现代人注定要接受这样的拷问:他们灵魂的家园,他们乡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