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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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短篇小说 天使(吴君)

《天使》 文\吴君

选自《中国作家》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吴君:女,黑龙江人。研究生毕业,曾在多家期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有为年代》《不要爱我》和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等。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深圳。

小河一直生活在漯河下面的一个县城。她的家很特别,被列入到受资助家庭。很小的时候,小河就能收到些物品和钱,吃的用的,书包或者衣服,有些还是名牌。

到了十八岁,再也没有东西可收。她的同学陆续上了大学或去外省打工了,小河突然觉得孤单。她只好上街了。很多时候,她觉得外面比家里好。她去过商店的更衣室,还在书店椅子上打过盹,睡过觉。天黑的时候,踩着路牙子回到家,心里的烦还是没有排解掉。于是,她想到了最后寄钱的那个男人。

男人是个捐赠者,家在深圳。小河觉得这个男人很神秘,出手也大方,让人联想,说不准此人无儿无女,让她继承家业呢,想到电视里那些故事,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只是男人问起小河的学习情况,让她有些烦。跟其他受资助的孩子一样,小河在信里称他为深圳爸爸。他不拒绝也不答应,信的落款还是写着叔叔两个字。小河觉得此人内心冷漠,很受伤。

这天,她一到网吧,便着手写信。信里说,要当面感谢,顺便请深圳爸爸帮忙,她想去振西专修学院读书。这所职业类学校,本来不许深圳以外的学生报名,只是学校为了赚钱,发过几次广告,被无所事事的小河看到了。发完信,小河心里有些闷,玩了会儿游戏,才排解掉这些事带给她的不快。

这个人没有答应见面,说资助的不只小河一个,不需要面谢,倒是对小河提到的读书很赞同,认为是个很好的想法。

男人问她下一步的打算,有没有想过打份工,养活自己。小河预感这个男人也不准备理她了。她半夜起来,写了几句话,用手机发给了男人,准备最后再试试,她说自己当年得过小儿麻痹,无钱医治,在县城连正常人都难找到一份活儿,更不要说她这样的。

男人似乎一直没睡,等着小河。电话很快打过来,怪小河为什么不早说。这是小河第一次听到这个深圳男人的声音。小河说,因为自卑不愿意提。

男人缓了口气,安慰道:“没事没事。”这次,他对小河的称呼也变了,称呼小河为小天使。

小河愣住了,以为听错了,她装作生气,冷冷地说:“我是个瘸子,配不上这个名。”说完这句,她想象男人听到这句话的表情。

男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安慰道:“天使也是各种各样的啊,你呢,应该算是马路天使。”小河曾经对男人说过喜欢逛街。有次,小河在信里说过,挤在人群里,特别暖和。小河先是觉得对方揶揄她,后来又觉得不像。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

很快小河收到男人寄来的一条漂亮长裙和平跟皮鞋。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双脚,最后跳起来,她觉得此刻身体比平时更加轻盈,对得起这个美丽的称呼。

最让小河意外的是,男人说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联系好了学校,并为小河报了名,专业是物流管理,学费的事不用担心,也处理好了,学习期间的生活费每个月他会按时汇给她。最后,他不仅寄了一笔路费,还给小河画了一个简单路线图,让她路上小心。他跟小河说,课余时间可以到对面的工业区看看,如果条件允许,可以边打工边读书。同时,他还鼓励小河与宿舍的孩子交朋友,作为贫困地区的孩子,有义务让他们明白挫折也能使人变得更善良、坚强。信的最后,他还说,算是最后一次联系,自己不是富人,做善事,是因为喜欢爸爸这个称呼。

小河很庆幸男人没有提出见面,否则她的话就要穿帮了。

见过小河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相貌秀气的女孩儿,大眼睛,尖下巴,连自己都觉得像网游里的人物。她喜欢编排经历,以悲情为主。比如她说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他们在火车站把她捡回来,小小年纪照顾弟弟妹妹,还要经常挨打挨骂,零下几度洗衣做饭,一双手因此生了冻疮,导致了她不喜欢写字。她当着一个修鞋的温州女人说这事的时候,女人眼泪汪汪,紧紧抓住了小河的手,放进怀里。随后,她大了嗓门把马路对面正修鞋的丈夫叫过来,两个人用家乡话商量,先不做生意了,去市场买菜,然后把小河接回家里去吃饭。

他们把小河带到出租屋的时候,小河很失望,屋里屋外到处都是烂皮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进家门,女人就把小河安顿在电视机前,还给她周围堆上了一床粉色的被子,让小河别动,安心看电视,他们则欢天喜地去做饭了。

吃完一包牛肉干,小河才把饭菜等上来。每种菜只做了一点点,放了满满一张小桌子。小河发现这两个人并不会做菜,每个菜都很甜,味道有些怪。如果不是太饿,小河都懒得动筷子,直到后来上来一盘豇豆炒肉丝,才来精神,迅速吃起来。看到这些,俩夫妻高兴得哇哩哇啦说话。有两次还把小河的名字叫错了。小河相信那个名字是他们孩子的。小河心里想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还挺美的呢。哪里比得上自己十八岁前吃的那些食物。刚放下筷子,她便说要回家了。弟弟妹妹的衣服还没洗呢。听到这话,两个温州人站着扎煞着手。本来已经给小河准备好被子和一张小床,他们像一对小爸爸小妈妈,眼巴巴地看着小河,希望她留下来。小河说不行啊,我怕挨打,他们打人可疼了。本来小河还想找出一块伤疤,最后也懒得做了。她觉得这两个人的智商不高,无需费太多口舌。小河迅速从这间房子跑出来,到了大街上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她觉得那些皮革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到了学校之后,她发现广告是骗人的,哪有什么五星级花园式校园。学校在关外的沙井和松岗街道之间。只有两栋单薄的楼房,一栋是教学用的,另一栋则是学生宿舍。学校对着马路,尘土飞扬,堵车的时候,喇叭乱鸣,那些运货的香港车把地面震得很响。因为挨着一个高速出口,出租车排了一大串,远远看过去,学校门前,像个长途车站。学校的老师长得也不怎么样,土了吧唧,交流的时候多数用客家话和湛江土话。课桌和电脑比较新,正经听课的人却很少。多数人都是上网或坐到一起聊天,只有几个年纪大的,拿着笔在书上画着,样子滑稽。小河听了两天课,还没找到感觉,当然也没交上朋友。她有些后悔,来之前,不该顾虑太多,把头发染回黑色,她相信原来那种色彩会有人找她搭讪。

因为小河来得比较晚,最后被安置在四楼。小河放下行李便发现,宿舍里的人根本不像学生,年龄有大有小不说,相貌、气质异常古怪。整体来说,像一个招待所,集合了全国各地那些跑供销、卖假货的。她选择住上铺,除了新鲜,空气好,更主要是方便观察下面人。

她先是观察到下铺那个姓孙的女人喜欢洗手,擦桌子。还有两个女人,是一起来的,她们只要闲下来,便拿出一些旧线团,打毛衣。其中有个女人喜欢发呆,对着一张旧报纸。不仅如此,这两个女人很小气,经常用酒精炉做饭,一个橘子剥成八份来吃。小河觉得这种应该是传说中的吝啬鬼。看了一会儿,便对宿舍人没兴趣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来了一个有意思的。当时新生在操场开会,是要散的时候。听见了汽车声,随后看见两辆黑色轿车,开进院子。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路边向学生打听什么。接下来,是这个小车上的人到了小河这间宿舍。最先进门的是个女孩,显然她是这儿的学生。女孩的头发染成金黄色,刘海遮住了半个眼球。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过了会儿,她站起身,打量着窗外操场上几棵干枯的小树,无聊地吹着口哨。见女孩这样,穿着高档的女人显得有些尴尬。她先是铺床,后来又用抹布去擦洗墙壁上的污渍。小河觉得女人红红的指甲与这些事很不和谐。年轻男人向房间拎东西,大大小小放了一地。看见这样的情景,小河顿时来了精神,她之前还没有遇见这种款的呢。显然是传说中的富二代。

接下来的几天,小河表现得很巴结,每天都对着女孩微笑。房间窄小,走路的时候也主动避让,很是小心。这个女孩非常高傲,除了不领小河的情,她谁都不搭理。每天除了上网和抽烟,什么都不做,不跟任何人说话。有两次小河想说话,对方从鼻孔里呼出一阵气,把小河顶回去。

这个女孩不怎么上课,平时也不知道去哪儿,常常半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满嘴酒气,不管别人有没睡着,把灯全部打开,洗漱完毕之后,才关掉灯,躺到床上听耳机。音乐声很大,溢出外面的是很大的沙沙声。如果不是小河太累,根本无法入睡。

小河终于明白,这个学校没有年龄和身份的限制,只要交足了钱,谁来都可以。小河相信这个女孩和她一样,是个非主流。为了接近这个女孩,有一回,外面下雨,她帮着女孩收好外面的衣服。

女孩见了,连个谢字都没说,瞟了眼小河后继续抽烟。小河心里一惊,她喜欢对方的衣服和鞋,曾经在女孩出门的时候,偷着拿出来,装进包里,到了街上再找个地方换上。女孩衣柜里的衣服,她几乎全部穿过。那些衣服件件都时髦,确实受用。只有一次,是个例外,有一对情侣远远看着她笑。小河见了,不知道什么事,也回了笑。男的见了,快走了几步,上来搭讪:“小姐,挺敢啊,睡衣都穿出来了,今晚是不是想睡街上呢。”说完退回女的身边,两个人搂在一起,哈哈大笑。

小河很懊恼,她确实分不清这些衣服到底有什么区别。她觉得深圳人就是喜欢捉弄别人。

她又想起那个深圳爸爸。见一下有什么了不起呢,你富你的,我又不抢你钱,装什么神秘啊。还爸爸呢,谁想叫你爸爸,我又不是没有。

下铺喜欢做饭的两个女人是进修生。退休前想过来长长见识,回去要办理手续了,是单位的一种照顾。小河发现这两个女人很喜欢上课,一堂不落。每天回到宿舍便整理笔记。有时还会大声讨论。小河听得烦死了,更要命的是这两个人用酒精炉偷偷做饭。她们只会做白菜加肉,或土豆加肉,从来没有吃过一次海鲜。照理说,学校离海边很近,那种玩意又不算太贵,两个人都很能吃,吃饭的时候咯咯嗒嗒一刻也不停。每次吃完饭就说平胃,其实是想在床上睡一会儿觉。两个人都喜欢打呼噜,甚至比男人还响。小河正用手机上着网,被这声音吵得不能专注,她心情烦躁,好几次都想破口大骂。考虑到第二天饭堂不开伙,还要吃她们的饭,才忍下了。

起初她们很不情愿,尽管小河说过会给钱,也拿过两百块给她们,可小河每吃一口肉,两个人的喉结便会动一下,明显看出不情愿。直到有一次,她们问她小河想家么,家在哪儿,怎么不回去看看,小河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她说没有冬天的衣服,北方太冷了,耳朵很容易被冻掉。另外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外婆,回去只会更加伤心难过。听完这些,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不说话了。接下来的两天,两个人安静了许多。她们还像以往那样做饭、吃饭,只是不再那么咋咋呼呼。

一想到学校向这些人介绍她是贫困地区来的,她就很生气。这样一来,自己吃的用的,便受到了限制,多换几件衣服都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甚至脏话粗话都不能说。对此,她曾在内心抗议过,你们捐了钱给我,很了不起,很伟大是不是?你们的钱难道就干净吗?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帮自己吗?

想到那次寒假,她被安排到了省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副傻样,就羞愧得想要抓住头发向墙上撞。

她无法原谅自己,曾经那么傻过。尽管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那一次,小河被接到省城一户人家里。这家不算有钱,倒是有不少书,据说,男人是个名人,喜欢书法和诗歌。家里还有一个和她同岁的小女孩。夫妻表面很是和睦,私下根本不说话。只有来人的时候,才并排坐在沙发上,手拉手,肩并肩,互相表扬。他们喜欢教小河写字,男人拿着笔教小河写字的时候,女人会在不远处用照相机咔嚓咔嚓拍下来。小河很不好意思。女孩的父亲介绍她时,故意提到小河的特殊家庭。这家人向外人介绍小河时,会夸大许多,连小河听了也觉得自己身世悲惨。男人对着镜头表达爱心的时候像个演员。他说不仅资助孩子上学,还把他们女儿的压岁钱也捐了出来。这个时候,家里的小公主会搬出一个大大的陶瓷猪,这是个存钱罐。差不多每个晚上,小河都会被拉到客厅,在很多人面前背诵那两句话。感谢叔叔阿姨,感谢社会之类。这些话必须从头到尾流着眼泪说。

刚开始,小河认为下铺这两个女人不说话挺好,只是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主要是看不到热闹。这么一来,她只好去跟那个洁癖女人说话。这个女人不仅喜欢洗手,还愿意跷着兰花指说话。小河觉得这女人让她捉摸不透。比如,她明知道小河讲的是家乡话,却说,小河,你们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刚开始,小河还真以为她听不懂,用手机跟老乡说话时也不避着她。在这里要说的是,小河已在很短的时间内,和对面那间厂的人混熟了。有两个小老乡,还带她去过万福广场跳舞。他们指导过她,如果跟老头跳,一定要让他们花点儿钱,年轻的,必须要下QQ或手机号,还要当场打,试试真假。小河一一答应,觉得这里面的学问还真不少。

孙姓女人经常问小河这问小河那,还让小河带路到特区里边看看,说是扫货。小河听了很开心,第一,这份信任令她舒服。第二,这女人是个富婆。小河打心眼里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过瘾,有面子。小河自告奋勇告诉她,哪里的东西最贵——中信之西武。哪里的东西便宜,当然是东门老街和华强北,能讲到跳楼价。这些事情并不是小河真的很懂,她是在老乡那里听说的。平时她很注意搜集这些,她觉得将来回到老家,还是需要有些资本,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喜欢搜集明星们的事。张柏芝和谢霆锋,大小S。

孙姓女人对小河的推荐没什么兴趣,低头染着指甲道:“便宜货跟名牌一样,全世界都一个价,不存在哪儿便宜哪儿贵。”小河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答了,只好站在那儿不动。最后,对方抬起头,对住小河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上好的咖啡豆,最好是蓝山咖啡,我可是急着要用。”

小河感到自己的血突然流速加快,连呼吸都还没有均匀,便急说:“我知道,我知道。”她当然知道南山。她把蓝山听成了“南山”,过了边检站就到了。她曾经跟着老乡去过。那里有世界之窗、欢乐谷。说完,她翻动了下眼皮,思考着那些咖啡。

第二天早晨,她撒了一个谎,说是到外面做好人好事,走出了大门。平时她溜出学校的确有些鬼鬼祟祟,她害怕连保安都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才读到这个学校,应该好好珍惜。这一次,跟在孙姓女人的身后,她大步流星走路,没有羞愧和不安。路上,孙姓女人不断描述咖啡那玩意如何香醇、美味。除了可以减肥,还能让生活变得有品质、有情调。直到格兰云天楼下,孙姓女人才停了嘴,她眼前一亮,仿佛心情大变,浑身的肉被提拉起来,快速走进路过的一家商店,并用英文与店员说起了话。最后,她从店里选了不同的两盒,才满意地离开。出了店门,小河回过头,想要记住这家店的名字,可惜上面全是英文,小河一句也不懂,甚至连好多字母都不会念。墙上有张棕色图片很特别,让小河想不起用什么词来形容。上面有个漂亮的女人,拿着一只小银勺,让那白嫩的物质从嘴边飘过。她的心里像有种东西轻轻地流过,感觉特别奇妙。

当晚,小河失眠了,她摸着自己有些火烧火燎的脸想,这个孙姓女人很抠门,都没有想打开让小河尝一下,连坐地铁都还是让小河自己掏钱。她说得那么好,又那么享受,为什么不拿出来尝尝呢。想了半天,小河也不明白,最后,她想清楚了,女人肯定不是自己用,而是送礼,不然的话,会拿出来吃几口。

她是趁这个女人睡着,另外两个女人又呼噜大作之际,才轻轻拿出瓶子,慢慢拧开的。黑暗中,她用力舀了一大勺,迫不及待放进了嘴里。想不到的是,石灰粉一样的东西,从喉咙深处升起,弥漫了整个口腔……她险些呛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了尖叫和咳嗽、气喘,此刻,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快断了。

尽管如此,她把桌上的物品整理回原样。可是,盖子上面那层锡纸忽然不黏了。这让她很心烦。她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悄悄把发酵粉、石灰粉和芥末放在了瓶子里,有意捉弄她、害她。

黑暗中,她悄悄爬到床上,用被子把呛出来的眼泪擦干,甚至委屈地想哭。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她才迅速把被子盖好,遮住脸。

是那个散发着酒气的女孩子。凭感觉,这女孩又想找茬骂人了。小河知道她也是单亲家庭。她说过父亲,有时想一刀结果了那个负心人。女孩儿指的是爸爸,当年男人抛下老婆女儿,跟了个有钱女人。尽管后来生意不错,支持女孩上学,让她们母女吃好的用好的。可他还是很后悔,觉得对不起女儿,造成她初中便辍学了,尽管男人用很多方式来补偿,还是没得到原谅,她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小河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她看见孙姓女人正在穿鞋,床上放着旅行箱,其行李也都收拾好了。她用眼睛偷偷看了看,发现那盒东西原封不动仍在原处。小河犹豫了下说,孙姐姐,你掉东西了。

“噢,那玩意啊,不要了,不是给人用的。”女人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出门前,她眨了眨眼睛,对小河说:“对了,蓝山咖啡的产地是牙买加,跟南山区没任何关系。”她在小河发愣并哑口无言之际,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出了门。

正在小河烦躁的时候,听见校工进来跟两个女人说:“出门的时候,一定看好东西。”

“有什么好看的,又进不来小偷。”其中一个女人看着门窗,不屑地说,像是故意讲给宿舍里的小河。

小河听了,很感动,觉得她们真是心地善良,她在心里叫了她们阿姨。躺在床上,她忍不住抬起身,偷偷去看她们。觉得这两个人还是像企鹅,尽管样子比原来顺眼许多。

小河怎么也没想到,两个阿姨竟然在这一天的放学后,说学完了要回去了,临行前要请小河吃饭。为此,两个人还在一个本子上面算了账,涉及分摊的事。

吃饭的事,果然没有食言,她们让小河随便点,想吃什么都可以。小河不好意思,想吃的东西太多了。最后是两个阿姨帮她点的,其中有小河爱吃的福永黄油蟹和南海的剥皮鱼。吃到一半的时候,两个阿姨拿出一件天蓝色的毛衣,说是用了半个月时间偷着织的,就是为了给小河一个惊喜,这样小河回家的时候就不用怕冷了。

小河愣了,没想到会这样,她高兴地跳了起来,分别拥抱了对方,把两个阿姨羞成了大红脸。最后,她为她们表演了街舞。也许是穿了新衣服的原因,她觉得没有平时跳得好,很笨拙。等她重新坐下来,一个阿姨说:“小河你要用业余时间多看点书,别再浪费时间了。”小河说:“我会的。阿姨你们放心吧,我最近才考了一百分。如果当年父母不是把我扔下,让我自卑,总受欺负,我早就考上清华北大了。”

是在小河觉得生活没什么新意的时候,金发女孩约她去唱歌的。

小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太高兴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请她去过那种地方。

她显得有些不自然,忸怩着说:“我不太会唱歌,你看我的喉咙最近有点哑。”她又想起那个该死的咖啡。

“没关系啊,去玩呗。还有,如果喜欢,那套睡衣归你了!”女孩若无其事地说。

小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女孩过生日。

小河着急地说:“不知道啊,连礼物都没来得及准备。”

女孩笑着:“什么礼物呀,告诉你吧,我什么都不缺,就是孤独,没人陪。”

见小河还在发呆,她接着说:“我真羡慕你。”女孩儿又喝醉了。

小河走到洗手间给老乡打电话,说:“这个有钱,说自己孤独没人陪,今晚她留给你了,怎么做我不管,不过你得给我一千块。”

男孩过来的时候,小河把毛衣丢给了对方说:“不能少给啊,这可是新的,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最终,包括一件毛衣,全部加起来的成交价是四百元。她要用这笔钱去文身。打听过了,天使就是这个价。她看过几遍,每次见到那个图,她的内心都会变得柔软。圆圆脸,大眼睛,长睫毛,像婴儿那样干净的脸,她喜欢那样的自己。只有那样的自己,才配得上天使这个美好的称呼,配得上深圳爸爸用那样的语调称呼她。这次,不是为钱,不是为了寄来的东西。她有些想念他了。

小河最后又从对方口袋里抢了五十块钱,才把男孩推进包房。

音乐声很大,女孩已经倒在了沙发上。

小河过来拉她的时候,女孩嘴里不断地念着爸爸两个字,接下来,她看了眼小河,说:“对不起,他要我照顾你,向你学习,我都没做到。”

小河愣住了,脸庞上那抹得意还没有褪尽。她突然明白女孩说的是什么。

放下女孩的手,小河气坏了,她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冷着脸道:“他是不是早知道我的情况?”她看了眼自己的腿。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忧伤:“我不想再伤害他了。”

小河眼睛突地热起来,仿佛有东西要掉下,发了狠才忍住。太久没有流过泪,之前她一直认为那是可耻的。

回宿舍的路上,小河一点也不轻盈,两条腿像是注了水,灌了铅。还没到门口,便听见了哭声,她吓了一跳,停住脚。是喜欢发呆的那个阿姨,有人在旁边劝着。旅行箱被人打开了,准备带回老家的荔枝干只剩下几颗,最重要的是报纸没了,上面有一篇她儿子生前发表的作文。这是她保存多年的报纸,一直带在身上。

小河的手变得冰凉,她真的忘了早晨自己做的那件事。当时她们离开宿舍,去车站取票并到商店购物,准备回去的一切。

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后悔。她不知道那张旧报纸还有用,否则不会连同果核一起扔掉。

凭什么要这样,一个个对她好,凭什么啊!她本来不打算和这个世界有任何瓜葛的。

小河为自己不能像过去那样恨了,而愤怒和心慌。她在街上走了很久,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小说书写的是一个被捐赠女孩的畸形人生。吴君用微凉的反讽和几近零度的叙事,在施予与感恩的背后,冷静地反思人性中那恶的根芽。小河,一个本该是安琪儿的女孩,从贫寒的生活中丧失了善,从好心人的捐助里习惯了索取,温情被扭曲,“爱”走向了反面。这样的天使让人沉重,这样的人间也成了一个灰蒙蒙,冷酷而薄情的世界。

在这篇小说里,深圳依然是人们寄予希望,改变命运的地方。不同的是,在这种改变里,吴君痛切地批判着人性的邪恶与贪婪。然而反观小说的文题,与其说是嘲讽,毋宁说依稀透露出的是作家那微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