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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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无可无不可王国(汪若)

《无可无不可的王国》 文\汪若

选自《人民文学》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汪若:女,本名汪若菡,记者,曾供职于《21世纪经济报道》《环球企业家》等财经媒体,现为某经济类杂志编辑,著有短篇小说集《高峰体验》,居北京。

我向诸位保证,无可无不可的王国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且,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跌入其中。

我还能保证,这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情——没有明确的时间段,没有明显的标志。但是即便如此,在像缎子一样滑过去的人生中,总有一天,当你睁开双眼,就会发现自己身处无可无不可的王国里。

你或许会问,无可无不可的王国,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那里,一切似乎都和这边没有什么太大不同,风是凉的太阳是热的,花一样美丽芬芳,老板的脸色照样如天气一样阴晴不定,枕边人依旧……但是在那里,你会觉得选择和变化越来越没有必要,或者说,越来越难。

不知不觉中,“凑合”、“无所谓”这些字眼会逐渐占据我们的大部分世界。说到底,我们会发现自己手头的选项永远是40分和45分,而不是20分和80分之间的区别。从工作到婚姻,从出生到死亡,从挑选老板,冰激凌种类到配偶莫不如是——要么是没的可选,否则的话,常规情况下,选A或者选B,之间的差异实在小得可以被忽略。如果非要选择,那么方便和安全就成了这里衡量事物的唯一法则。

是的,那是选择逐渐消失的地方,是“无所谓”这样的字眼泛滥的时空,是安全第一的国度。

这就是无可无不可的王国。那是我们中的一些人,或者是所有人,无论如何努力,也会势不可挡跌入其中的地方。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1

33岁生日,适逢一群朋友拉我出去喝酒。一开始,那只不过是一次普通聚会。但是不知怎么的,酒喝到一半,我顺口说出那天是我的生日。

那是五月的夜晚,空气里浮动着微风、梧桐花香和即将来临的夏日的气息。那是一个对随之而来的季节充满憧憬的日子,有种心知肚明的惬意感。就像和情人约定共度春宵,两人在一起晚餐时特有的愉悦心情——知道后面还有漫长一夜,所以可以慢条斯理地消磨时光,度过的每一秒都显得从容不迫,无懈可击。

大伙兴致正浓,一听说是我33岁生日,于是便闹着要去买个蛋糕庆祝下。

因为都是非常熟的朋友,我也就没有客气或试图阻止,索性乐呵呵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张罗。

20分钟后,蛋糕买来了,是在附近一个小面包店里买的,蓝莓口味,蓝得不大正常,有点近似紫色。大伙象征性地在上面插满了非常细的彩色蜡烛,就是蛋糕店通常会在蛋糕之外附送的那种。33支那样的蜡烛,把蛋糕插得像片小树林。

在场抽烟的男士们纷纷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燃33根蜡烛,蜡烛燃烧得非常之快,期间不断冒烟流下蜡烛油。我忙不迭一口气吹灭。有几根蜡烛被吹倒,落在奶油里,冒出黑烟,呛得我直咳嗽。

大家欢呼起来:“致辞,致辞……”

我抱着手臂环顾四周片刻,那架势有点像征服者恺撒凯旋归来,胜利者身穿白袍,有黑色皮肤的奴隶手捧月桂花冠站于身后,被俘的敌国国王身带镣铐和狮子老虎行进在大军之前……暮春的黄昏,空气中充满槐花香气,我心中忽然混杂了几分毫无来由的惆怅。

忽然间,豪无预兆,一句话涌上舌尖:“我总算到达了这里……”

“到了哪里?”几个人问。

“无可无不可的王国。”

……

周围的人根本没注意到我所提及的地点,大家吵吵嚷嚷分吃了这个挺可疑的蓝莓蛋糕,然后一起去卡拉OK欢唱半晚。

就这样,我的33岁生日总算是皆大欢喜地过完了。

但是,在事后,我意识到,那是自己第一次提到此地——无可无不可的王国。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存在。然而,就在那个傍晚,这个地名从我嘴里蹦出,天经地义,就好像我一直端坐其中。

我不晓得别人的无可无不可王国是什么样子的,在我的无可无不可王国里,有条小河从国王的城堡外流过——就像疯癫的奥菲莉娅跌入的那条小河。在河床上蛰伏不动,透过流动的河水向外看,一切都带上了冰凉凉的蓝色,水草也好顺水飘落的胡麻花瓣也好被丢弃的塑料袋也好,缓缓从鼻尖飘过,白云朵朵太阳东升西落,完全与己无涉。

这——就是我在自己的无可无不可王国里一睁眼便能看到的景象。

跌落进无可无不可王国的初期症状是:觉得参与到某些事情中去没有太大意义,下意识地对是否要做一件事情进行经济学上的权衡,看值不值得。比如,跟办公室的同事发生关系,是件非常得不偿失的事情;还有,如果领导要求你去担任某个职位,又把那个职位的好处描述得天花乱坠时,你最好还是当心点……

不过,有鉴于大家对某样事物的认知是纯个人化的,所以有可能是大家各自对自己“无可无不可王国”所冠以的名称不同而已——也许,大家都坐在自己的无可无不可王国中却不自知,或对互相的状况一无所知……

不过,怎样都没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承认与否,我身边的一些人都慢慢开始在某种状态下集合起来了。

2

哦,那地方啊?

一个结婚十年的朋友听了我的解释后喃喃地说,看上去他也对无可无不可王国的地理位置十分熟稔。

那地方当然存在。

他的无可无不可王国就是他的婚姻,他的妻子如同卫兵守护国王城堡中的钻石王冠般守护着他,在城墙上一天巡逻三次。一年365日,只要国王在城堡中居住,带有族徽的彩色王旗就会呼啦呼啦地在城堡上空飘扬……

他在结婚第九年的时候,有过一次婚外恋。那场恋爱的女主角是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他们狂热地恋上了彼此。大概是昏了头,又大概是因为已经下决心想离开妻子,因此在像我这样双方共同的老朋友面前,他毫不避讳与她的亲热。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得知他们关系时目瞪口呆,另一个在场的朋友亦如是。他们在电梯里毫无顾忌地搂在一起,手拉手,吻彼此的耳朵眉毛和眼睛。在我看来,挺可爱——你很少能看到30岁以上的成年人这样亲昵了,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但是在另外那位眼里,简直是莫名其妙和有伤风化。

他妻子怎么办?他半晌后发问。

他说要跟她离婚。

他疯了,38岁,有一个孩子……他知道离婚的成本有多大吗?

我耸耸肩。

据我所知,这段情感在他与妻子正儿八经地开始讨论离婚后的半年内就结束了。

没有人知道细节究竟是怎样的,也许是她另有新欢;也许是他自动退出;也许是他们同时都对彼此感到意兴阑珊;其实,他根本没有太多理由能说服自己离婚……在我看来,他过去的家庭其实再温馨正常不过,妻子与他是大学同学,有个可爱的女儿……他们生活的唯一问题也不过就是乏味而已。

他们结束关系不久,女方就嫁人并且很快移民去了新西兰或者其他什么地广人稀的国家。我后来见到的他比起恋爱时很有些发胖,肚腩长了出来。恋爱时,他是一副正在燃烧的样子,全身的脂肪和精神一起燃烧,表情疲惫但是目光炯炯……这一切过去后,我遇到的他总是跟家人一起,送孩子去学提琴或者一家三口去公园,他表现出恰如其分的迟钝和稳重,身边的妻子则还跟以前一样,温文有礼,和蔼可亲。

他后来在朋友们面前陆续又带来过一些女伴,不过很明显,那都是些临时伴侣,属于在一起快活几天后自然会渐渐疏远的类型。他的妻子偶尔为了追查他的行踪会把电话打到他的朋友这里(这一招后来被我们戏称为“飞行药检”)。但有时候,似乎又像懒得过问,任由他以加班为名在外面过夜。在我看来,这些谎话无论如何是骗不倒一个成年人的。

我没有问他什么,事实上,也没什么可问的。他就像香烟点燃后留下的苍白灰烬……在他身上,某种东西来了又去了,剩下当事人本人端坐在无可无不可的王国中环视四周。

我只问过他一次:“你快活吗?”

“你指现在?”

我指你的整体状态……

我并没有不快活。他想了想回答。

跟她一起呢?

我以为跟她在一起会比跟妻子一起快活。

然后呢?

然后,时间长了,我发现其实都差不多。

……

是了,这就是无可无不可王国中的一大特点。大家对所有的询问和选择都越来越喜欢回答“差不多”,“无所谓”……你问他想吃什么,他回答“随便”;出去参加某个活动,你问他好玩吗,他回答“没劲”;你问他有无真正喜欢的人、运动或者娱乐,对方目光呆滞地想一会儿,茫然地回答:“都差不多”……

这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回答就是无可无不可王国中通行的口令。你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来到边境念给守卫王国的士兵听,他们就会面无表情地撤下长枪,让你通过,进入其中。

3

那些信开始出现是7月的事情,我记得。

那是我的手提电脑坏了的第三天,不得已,我去技术部门要求维修。技术部门的负责人看着我那一片狼藉的旧电脑瞠目结舌:“怎么搞的,这是?”

“溅了点牛奶进去。”我惭愧不已。事实上,猫睡醒后从橱柜上跳将下来,带倒了我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子,大概有多半杯牛奶泼进了我的电脑。

就这样,我领到了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搬起来死沉,硬盘运转起来像磨牙一样喀喀响……笔记本外壳的右下角上贴着几朵很小很小的银色玫瑰花胶贴,也许它的前任主人是个女人。

刚把电脑打开,我就被叫去开会。这个会开得十分漫长,等我回来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我的窗户临西,阳光斜射过来,电脑已经被晒得发烫而且进入了休眠状态,我按动几个键,屏幕变亮,我发现邮件系统已经启动,里面显示有一封新的来信。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打开邮件。

“整个下午,我坐在电话机前,等你的电话。距离原先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一盒香烟被肺烧掉,数一数碟子里的烟头:十八支,还有半只叼在嘴上。午后的阳光从窗户走进来,在书房的地板躺下,表情越来越温驯。还没有你的消息。电话像一头冬眠的野兽,安静地度过体内漫长的冬天。

我摊开一本书,试图在其中寻找你的踪迹。这本书讨论的是荷马和维吉尔的六音步诗行。我触摸散发着古代味道的文字,和它投下的浓重的阴影。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忽然想到,关于你,我究竟了解多少?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一把抓起话筒。手指有点痉挛,似乎是你的肌肤传递过来的。

能很清楚地听到你的声音。我轻轻唤出你的名字。你听不见,仍叫着我的名字。我们在电话线的两端呼唤着对方,却不被对方所听见。

线路故障。

我们无从表达,倾听也变得似是而非:开启的双唇遇见了关闭的耳朵……”

这是一封信,但不是寄给我的。我查看了一下邮箱,这封信在1小时前由一个非常陌生的地址,发到了这个陌生邮箱里。

技术部门的人说什么来着?

我回忆,一个离职的人刚刚缴回了机器……想必她清除了信箱里所有的信件,却没有修改邮箱的配置。结果,机器一旦启动,自动进入她的信箱收信。这样一来,这些信就落到了我这里。

是个“她”吗?

应该是的。那个“她”,或许是这个笔记本电脑的前任主人,或许,就是“她”,在笔记本外壳的右下角贴上了几朵很小很小的玫瑰花,我后来发现,花朵掩盖了笔记本上最明显碍眼的几道划痕——这是只有很细心的女性才会做的事情。

“在这个令人困惑的下午,你在哪里?在什么地方?你拨通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接到了你打来的电话,但是谁也没有将谁找到。

你是在这个迷宫般电话网络的某一个所在,我也是。

在这个迷宫里,我们曾有一份详尽的地图,但是丢失了。

沿着城市弯曲的街道,我们将用盛夏的许多个下午,摸索自己的影子。

你一定在某个地方。现在的问题是,那是个什么地方?

……”

电话铃响起,我吓了一跳。

大概是读得太用心了,我产生了点幻觉,几乎以为这就是信里说的电话。然而生活永远没有那么有戏剧性,电话是男友打来的。他不用加班,可以早回家,因此问我能否回来一起吃晚饭,我答应了。

“想吃什么?”挂上电话前我想起来,问道。

“随便。”

听听,这正是无可无不可王国的口令。

4

我最终没有与男友吃成饭。

就在我准备出门前,被表妹气急败坏的前男友,或者说“前准表妹夫”拦住了。我半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此人时,他刚与表妹同居,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后来,我隐约听说他们准备结婚……但是,现在的他形容枯槁,眼神游移,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眼里布满血丝。

我这位前准妹夫的遭遇堪称不幸,表妹正式向他提出分手。当然,如果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分手,想必他也不会如此气急败坏。问题在于,此人本来有一段婚姻,在遇到表妹之后,他费尽千辛万苦离婚,最终与她生活在了一起。在离婚过程中,他成了朋友圈子里一个关于爱情的活象征,表妹则差点被她母亲乱棒打出家门——两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然而就是这对象征,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又出了问题。女方提出分手,并且先搬了出去。他极度惊愕,暂停工作,然后继之以极度的心理紧张和焦虑。

等我听完对方的牢骚回家时,男友早已经抱着猪头靠枕在沙发上睡着了,小猪的脸被揉搓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像往常一样,对面的电视开得山响,也不影响他呼呼大睡。

我把他推醒:“去洗澡,然后上床睡。”

他睡眼惺忪,因为被打扰而老大不愿意地嘟囔着起身。我伸手拍松靠枕,小猪的脸随即变得快乐起来……如果我不在的话,此人大概一星期会有四天时间是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睡觉。

他把淋浴的水开得哗哗响,随即用口哨吹起一首歌。

她想要每一天都快乐、刺激和新奇,象征说。她,一个成年人,居然想要每一天都快乐、刺激和新奇……难道她不明白人过日子终归是要平淡乏味的么?你能相信吗,她直到现在还是个童话受害者。

童话受害者?

是啊,她是从小听着“从此以后,公主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样的童话长大的。这样的故事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只要正直就会成功,公主和王子结婚就会幸福……

他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们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人生有80%以上的时间十分乏味,但是或许正是因为这80%,才让人体会另外20%的新奇和宝贵。正如没有白天就没有黑夜,南极之于北极,晴天之于雨天。成年人知道,这个世界极有可能出现付出没有回报,正直备受打击,公主王子结合后天天吵架的状况。遇到这样情况,成年人的办法是硬着头皮继续生活,因为他们知道得很清楚,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即便你是公主,到手的东西也无非如此而已。

成年人与童话爱好者交往的结果,多半是成年人吃亏。因为事后,童话爱好者往往会拒绝承认现实,继续追求童话,甩手走人,而成年人只好退回被搞乱了的生活。

但老实说,我倒挺理解她。

你?行将崩溃的象征不相信。

谁不希望童话成为现实呢?

连你也如此?

嗯。

他一副泄气样。

5

照旧是开会,照旧是一个无聊的下午。

等我回到座位前,下午的阳光斜射过来,电脑已经被晒得发烫而且进入了休眠状态,我按动几个按键,屏幕变亮,我发现邮件系统已经启动,里面显示有一封新的来信。

新的来信。

是那个人的信。

“我梦见了你。

我梦见你在最美的时刻,我们相遇,你说着世上最美的语言。我梦见你我擦肩而过,爱情像鸽子一样降临。我梦见花园里洪亮的喷泉,天边的焰火,走廊上丁香和薰衣草的芳香。我梦见一部正在被写作的书籍。我梦见所有的诗,我梦见仅有的一首诗,它的每一个单词,每一次深情的凝视。我梦见简单和纯粹的事物……我梦见永恒。我梦见令我们诞生和晕眩的房间。我梦见在我梦见的房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紧并且拥有了你肉体的影子。

我梦见了你,同时梦见了幸福。”

技术部门的负责人正在修理一台台式电脑,看到我,他的表情十分苦恼:电脑又坏啦?

不是电脑问题,我赶紧要他放心,而是……

什么?

在我之前,谁用过这个电脑?

谁用过?他抹了下汗津津的额头,手上的灰也被擦到了脸上,厚重的眼镜片下那双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更加像猫头鹰了:“好像也是个女生,应该是经济组的,我也不记得名字了,你自己去问问看。”

经济组加起来一共有50、60号人呢,你至少给我个范围嘛。

他瞪我一眼。

得,得。

对了,那女孩长得像只小白兔。

猫头鹰技术负责人在我身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随即又把头埋入机箱里。

白兔一样的女郎么……经济组负责人沉吟半晌:好像没印象啊。

自己的下属都没印象?

我这里现在比前苏联解体还乱,他哭丧着脸:外边只要一有新报纸创刊,这里就有人走。刚刚走了一批人,我现在整天发愁没人干活……

好了好了,我赶紧堵住他的滔滔不绝:那些编辑们总该对自己的记者有印象吧?

你自己去问吧。

在这一天,我最终没能得到关于电脑前任主人的任何线索,不管她是谁,是否长得像只白兔……在这样一个庞大混乱的体系里寻找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其结果可想而知。

我的一个同事也要离职,那天,在寻找白兔女郎未遂后的节目是,一大群人去单位附近的小馆子里大吃了一顿为他饯行。

这已经是夏天了,是啤酒冰凉毛豆碧绿和槐树花洒落一地的季节。饭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起生存环境恶劣,诸如工资太低,工作太累等等。倒是辞职的主角一直沉默不语,他窝在一个角落里想什么事情,衬衫上印出汗渍,看上去有点疲倦,没有笑容。我跟他不是很熟,他是另外一个组里老资格的记者,文章写得漂亮,办事效率很高,但平常话很少,让人捉摸不透。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先休息下。

然后呢?

还没想好。

为什么要走?

他没有回答。

我离开,好像跟工作环境不好还没太大关系。酒过三巡,离职的同事忽然喃喃地说——不像在对我解释什么,更像在自言自语。

我转过头去看看大家,饭桌上的抱怨正借着酒意进行到欢畅之时,毕竟都是耍笔杆子的,即便发牢骚也刻薄有趣,充满集体智慧。送别宴俨然已经变成了供大家发泄的声讨大会,声讨上司、体制、环境,声讨一切……此情此景令离职同事和我都不禁莞尔。

他摇摇头,喝了口啤酒。

那是什么原因?

他迟疑了几秒钟,似乎在犹豫是否值得对我这样一个不熟的人解释。或许是杯子里吱吱作响的金黄色冰镇啤酒让人的神经松动之故,也或许,我们两人都未融入热火朝天的气氛……最终,他回答:我觉得自己正跌入虚无之境。

这种虚无到底来自于哪里,我自己还不大清楚。大概和理性与怀疑有关系,无论生活和工作中都是如此。比如,我怀疑我们对采访对象到底了解多少,怀疑我们对真相到底知道多少,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像过去在大学新闻系上学时想象的那样,影响这个社会……他突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我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太矫情了?”

我多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

真的?

我颔首:如果你不深究的话,可能会活得更轻松些……

他长叹一声。

没法子啊,对我而言,这玩意就像蜗牛的壳一样甩不脱。

我们没有再讨论过他的虚无感,那天的谈话就此戛然而止。酒足饭饱后,大家纷纷散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他背负着虚无感的蜗牛壳,慢吞吞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初夏的夜色里。

虚无的国度怕是在东边,与无可无不可王国还隔着一座山,山很高,顶上终年覆盖着白雪,山腰上长着不落叶的针叶林。从理论上讲,两个国家间倒应该是有臣民能在春夏两季越过山脉走动走动,但是实际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要翻过山并不容易,山口处风速惊人,气候变幻莫测,而无可无不可王国和虚无国度的居民又不爱互相串门。到了冬天,大雪一下,在山上,一切都变得冰冷、稀薄、凄清。在那里稍微停留的人,往往一不留神就被大风直接吹到冻僵埋入茫茫雪原。到了春天,这些埋有不幸者的地方会长出一种特有的植物,叶子是羽毛状的,在荒野中开出纤细羸弱的白色花朵。

还是这儿好啊,无可无不可王国里的老人们在饭后闲聊时常说,那些想去其他地方生活的年轻人怕是昏了头。他们得将国度外空气里的虚无和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肺里过滤,因此难怪个个有去无回。比起其他地方的人生,成天蛰伏于铺满白色细砂的河床上的世界怕是还更安全些,因此,“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为好。”老人们咳嗽着说。

安全,安全,这里本来就是安全第一的世界嘛。

6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持续给一个女人写信,同时不管有没有回复呢?我忽然问男友。

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周末下午,正是你所经历过的美好的初夏中最好的那么一天,天空澄澈,树荫碧绿,风像绿薄荷一样清凉,让人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我和他戴着墨镜坐在露天里,脱了鞋把脚架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看上去很像一对安享晚年的老夫妇。我们一边打瞌睡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多半时间都在沉默。在无可无不可的王国里,河水潺潺,响声微弱,阳光在上面反射出点点金光。

男友喜欢晒太阳,他常对我鼓吹自己从健康杂志看来的内容,说是人晒太阳可以增加维生素或是钙质的吸收。他总结说,晒一小时太阳等于多吃一个鸡蛋。不过杂志始终没具体说明,海南的太阳跟本地太阳哪个更有营养。

那个下午,我们带着几本书坐到小区里的一个露天咖啡座里,待了五个小时,即一口气吃了五个鸡蛋。到黄昏时,我俩连手指尖都被阳光镀上了淡淡的金色。

内向、害羞、理想主义的人。

你会这样吗?

我?男友笑起来,当然不会。

你会怎样?

直接追求嘛,做事情要有效率。

如果对方拒绝呢?

那自然偃旗息鼓。

如果你非常爱她呢?

我写多少信,她不爱我,也还是不爱我。

……

什么人会写这样的信呢?

一连四周过去了,一共有八封信悄然进入这个信箱。有关于雪花猪的故事,也有生活在郁金香中的金发小精灵的故事,也有男女在城市中偶遇的故事……又像童话又像诗又像呓语。

文字确实漂亮,其臆想如协奏曲中的华彩乐段般震慑人心。当然,说到手法也罢,想象力也罢,比写信者更为新奇刺激华美的不乏其人。但是文字那东西,说到底还是必须有某种品质的。我很清楚,那是如同人呼吸一样自然流露出的东西,装是装不来的。要知道,人心是何等复杂的物件,不是极为地道的力量,绝对无法准确击中那隐藏在千沟万壑之下的柔软之处。这些信中就存在着某种力量,让人印象深刻,无法忘记。

那是如同春天下午般澄澈的忧伤,一种渴望,是暮春的黄昏是夏日午后的暴雨是挂在天空摇摇欲坠的橙黄色月亮,混杂着绝望、无奈、痛苦和孤独的呓语……最奇妙的是,它们自成一体,十分完整,无须回应。它们像生长在高山上的某种植物,长有羽毛状的叶片,成日在风中摇曳,开出白色羸弱的花朵,自生自灭,最终凋谢,默默融入泥土。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信,我无法想象出收信人是个什么样的。尽管这些渴望、忧伤、无奈和恐惧……这一切都在指向这个女子,或许就是如同猫头鹰负责人所说的,白兔般的女郎。但是,她本身的一切,她的喜怒哀乐,她是长发还是短发,她的日常生活和形象却让人无从捉摸。

与其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关于爱情和渴望的符号。至于这个写信的人,我用手中的铅笔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着……

说不好啊……

对了,那封关于梦和幸福的信最后是怎么结尾的来着?

“我梦见了你,同时梦见了幸福。

我梦见我梦见了你,梦见了这一切。我意识到,为了不让幸福就此结束,为了不让这一切化成泡影,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不能醒来,我应该挽留和延续这个梦境,我应该把这个梦永远地做下去。我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一把手枪,枪膛里压满子弹的手枪。

于是,我梦见了一把手枪,于是,我瞄准额头,开了一枪。

用这把梦见的手枪,我在梦中杀死了自己。”

7

过多的思考对现实毫无助益,朋友说,还是想得少,善于行动的人会过得比较好。

事实上,请我吃饭的朋友是正牌哲学系硕士毕业,思考乃是他六年里的唯一任务。六年后,此人想通了,即所有该想的事情都被聪明人想过了,因此自己乐得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

哲学家后来做的工作跟思想毫不沾边,等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有点钱,也有肚腩的小商人。

我招了招手,一位身穿粉色和服笑容可掬的女服务员送上一杯热茶。我随即指点着菜单上的图片:“我要蔬菜沙拉一份,蒸蛋两份,味增汤两碗,西京烧银鳕鱼,天妇罗炸虾加一点点炸春蕨,六串烤牛舌和一份烤秋刀鱼……”

哲学家的脸色转成了芥末绿色。

我继续慢条斯理地点菜:“三文鱼子寿司两份,三文鱼北极贝金枪鱼的刺身里麻烦你搭配一点墨鱼,然后烤鳗鱼一份,日式牛排一份……算了,墨鱼还是不要了。”从眼角里瞥见哲学系松了口气,我赶紧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嗯……把墨鱼拿来拌海胆也不错,两份……”

菜很快就上来了,红色、橘色和雪白的生鱼片平铺在翠绿的紫苏叶和白色的萝卜丝上。几片生鱼伴着清酒下肚后,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哲学系的脸色缓过来些。

这次没有被抓到吧?

没有,好险,幸亏你反应快。

哲学系的情况是这样的,已婚,有一个女儿,家庭大体算得上美满幸福,但却执着于婚外性关系,或者说,他对除妻子外的女人充满好奇。仅从这个描述来看,人们或许会认为此人品质败坏,但其实他却是非常理性、冷静的人,充满自我批判精神,对一切都不抱无谓的幻想。依我看,他对家人呵护备至,有原则,工作认真,对朋友和情人慷慨大方,而且嘴巴很严,从不多说一句,绝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只是无法停止对其他女人的追逐,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强迫症。当合适的女人和机会摆到面前,他似乎觉得,不加利用就是对对方的不恭敬,或者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

据说,据那些在生意场上和此人有过交道的人说,哲学家一旦行动起来,手段简单、直白而且有效,就像他有时候一时兴起给人解释某个哲学理论一样。据说……还是据说,他对女人也是如此。哲学家能凭借本能捕捉到对方在某个时刻的心理波动。在这种时候,他会像猫儿捕鸟般条件反射地直扑上去,成功率非常之高。

哲学家在挑选情人方面很有一手,他与这些女人们大多相处得非常融洽,即便不再发生关系了也还算是朋友,至少不会出现对方哭哭啼啼要去找他老婆拼命的场面——这些已婚男人的噩梦,据我所知,都被此人凭借识人的本能屏蔽掉了。

他妻子有时会突击检查他的行踪。我见过他太太,总体看是个爽朗大气的女人,举止得体。有时她会恶作剧般打电话看他是不是和他说的人在一起,让哲学家偶尔也被吓得人仰马翻一下——我总觉得此人其实颇有幽默感。

上次,哲学家去会女友,告诉妻子是在和我们几个人吃饭。结果,她给我电话询问此事,还好我反应快,让哲学家不至于马失前蹄。事后,他感激不尽——这就是这顿日本菜的来由。

“到现在为止你究竟有过多少个女友?”吱吱冒着烟的七分熟牛排上来了,那香味让人精神一振。

“30个左右。”

我笑着摇头,这也算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生了吧。

“你到底为什么结婚?”我问,“就这种情况看,独身不是更方便吗?”

“老实说,结婚我是顺其自然,现在,我也无非是在顺其自然。”他说:“我不想委屈自己,也尽量不伤害他人。”

“万一产生伤害怎么办?”

“那就坦然承担后果。”

得,这倒也算是一种值得称道的诚实的生活态度。

“我说,”酒过三巡,我有了点醉意,“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你。”

哲学家停下筷子看我。

“所有这些人,不都是女人吗?你这样换来换去,只是个体和形式的不同而已……又无法到达某处,比如婚姻。你不觉得,时间久了很无趣吗?”

哲学家笑了起来: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不都与你形容的一样么?

那你还乐此不疲?

哲学家沉吟半晌,这样吧,他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或许更好理解些。其他人谈到哲学或人生,无不喜欢讲些晦涩难懂的理论,唯独此人,喜欢举活生生的例子——这也是我喜欢与他聊天的一个原因。

那是我去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基地时听到的,关于熊猫的故事。他喝了口酒,慢条斯理地说,熊猫这种动物正在濒临绝种,为什么呢?不光是因为它们的食物链窄,笨手笨脚无法抵抗厉害的天敌,也因为它们繁殖的能力非常差。

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基地里,哲学家和同伴们远远看见一只熊猫在山坡上亮出肚皮悠闲地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晒太阳。翻过这座小山后,他们又走了很久,才在河边发现另外一只。工作人员告诉他们,熊猫并不是群居喜欢热闹的动物,几乎总是三三两两很孤单地住着。熊猫繁殖能力差,恐怕不光是幼崽生下来很难存活的问题,也是因为公熊猫们几乎没有什么性欲,一年发情的次数很少,时间也很短。当然了,工作人员说,母熊猫的性欲相对公熊猫应该要正常些……

那么?

之后,我总想着熊猫的世界。

……

你能想象一下熊猫的世界么?满山遍野欲求不满的母熊猫,而公熊猫们则独自居住在一个无欲无求的世界里,这是严重的资源不对称。这些熊猫的住址那么分散,如果一只公熊猫在明媚的春天忽然有了点想交配的欲望,等它慢吞吞翻山越岭终于遇到一只母熊猫的时候,估计性欲早就被磨灭得差不多了。因此对多数公熊猫来说,所谓性欲,无非是一个美好早上的一点不快罢了,打个冷战,就自己解决了……

我有点迷惑:你的描述听上去好像很耳熟……

多数人的人生也无非就是这样嘛,欲求不满,无聊得很。

这和你搞外遇有什么关系?

每当想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自己说什么也要让那些寂寞的母熊猫们得到满足,所以,我要加油啊。

……

8

同事背着虚无的蜗牛壳走后不到半个月,我的工作也有了变化。

我升职了。

对一个自认为是无可无不可王国臣民的人来说,这种状况不啻为一种嘲讽。要么,我听任一个不甚地道的人管理我;要么我就得挺身而出,承担更多责任。但从此,卷入无穷无尽的纷争中去的几率势必会急剧变大。

我想要什么?我们这些人究竟想要什么?我略带无奈地问自己。人们想要的一切,最终落到手里都将变味。象征、表妹,坐在婚姻国度中的朋友,正在被卷入的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所有人的结果都将大抵如是。

也罢也罢,正如哲学家所说,努力让母熊猫们满足性欲,也未尝不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怕是还有一个人跟我的想法类似呢,哲学家上次在喝到半醉时对我说。

我们最近时不时在一起喝酒。因为哲学家最喜欢的季节——夏天已经来临,这是一个街头女孩子裙裾飞扬美腿纷呈,令他心神荡漾的季节,而且有冰啤酒可以从早到晚喝个痛快。他通常会在一个露天卖烧烤的廉价饭馆里占据一个能够看到路过姑娘的座位,这个饭馆在夏天晚上会用老式放映机给顾客放露天电影。那个夏天,在斑驳的银幕下,我与哲学家把喝过的啤酒瓶子从桌子下一字排开,摆成一长溜,同时一起复习了不少二三十年前的经典老片。

谁?

隋炀帝。

……

他说起最近偶然在看的一本名叫“隋炀帝艳史”的书,那书是一个平庸的古代话本题材,极尽啰唆铺陈之能事。我忘记说了,哲学家的阅读口味往往很是奇特,在不同时间段里变幻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本书里有一段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意是,炀帝很自豪地说,我已经尽力让后宫没有怨妇了,如果有,不是我的本意,是我能力不足而已。

哲学家一拍桌子,这是什么精神,简直是国际主义精神!

该发给劳动奖章才是。

别忘了,干这事挺消耗自己的。

那怕是给诺贝尔和平奖才合适。

有理。

“我想飞翔,却止不住地下落,你想要珍惜,但为时已晚。他独自流泪,她正在欢笑,陶醉于肉体的舞蹈。一个人打开窗子,一个人度过一个颓废的夜晚。某个人在寻找一件心爱的东西,某个人从未拥有,当然也谈不上失去。他们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变绿灯,然后急匆匆穿过马路。他们往电话的投币口塞进一个又一个硬币,把电话打给同样无聊和孤独的陌生人,一言不发地同对方分享无聊和孤独……他们给马刷洗一番之后,丢给它一捆多汁的草。他们在草原上搭起宿营的帐篷,然后拿出纸笔,一边啃干粮,一边记录天空中星星的数量。听见一声鸟叫的同时,一个孩子从母亲的子宫分娩。翻阅记忆的照相簿时,心口猛然疼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我来说,阅读这些信件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开始期待,并且依赖它们。收到信,我就神清气爽脚步轻快;到时间收不到信,就烦躁不安;我会在闲暇时反复翻看它们……

待自己惊觉,我已经陷入一种奇怪的错位感中。

显然,该接到这些信的人不是我,而是某个存在于远方的女子,她才是此人的倾吐对象,是他渴望的源泉。我不是她。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对一个远方的陌生人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渴望,但实际上,我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整件事情荒诞至极,犹如两面镜子对放,让从中窥看的人头晕目眩,永远找不到开始或结束的地方。

即便在无可无不可的王国里,“渴望”怕也是个让人头痛的字眼。哪怕你头枕在小河的河床上,眼前能看到蓝天白云也不成。王国恐怕终究还是要被这个字眼搅出一片涟漪,鱼儿四散奔逃,铠甲鲜亮的士兵们誓死保卫国王和国家那片领土,妇女儿童尖叫逃命,国王在宫殿中焦灼不安地踱步,边界在微微颤抖……

有时候,这种渴望,让我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怕是存在某种缺失的,而且始终存在着,不曾被填满——否则,现在这种渴望从何而来呢?

9

我约表妹在旧城中一家相当隐秘的餐馆中碰头吃晚饭。我喜欢这里,这里的菜谱近十年一成不变,有几样家常菜烧得极为地道,从不失常。

该餐馆坐落于一位清朝大臣或者皇族宅第的花园里,虽然被后人修缮得有点走样,但大体还能看出昔日王族园林的遗迹,花草错落景色优美。

有时候,偌大一个庭院在整个下午空无一人,服务员们带着容忍和恍惚的眼神散落在四处嗑瓜子聊天,放任我沏壶茶搬把椅子在院子的紫藤架下打瞌睡。这个花园中有一棵生长了上百年的古老紫藤,在五一节前后开花时,如同紫色氤氲的云雾,能覆盖掉一小半的庭院。方圆十里的蜜蜂蝴蝶兴高采烈地在此地穿梭往来,它们发出的嗡嗡声夹杂着花香,往往熏得人昏昏欲睡。

表妹过去不大喜欢这个地方,我曾经请她在这里吃饭庆祝她大学毕业。记得当时菜过几轮后,我问她感觉如何,她撇了下嘴,说,怕还是麦当劳好吃些吧。

得,代沟。

菜上过几轮,表妹发话了:也许是年纪的缘故,我现在开始慢慢喜欢这里了。

我颔首。

有几个菜烧得真是很地道,又一直不变,她说:当我特别想吃这些的时候,来这里准没错,况且又安静,环境也好。

说白了,一开始人们下馆子是图新鲜。到后来就发现,我们经常想吃的也无非是这几样而已。

听着好像在讲人生哲理。

埋头吃了一阵子,表妹半带戏谑地看了我一眼:他有没有叫你来说服我?

我摇头。

那么,是我妈叫你来跟我谈谈?

我大摇其头:非也非也,我哪儿还有什么精力干涉他人的人生,自己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

说来也真是奇怪。表妹注视着月亮慢慢溜出云层,对我叹了口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妈不肯,差点跟我断绝关系,可现在,我们要分手,她还是不肯,又差点和我断绝关系。

我大笑。

她这个晚上第100次叹气:老妈们到底在想什么,真是搞不懂。

她担心你会不幸福。

难道我还会努力让自己不幸福不成?

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妹沉默了一会儿:感觉不对了。

就这么简单?

这还简单?

……

谈恋爱的时候,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适合我,最爱我的人,同理,我当然会认为自己之于他也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离开彼此的伴侣,走到一起来。你知道,那时候我也是有男友的嘛,因此,我也是为两人在一起做出了努力的,不含糊哦。

我点点头,那时表妹好像是有一个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男友,大约是大学同学还是怎么的。说实在的,我最不赞成的就是两个大学或中学同学在毕业后立刻结婚——这像什么样子呢,人生中尚未见识的东西还有千万,这样快就把自己束缚在一个人身上。这种建筑在无知上的盟誓在我看来是极其脆弱的。

家庭这东西,说到底必须是建筑在两个人的默契和疲倦上的,否则日后一定彼此生怨。如果二人真的合适,分手后觉察出这一点再复合也不迟,这一向是我的观点。不过,错过了也就是错过了,那是自己的选择,抱怨不得。因此,我当时在表妹这件事情上表现得最为豁达,她也最感激。

“但是和他在一起以后,我觉得这种唯一的感觉逐渐不复存在了……”

表妹发现,对方陷入日常生活之后的表现与之前激情荡漾的形象大相径庭,令人失望。渐渐地,她开始挑剔他的诸多毛病:不拘小节,爱迟到,喜欢不打招呼就把朋友带回家喝酒,懒得做家务,讲话不准确,做事情只凭心血来潮……甚至,没多大上进心。这些问题其实说不上有多严重,放到别人身上,甚至前男友身上她都可以容忍,唯独对他,她会无端烦躁、焦虑…… 一想到辛辛苦苦排除万难,就要跟这样一个人结婚,就要把自己的下半辈子束缚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她就无法接受。

想必你会觉得我这个人不切实际、幼稚和不负责任吧?

我摇头:相反,我多少能理解你的感受。

真的?

嗯,因为,从一开始,你期望从他这里得到的就不是这些。

……

听上去你还真的是明白啊。表妹说。

大概是吧,多多少少。你想,我比你大了六岁呢。

可能是因为你也……

她猝然住口。沉默突如其来淹没了我们,月亮已经爬上树梢,纯正的圆形,橙黄色,摇摇欲坠。

对不起……

没事,我叹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了表妹有关这些信的事情。

10

我升职后的一个月,男友突如其来地向我求婚。

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周末下午,天空澄澈,树荫碧绿,风像绿薄荷一样清凉。我和他戴着墨镜坐在露天里,脱了鞋把脚架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我们一边打瞌睡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多半时间都在沉默。在无可无不可的王国里,河水潺潺,响声微弱,阳光在上面反射出点点金光。

“跟我结婚好么?”

为什么?我瞪着男友。他就好像在告诉我晒一小时太阳等于吃了一个鸡蛋,明天天气晴朗,今晚回家要看一场足球一样简单,连声调都没变,表情如常。

我觉得时候已到,我们已经相处两年了嘛。男友微笑着说:“我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另外,他告诉我说,房子也看好了,手里光他自己的钱付头款就没问题,接下来两个人在一起舒舒服服过日子即可。我们两个人都健康精力充沛,早点还完贷款不成问题。“然后再要个孩子,现在看上的房子足够大,不但可以养小孩,连你父母也能一并接来。”

你答应么?男友问我,怕不是希望我拿钻石戒指来求婚吧?

那倒不必……不过有大个儿的钻石戒指会更开心就是了。

他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在阳光下温馨地跳动:“下次一定补上。”

我要想想。

那当然,想多久都可以的。他宽容地说,说罢戴上墨镜,重新把手放回胸口,又开始打盹。

我们之间有关结婚的谈话就此结束。

你答应他了没有。表妹兴奋地问我。

还没有。

为什么?你们很合适啊。

我回答不出来。

该不是有了像我与那人分手的感觉吧?

那绝对不是的。

事实上,如果依据那本父母和常人凭经验开具的种种婚姻人生指南看,答应男友的求婚是极为顺理成章之事。

不,不,隐约困扰我的东西,并不是秋天大山里熊瞎子一样张牙舞爪的猛兽,不会撕碎人也不会把人吞下肚。那是一种奇怪的茫然,总体来说,是我想不出来跟对方结婚有什么不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特别迫切的理由一定要跟对方结婚。

那不是如同春天下午般澄澈的忧伤,一种渴望,也不是初夏的黄昏,更加不是挂在天空摇摇欲坠的橙黄色月亮,混杂着绝望、无奈、痛苦和喜悦的呓语……那就是一片茫然,在茫然的旷野上,有不知名的植物一到秋天便开出苍白羸弱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在无可无不可的王国中,选择看上去很简单,但实际上非常困难。我们会发现自己手头的选项永远是40分和45分,而不是20分和80分之间的区别。从工作到婚姻,从挑选冰激凌到挑选配偶,莫不如是。

11

互相尊重,彼此不大了解,又都年轻健康……听上去像是很美满的婚姻嘛。哲学家对我说,我如果是你,可能就答应了。当然了,我不是你。

是啊,我把啤酒杯重重放于桌面,闷闷地回答:你并不是我,就好像我不是大熊猫,你不是隋炀帝。

突如其来地,我告诉了他关于信的事情。

有这么个人,我说,他一直在给我电脑上的一个信箱写信。哲学家来了兴致,写的是什么呢?情书?

不像,我回答,按理情书应该是一来一回,像打乒乓球那样,而这位,定期写信给那个女人(天知道她是谁),似乎完全不需要回复。我只能认为,他更像在写给自己。

而你对他有兴趣?

谈不上对他这个人本身有多大兴趣……我回答,或许他有三条腿两条尾巴。只是,你没看到过那些东西,它们是那么美好纯粹……凭经验,你跟我都知道,这种情感也好,精神也好,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难以保持和存在……这让我对这个人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十分好奇。

小心哦,哲学家举起一只手指吓唬我:好奇可是相当危险的一种情绪。

自从上次在吃饭时我一时冲动把这事告诉表妹后,她对写信的人也很是感兴趣。她半强迫地从我这里要去了他所有的信通读了一遍后,经常热心地跟我讨论此人。

他是失恋了么?你觉得,此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表妹说:或者他是个小城市里失意的有妇之夫……再或者,这个他,根本就是个女人……

我耸耸肩,是啊,什么都有可能。

我不反感表妹对此人的好奇,在内心深处,我确实想跟什么人讨论他,对于他的想象已经深植于心,让我逐渐陷入猜测的泥淖。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表妹的做法显然一开始就跟我自己有着鲜明的区别——她是一个热情、正常、容易冲动的女孩子,而且正在感情空窗期,一旦心情有所平复,随即对周围的事情又充满了好奇(顺便说一下,她和男友彻底分手后,决定先搬回父母家住)。她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更合理,或者如我男友常说的那样,更有效率,更符合这个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的节奏。

比如,她迅速地利用自己的朋友关系通过网络技术查证这个人的所处位置。有时候,这孩子未免太过热心和有效率,让我多少觉得有点焦头烂额和烦躁。偶尔,我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是否明智。

不过,不能不承认,有了她的举动加以对比,我才多少明白,之前我的一切猜测与渴望,都不能被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甚至是普通程度的好奇。

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找他。

这种奇特的搜寻,最终在夏天即将过去时遇到了转折点。

表妹在电话里对我说,家里买了好多葡萄,“是你顶喜欢的玫瑰香口味,快来吃好了。”

这一年的葡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甜,带着馥郁的玫瑰幽香,像成色最好的紫色宝石——整个夏天的金色都被禁锢在这些透明的果实里。我和表妹围着果盘,坐在她新租来的一室一厅的露台上陶醉地大吃特吃,香甜的汁水把我们的双手和新铺上的白色麻质桌布都晕染出了淡淡的紫色。

你又搬出来干吗?我问她,和父母在一起,不是很舒服么?

还是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快活。

再搬出来,父母没说什么?

他们说现在只求我平安快活就成。

看起来,前面她跟有妇之夫的那一通折腾不能说是没好处的。

嗯,对了,表妹说,那个人,我有把握能找到他。

哪个人?

就是那个人嘛。

……

沉默和霜冻、冬天、寒潮一起降临,紫色的葡萄珠随即从两人的膝盖上滚落一地,我弯腰小心地一一将其拾起。

12

你发现没有,哲学家问我,最近,你找我出来得特别勤。

我点点头。

因为心情苦闷?

我摇头,在无可无不可王国里,哪有什么苦闷。

也是,在熊猫的王国里也没有。

听上去值得为了这个干一杯。

干杯。

自从上次之后……哲学家说:我说的是那次之后……你好像变了很多。

是么,我感兴趣地看着他,有什么变化?

说不上来啊,哲学家说。但是这种变化又确实是存在的。当然,你的样子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笑容习惯眼神手指的动作……但总体来说,比起几年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从你身上消失了。

我微笑:我认为这是老了。

或许吧,哲学家擦了擦前额,那个部位早已被他摸得闪闪发亮。

我们就此不再言语。

那天,我们在露天的饭馆里坐到很晚,天空中没有月亮的踪影,风中已经掺杂进了些微妙的凉意。不管我们愿意与否,夏天已然过去,秋日即将来临。哲学家每到此时总对他心爱的季节依依不舍,就像黄昏时分街道上那些不愿意被大人叫回家吃饭的顽童。从现在开始,他会一直固执地坚持在室外吃饭,直至天气冷到大街上所有夏天露天使用的白色塑料桌椅都被搁置起来,在北风中蒙上厚厚的灰尘。

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想跟我说?或者,瞒着我没说?他忽然问我。

不愧是多年老友,直觉无可挑剔,我点点头,递给他一张折叠成豆腐块的纸张。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狐疑地看着豆腐块说。

是那个写信的人的电话,准确地说,是他注册信箱时候留下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你表妹找到的?

嗯,大概是通过她在网站的一些朋友。

这孩子效率还蛮高的,我的雇员要有这么热心工作倒好了。

……

写有这个人秘密的纸片如同小狗般乖觉地趴在哲学家的膝盖上,哲学家审视着它,同时也看看我:“你真的没看?”

嗯。

也不打算看?

嗯。

哲学家的表情称不上赞叹,但显然也不是批评性质的。只有那些有过被激情吞噬的不幸经验的人明白,这是一个该考虑是否止步的时刻了。此时止步,虽然需要付出努力,却还算安全。

他摇头叹息说,我真不知道是该钦佩你好,还是怜悯你好……

我耸耸肩。

那,我可以看看这张纸么?

我犹豫了一下。

可以的。

哲学家看过那张纸后,询问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他随即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身边堆积如山的毛豆和花生壳里。

我们随即各自沉默着又灌下一杯啤酒,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升至半空,是奇妙的橙色,在两幢楼之间颤颤微微露出圆圆的脸儿来,我忽然意识到,怕快要到中秋节了。

酒精奇妙地释放了我们的一部分控制力,哲学家突然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笑什么?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他独自在黑暗中又笑了一会儿:不可思议,他的名字居然跟我不幸的老朋友一样。

谁?

隋炀帝,连所在的地方都一样,真太奇妙了。

住在西安、洛阳,还是扬州?

扬州,扬州……

我们所坐的餐馆的位置,其实正对皇城,那个独自矗立在城市中心已经几百年的城池,孤独的堡垒。在我的角度,能看到城墙后黄色琉璃瓦的一角宫殿,斜伸入深蓝色的夜幕。护城河偶尔倒映出岸边路过汽车的灯光,转瞬即逝。我第一次发现,皇城是这样寂寞,寂寞了几百年。无数的臣民、闲人、旅游者们从它身边经过,或许从没有意识到,它在嗖嗖地散发出无可言喻的寂寞气息。

你说,他每天在皇宫里干什么呢?

谁?

你的老朋友。

他么,开凿运河,征伐高丽,建造了一个很美丽的宫殿叫迷楼,谈很多很多次恋爱,派人找千里马,跟大臣生气,造龙舟……据说他让太监捉了很多萤火虫,在夜里放出,历史书上说这些萤火虫飞起来“光遍岩谷”。到了后来,他干脆就留在扬州不回来了。

听上去倒像很开心的样子。

什么都无法安慰一颗失落和焦虑的心,玩乐不行,逃避不行,甚至幸福本身也不行……哲学家煞有介事地回答。

有很多女朋友也不行。

哲学家似乎在暗中发笑:嗯,有很多的女朋友也不行。

那,怕还是熊猫的世界更快活些。

那是。

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想着在那深黑色的宫殿里飞起一大片冷色萤火虫光芒的样子,想着寂寞的皇城,另外一个城市里的月亮,柳树,绵延千里的运河,河水偶尔反射出岸边路过汽车的灯光,转瞬即逝……

还有,那颗焦灼的心。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从睡梦中被男友推醒,想来是做了个不快的噩梦,醒来的时候身体扭曲大汗淋漓,嘴里留下了苦涩的尘土的余味。男友半迷糊半安慰地抱了抱我,他的身体温暖,散发着健康年轻的男子令人安心的气息,他嘟囔着:做噩梦了吧。

嗯,在黑暗中,我摸摸自己的脸颊,脸颊和枕头都是湿的,想必是在梦里大哭来着。

“不要趴着睡,也别把手压胸口。”男友口齿不清地说,随即沉入无可无不可王国冬季一样悠长的睡眠。

我迟迟未能入睡。

在那个夜晚,在我体内,无可无不可的王国下起大雨,居民们前一天已经晾干的衣服又成了湿漉漉的,散发着雨和伤感的气味。王宫花园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形成了小瀑布,房檐流下的水连成一条线。国王在寂寞的城堡里辗转反侧,夜雨绵绵,原本清澈的河水被雨水冲刷得翻腾起了河底的泥沙,变成了褐色,犹如记忆中泛起的前尘往事。

我长久地坐在桌前,闭上眼睛,想着在那深黑色的宫殿里飞起一大片冷色萤火虫光芒的样子,想到月亮,柳树,绵延千里的运河,皇城和焦灼的心。我的思绪如同游丝一样微弱,时断时续,直到黎明,直到邻居家车库的门发出喀嚓声,车灯划破寂静和窗帘上的阴影……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蓝色的蜻蜓,平生我只见过一次。在一个大雨将至的八月的夜晚。

我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数掌心里的硬币。

它从窗外飞进来,沿着夜色发亮的骨骼。它经过了朴素的道路。短短的,一直通往郊外的墓地。一只蓝蜻蜓,它的美丽,就像她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灯火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盏盏的台灯。

关于无可无不可的王国的故事,基本就该到此为止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也可以不将它写下来,因为无可无不可的缘故。

不过我还是要多说几句,同样是因为无可无不可——那么,把一些小事情写出来也未始不是一种地道。

后来,秋天来了。哲学家终于嘟嘟囔囔回到了室内。

后来,我遇到过一次背着蜗牛壳的同事,他用自己独特的、一种类似奋力挣扎的姿态,从大街上背着电脑包匆匆走过。而我坐在男友的车里,我们两个的目光居然在尘土飞扬的几秒钟里相遇。

他仍旧是那副迷惘的表情,随即,他认出了我,微笑刚好来得及在他的嘴角上形成。可能外人不大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形容,但的确是那样的,他的微笑如此突如其来和轻捷,仿佛一个在远处放下了一个什么包袱的人,然后,他猛然挥手,消失在我的身后。

后来……后来也没什么了。

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却什么也没有说。

蓝蜻蜓在花瓶的壁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瓶中的花已经枯萎。

它飞走了。

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痕迹”。有些东西就好像这一只蓝色的蜻蜓,今生我只见过一次,而且只能见这么一次。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是的,我的确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一切。我打开了窗子。

下雨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摊开手掌,七枚硬币在雨水中闪闪发亮。

(文中所有邮件引自杨横波的散文集《一百零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