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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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说 启蒙(刘继明)

《启蒙》 文\刘继明

选自《天下》(季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刘继明:1963年生,武汉大学毕业。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海底村庄》《前往黄村》《小学徒》,长篇小说《江河湖》,随笔《我的激情时代》等。现任湖北作协副主席、《天下》杂志主编。

1

3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我刚走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拿起电话,听见魏东用比以往高出两个分贝的嗓门说:“蕖伯安出事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蕖伯安?”

“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还会有哪个蕖伯安?”魏东反问道。我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出什么事啦?”

“我没工夫跟你细说,你自己去看吧,网上网下正热闹着呢。”魏东说完,哐当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听着耳边的嗡嗡声,愣怔了片刻,赶紧打开电脑。点开几家门户网站,果然看见了关于蕖伯安的消息,标题大同小异,但都格外抢眼:“椿树岛原住民状告蕖伯安,著名作家可能锒铛入狱!”

我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新闻内容,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安然。“这起土地权益诉讼案,由于知名女律师安然出任原告的代理律师而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见鬼!安然怎么也卷进去了呢?她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我想立刻拨通安然的电话,但踌躇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得好好想想。我点燃一根烟,慢慢吸着,脑子里纷乱如麻,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像烟雾一样在眼前弥散开来……

2

魏东、安然和我是大学同学。

二十多年前,我们都只有二十来岁,青春洋溢,充满活力,正处于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用当时的眼光看,我们是时代的宠儿,不,简直就是天之骄子!可不是么,跟那些饱经忧患的兄辈和父辈们比起来,我们的确是太幸运了,什么坎坷都没经历过,就从中学考进了大学。我们几个除了我是来自偏乡僻壤的农家子弟,魏东是干部子弟,安然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是大学生。那时候,作为一名大学生是多么风光、骄傲啊!

我们就读的W大学位于中部某省会,是一所百年名校。资历虽不能跟北大清华相比,却也算得上历史悠久。W大依山傍水,校内古树参天、浓荫如盖。单就环境而言,国内大学鲜有与其匹敌者。

安然念的是法律系,但她真正喜欢的是文学;她说自己本来打定了主意是要报考中文系的,可临时让父亲越俎代庖,替她选了法学专业。就因为这个,她好几天跟父亲不说话,甚至以拒绝上学相威胁,但最终还是没有拗过父亲,乖乖地来W大报到了。

安然的父亲是上海一所政法学院的教授,四十年代当律师时,曾经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地下党领导人,冒险出庭辩护,硬是让那位几乎难逃一死的领导人无罪释放了。由于这段经历,安然的父亲解放后成了共产党的红人,五十年代中期,应邀担任了某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但没过多久,反右运动就爆发了,安父因在一个座谈会上提出“司法独立”的主张,被指公然“反党”,并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七十年代末,安父获得平反后,本来可以重新担任法院院长,但他执意回到政法学院当了一名普通教授,从此不再过问政治,全副精力投入法学研究中去了。安父“强迫”女儿报考W大法律系,除了他早年毕业于W大法律系的缘故,大概还有“女承父业”的愿望在内。只可惜,安然那时满脑子的兴趣都在文学上,对此根本无心理会。好在安然终于还是遂父所愿,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律师。这是后话。

大学时代的安然不仅具有出类拔萃的才华,而且气质高雅、美丽脱俗。记得她报名参加湖畔文学社时,身穿一袭洁白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双目顾盼生辉,乍一看,像是从莎士比亚话剧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安然报名参加湖畔文学社时交的是一首诗。确切地说是一首爱情诗。语言隽永、意象绵密、感情浓烈,诗中有不少“你是……”“我是……”的流行语调,虽然套用了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和《双桅船》的句式,意境却清新别致,论水准,中文系女生也未必写得出来。我和魏东眼睛为之一亮,当即拍板吸收她加入了文学社。

湖畔文学社是W大最有影响的文学社团,由雷平等人创办,雷平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进校前就已经是很有名气的青年诗人。说是“青年诗人”其实已不年轻,进校那年都三十好几了,几乎可以做那些从中学直接考入大学的应届生的爸爸了。我很早就知道雷平的名字,他在上大学之前是一家大型钢铁厂的工人,写的诗也大多为工厂题材,所以报刊上介绍他总要在名字前面加上“工人诗人”几个字。不过后来这个称谓就慢慢消失了。进W大后,雷平诗风大变,从里到外都像换了一个人。他在W大时写的那首《破冰》风格沉郁、充满哲理,手法也很现代,一经发表就引起了轰动,许多大学生诗歌爱好者都能背诵,被誉为开启了“思想解放”的先声,雷平也从此名声大振,诗坛经常把他的名字跟北岛江河舒婷等朦胧诗人并列,为W大尤其是湖畔文学社挣够了面子。

我和魏东接任湖畔文学社正副社长后,为筹办“樱花诗会”颇费了一番工夫。我们打算邀请雷平担任诗会的顾问兼评委。邀请雷平这样的名诗人参加高校的文学活动并非易事,我和魏东决定联袂登门给雷平送请柬。

但就在送请柬的前一天晚上,魏东突然告诉我,他想让安然跟我们一起去。安然加入湖畔文学社没多久,魏东就蹬掉原来的女朋友,跟安然大张旗鼓地谈起了恋爱。中文系男生背地里把魏东叫“恋爱专家”,他被授予这个绰号当之无愧。入校不到两年,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已经换了好几任。我觉得魏东临时提出让安然跟我们一起去给雷平送请柬,明显带有讨好安然的意思。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魏东的意外,他为此后悔莫及,这倒是让我始料未及的。

那天上午,我和魏东、安然在紫阳路上一栋灰不溜秋的楼房里找到了雷平的办公室。魏东从兜里摸出请柬,恭恭敬敬地递到雷平面前,“雷平老师,这是……”

“别叫我老师,我就比你们提前几年毕业嘛。”雷平淡淡一笑,接过请柬,顺手丢到办公桌上。态度之随和,看不到半点名诗人的架子。

“咱们是校友,支持你们文学社的活动责无旁贷。”雷平说着,把目光转向一边,“我不算什么,你们要是能请到蕖老师,可就锦上添花了……”

我这才注意到,对面的办公桌后还坐着一个人。我们进去之前,两人显然正在聊天,办公桌上的烟缸内堆满了烟蒂,屋子里烟雾缭绕,那个人的脸被笼罩着看不清。我还以为他是雷平的同事,但站在我和魏东身后的安然接着雷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蕖……伯安老师吗?”

听到安然嘴里吐出这个名字,我几乎吓了一跳。这样一位大作家怎么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冒出来,而且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我甚至脸一红,好像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魏东也有些不自在,悄悄拉了一下安然的衣袖。可她丝毫没有理睬,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神情激动地注视着那个被烟雾笼罩的人。

雷平说:“是的,这位就是蕖伯安……老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雷平在跟我们开玩笑。但他那副肯定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雷平饶有兴趣地看着安然,“这位女同学眼力不错么,你怎么认出他就是蕖伯安老师呢?”

“我中学时就读过蕖老师的《椿树泪》,”安然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把目光转向烟雾中的那个人,“您跟照片上的样子很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椿树泪》是蕖伯安复出文坛后的代表作,中文系学生大概没有人不曾读过。现在可以肯定,这个被烟雾笼罩的人就是蕖伯安。原本应该是我们先认出来他的,可偏偏是学法律的安然。作为中文系学生,我惭愧极了。魏东脸上倒看不出一丝惭愧来,他说不定替安然骄傲呢,安然是他的女朋友嘛。

“我可没有照片上那么中看哟!”一直沉默不语的蕖伯安开腔说话了。此刻,烟雾已经消散,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位大作家的真正面目。他约摸五十多岁,面庞瘦削,鼻梁挺直,额头的皱纹很深,仿佛是用雕刻刀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眉毛又黑又密,头发微微卷曲,不是烫的,是那种自然的卷发。他虽然坐在藤椅上,但我也能估摸出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七八,夹着烟卷的手指翘得高高的,一双眼睛明亮锐利,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仿佛穿过层层岁月的迷雾,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

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魏东也是如此,这个平时恃才傲物的家伙像一只被阉掉的公鸡,谦卑得垂下了脑袋。

我们实在紧张极了。

“蕖老师,我们想邀请您担任湖畔文学社的顾问,您愿意吗?”安然一点也不显得紧张,落落大方地问。

这句话本来应该由我或魏东说的,这样一来,安然似乎成了主角,我和魏东倒变成了配角。

“这个么,我得考虑考虑……”蕖伯安从藤椅上欠起身,在烟缸上磕了下烟灰,“说起来,我还算是你们的半个校友。四十年代,我在W大国文系学习过,但只读了一年多就被开除了。”

“老蕖解放前就参加了地下党……”雷平这回没有把蕖伯安称老师,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很亲密。

“是吗,我爸爸也是W大毕业的呢。”安然夸张地双手放在胸前说,“他是法律系的。”

“噢,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安正寰。”

蕖伯安眼睛一亮,“你是安正寰教授的女儿?我很早就知道你父亲,说起来,他应该是我的学长,我很尊敬他……”他双手用力在藤椅扶手上拍了一下,朝向雷平,咕哝道,“老弟,看来我真的该当这个顾问喽!”又把目光转回到安然,“不过我先得声明,我只挂个名……”

“我们要的就是您的名字呢!”安然一边鼓掌,一边欣喜地扭过脸,对我和魏东说,“你们两位社长明儿赶紧给蕖伯安老师送聘书吧!”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被这意外的收获搞懵了。而对于魏东来说,却预示着一场巨大的阴影正在悄悄向他逼近。可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等他察觉到之后,一切已经变得无可挽回了。

3

很快,蕖伯安诉讼案成为了大大小小的报纸和网站关注的焦点。

那几天正逢我值班,在文体娱乐部送审的稿件里,也出现了一条关于蕖伯安的报道,一看就是从网站东拼西凑的杂拌,捕风捉影,人云亦云,记者的一点议论也肤浅之极,我都怀疑这位记者没看过蕖伯安的作品,甚至压根儿不知道蕖伯安是何人也未可知。现在那些80后,书读得不多,却敢说敢写,胆子比谁都大,我想也没想就把稿子毙掉了。

签发完当日的稿件,我就拎着公文包回家了。大半天的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书架上找出我所有的蕖伯安的全部著作,放到书桌上。那都是一些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前的出版物,书页泛黄,小32开本,纸张粗糙,装帧简朴,封面和书脊大都残破了,像漆皮剥落的旧家具。其中那本《椿树泪》还是蕖伯安亲自送给我的,扉页上的签名龙飞凤舞,签名日期是1985年6月。那正是蕖伯安声名如日中天的年月。蕖伯安的作品,他的出身、经历,以及兴趣爱好,都令我们着迷。用现在的话说,我们是蕖伯安彻头彻尾的粉丝。对蕖伯安的热爱,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青年时代。或者说,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或多或少跟蕖伯安这样的作家有关。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蕖伯安当做了自己的精神导师和偶像。也正是因此,后来蕖伯安创作能力的逐渐衰退和弃文经商,乃至他个人生活的每一点变化,都无不牵动着我的神经。况且,蕖伯安又是那样一个复杂的人。你随便换个角度,都可以对他作出截然不同的评价。但多年来,凡是碰上有人臧否蕖伯安,我都始终保持沉默,包括对他与安然那段一直受到人们非议的关系,我也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为此,魏东很长时间对我耿耿于怀,甚至怀疑安然和他分手也跟我有关。

这当然是捕风捉影。可作为20多年前那场曾经风靡W大校园乃至文坛的“三角风波”的见证者,我能够完全撇清干系吗?

W大的樱花历来是最为亮丽的校园一景。每年四月初,樱花大道两旁,一棵棵姿态婉约的樱花树次第绽放,红的如霞,白的似雪,在中西合璧的建筑物衬托下,再加上川流不息的游人,仿佛一出即将上演的舞台剧的布景,给人以梦幻般的感觉。樱花诗会在此举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而1985年的樱花诗会,由于邀请到了蕖伯安和雷平这两位全国著名的作家诗人,更加引人注目。学校原本只安排团委书记出席的,听说蕖伯安要来,临时决定改派一位副校长。副校长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专家,五十年代就读过蕖伯安的作品,五十年代的蕖伯安还是一个20岁出头的青年,却已凭借一篇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享誉文坛。更巧的是,副校长跟蕖伯安一样,也曾经被划过右派。相似的经历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见如故,他们像老朋友那样牵着手,漫步樱花大道的情景,使这届樱花诗会尚未开始,就显得非同凡响。而自始至终陪同他们俩观赏樱花的安然,也一下子成为了备受瞩目的人物,相形之下,作为诗会主要操办者的我和魏东,尽管也陪着雷平跟随其后,却变成了两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樱花诗会结束没多久,在副校长的亲自邀请下,蕖伯安来W大做了一次讲座。讲座定于晚七点在教三楼最大的那间阶梯教室里举行。离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偌大的教室已经座无虚席,连走道里都站满了人。八十年代,经常会有名人来大学演讲,可像蕖伯安这次讲座的盛况并不多见。当蕖伯安由副校长亲自陪同(这样的高规格同样少见),走上讲台时,教室里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那天,蕖伯安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修饰,比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更显精神,他穿着一件竖条纹的浅灰色衬衫,系了一根深红色领带,花白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很可能抹了发油,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再加上一米七八的身材,使他看上去风度翩翩,有一种玉树临风之感,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人,更不像是作家,倒像个电影明星,而且是三四十年代的明星,比如孙道临或者赵丹。在接下来的演讲中,蕖伯安潇洒的举止、风趣的谈吐,以及他对社会问题的大胆抨击,几乎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位听众。

演讲进行到提问阶段时,蕖伯安面前的讲台上已经堆满了厚厚一沓纸条。学生们有的问《椿树泪》主人公的经历是否取自他自己,有的问根据他对《椿树泪》改编的电影是否满意?有的问他对发展商品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有何高见?如何评价《苦恋》?还有的问:你年轻时背叛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投身革命,现在后悔吗?能否谈谈你现在的家庭状况和爱情观?对这些五花八门的提问,蕖伯安大部分给予了回答,唯独涉及家庭等私人问题时,他都巧妙地回避了。而这使他又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演讲结束后,副校长陪同蕖伯安向教室外走去。讲座时,安然一直坐在前排座位上,一边仰着脸倾听,一边记着笔记,比上课时还要认真。但此刻,我看见她也走在蕖伯安和副校长旁边。后来她告诉我,副校长邀请蕖伯安去家里做客,蕖伯安便把她也叫上了。

在演讲过程中负责维持秩序的魏东和我目送着安然跟副校长和蕖伯安一起消失在教室门口,没说一句话。从魏东的表情看得出,他明显有些失落。那会儿,他预感到什么了吗?

但真正让魏东感觉到他和安然之间“出事”,还是在一个多月之后。

W市素以“火炉”著称,刚进入六月份,气温就达到了35度以上,白天只穿背心和短裤也热得不行。周末下午,睡过午觉,我刚下宿舍楼,便碰上了安然。

“我正要找你呢。”她瞟了瞟我手里拿的泳裤说,“别游泳了,跟我一起去蕖伯安老师家玩儿吧!”

我犹豫了一下,“咱俩一起……不合适吧,你干吗不跟魏东一起去呢?”

安然白了我一眼,“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真是个老夫子!魏东不是不在学校嘛。”

我这才想起魏东前几天请假回家了,便装作无可奈何地说,“得,今儿我就代表魏东陪你走一趟。”其实心里喜滋滋的。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蕖伯安家“玩儿”的。何况,我正准备把蕖伯安的小说作为毕业论文的论题呢,能近距离地接触一下作家本人,岂不是天赐良机?

安然戴着墨镜,身穿无袖T恤和迷你短裙,修长的胳膊和双腿尽显无余,胸脯也挺得高高的,整个人显得靓丽时尚、性感迷人,让我有些不敢正视。

蕖伯安的家在一幢颓旧的三层洋楼,住着好几户人家。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院子里遍布杂物,显得十分凌乱。院门只剩下了半边,实际上形同虚设。一个矮个子中年妇女正在晾晒衣物,由于踮着脚,肚皮都露出了一大截,见有人进去,她警惕地打量着我们。我看见她左脸上长着一块蜈蚣状的紫瘢。“你们找谁?”

安然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朝三楼指了一下,便带头向楼梯里走去。我感觉到中年妇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我们从她的视线内完全消失。

在楼梯间,安然说了一句:“这座楼以前都属于蕖伯安老师家,解放后全部充公了,他平反后才搬回来,产权并没有归还,不过,整个三楼只住着他一个人,够宽敞了……”听上去有点像导游介绍景点。我怀疑安然以前是不是来过这儿。

雷平比我们先到。是他给我们开的门。“老蕖在冲澡,他每天至少要冲三次澡呢!”雷平说。他穿着一件肥大过膝的短裤,趿拉着拖鞋,一看就知是这儿的常客。

蕖伯安家的客厅可真大,少说有四十平方米吧。天花板也很高,窗户是长方形的,木质窗框上镂刻着天使图案,典型的西洋风格。地板是橡木的,由于年久和缺少保养,到处都是缺损和虫蛀过的痕迹。客厅中央摆着两条褐色的老式沙发,可以坐好几个人,茶几上堆满了烟灰缸、点心盒、饮料瓶,啤酒易拉罐一类的杂物。靠墙角的地方,还摆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类似于博物馆的气息,我以前只是在一些解放前的老电影里见到过。

“怎么样,同学们对刊物有什么反应吗?”雷平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问道。他指的是《启蒙》,这是雷平和几位年轻学者创办的一本思想理论刊物,他是主编,蕖伯安是名誉主编,前不久刚出版创刊号。雷平把刊物的主要读者定在青年知识分子和大学生,所以让湖畔文学社在W大宣传和推销。最近一段时间,我和魏东一帮人都在不遗余力地为这件事忙碌。这也是雷平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亲密的原因。

“200本已经卖光了。”我认真地说,“我们正考虑在W大发展固定订户呢,这样一来,刊物的发行量就可以稳步上升。”

雷平听了频频点头,“你们这个想法不错,值得在其他学校推广。但我还想知道同学们读了创刊号的文章,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呢。”

“大家捧着刊物如饥似渴啊,还顾不上谈意见和建议……”

雷平高兴得两眼放光,手掌又在我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哦,说说看,具体喜欢哪几篇吧!”

“都是名家么……”我正思忖着怎么回答,安然接过话茬儿道:“那篇谈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文章很深刻,也很尖锐……”

雷平的眉毛往上挑了挑,转过脸去问安然:“你知道这篇文章是谁写的么?”

“作者叫……”安然费力地念出一个名字。

“那只是一个笔名。其实,真正的作者是蕖伯安。老蕖不仅是优秀的小说家,还写得一手漂亮的理论文章呢。”雷平瞅着安然,意味深长地一笑,“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我还以为……”安然支吾着,脸微微一红。我觉得,她的脸红得毫无来由。

这当儿,响起一阵脚步声。蕖伯安从浴室里出来了。他晃了晃潮湿的头发,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在我和安然脸上扫了一个来回,“安然,你今天可真漂亮!”

坐在我旁边的安然莞尔一笑,说了声“谢谢”。

“说吧,你们刚才都谈了些什么?”蕖伯安从茶几上拿起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重新点燃,探询地看着我们。

“我们的刊物在W大深受欢迎,尤其是你的那篇文章……”雷平语气有些夸张地说,“安然,你谈谈同学们的反应吧!”

但蕖伯安没等安然说话,就举起手中的雪茄,很有气势地挥了一下,“雷平,这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嘛!”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仿佛面对着一群听众,“重要的是唤醒青年,青年一旦觉悟,将是一股多么大的力量,任何保守势力都阻挡不住!”

“看来,第二期刊物得提前发稿了。”雷平说,“老蕖,打头的文章还是你来吧?”

蕖伯安摇了摇头,“不要总是我们这些老头子半老头子嘛,应该多给青年提供机会,尤其是你们这些大学生。梁启超先生怎么说来着?少年智则中国智……”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和安然身上,“真正有创造性的思想往往都是在青年中间产生的!”他说到这儿,把刚点燃的雪茄搁到烟缸上,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走到墙角的钢琴前,掀起琴盖,少顷,一阵浑厚的音乐便从他的手指下倾泻出来。

“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安然在我耳边小声说。蕖伯安显然听见了,一曲刚落,他就站起身,对安然招了招手,“你也来弹一首吧。”

安然似乎早就在等待这声召唤了,应声从沙发上站起来,款步向钢琴走去。当她在钢琴前坐下后,蕖伯安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安然身后,看着她弹奏。一曲弹完,他像指导学生那样指出安然弹奏时某个不大准确的音准和音节,两个人低声切磋着琴艺,全然把我和雷平忘到一边去了。

这多少让人有些尴尬。但雷平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甚至用欣赏的眼光望着他们俩,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转过脸来瞅我一眼,努了努嘴巴,“走,我带你去参观一下老蕖的书房。”

蕖伯安的书房四面墙壁都是书柜,满满当当排满了书,柏拉图的《理想国》、伏尔泰的《波斯人札记》、卢梭的《忏悔录》,还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都能在这儿找到,而且是解放前和五十年代出的繁体字版本。新出版的如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等等,都是近几年的一些热门著作。文学书反而很少,尤其是小说,也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和海明威的《战地钟声》等少数几种吧。

我在一只书柜的中间格上看到了一帧用木镜框镶着的照片,由于褪色,都有些模糊了。照片里是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合影。坐着的那个老年男子身穿对襟马褂,双手扶着一把拐杖,腰板笔挺,直视的双目透露出一股威严;紧挨着站立在身后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西装革履,留着中分头,相貌俊朗,有些眼熟。这大概就是青年时代的蕖伯安了。那位老者,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吧……

我转过脸去,目光正好跟凑过来的雷平相遇。

“蕖伯安的父亲当年可是这座城市举足轻重的实业家,从W市到上海的客运货运差不多都让蕖家垄断了,连京W铁路也有他们家的股份呢!”雷平说。他显然对蕖伯安的家史十分熟悉。“蕖伯安如果不跟他的资本家闹翻的话,本来是可以继承这份庞大产业的……”

“闹……翻。”我仔细品味着这两个字眼,“是因为革命吗?”

“也是,但不全是。”雷平说,“很大程度上跟他父母的关系有关……”

“你是说,蕖伯安老师的父母不和?”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的母亲并没有跟他父亲正式举行过婚礼。二三十年代,他母亲是W市红得发紫的花鼓戏小旦,结婚后才退出梨园。不过,这种身份使她在蕖家一直没有获得应该有的名分,也影响了蕖伯安的命运……”

雷平仿佛在讲述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类似的故事在许多戏剧和小说中屡见不鲜。可就在我听得入迷时,他中断了这个话题,忽然叫了我一声:“你的毕业论文不是要写蕖伯安么?我给你透露一个秘密吧,他又开始创作新的小说了。”

雷平的话很吊我的胃口。我赶紧跟了过去。他用手指敲着书桌上的一沓稿纸说:“瞧瞧这个书名就知道,又会是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

我把脑袋凑近一看,一个大大的“渴”字映入眼帘。这个字是用毛笔写的,几乎占据了大半页稿纸。

“蕖老师这部新作写的是什么?”

“老蕖没有告诉我。”雷平说,目光从稿纸上移开,转向书桌上打开的两本书,翻了翻,咕哝道:“这两本书我都还没看呢。这个人哪,总是走在时代的前面。他一直很先锋……”

一本是佛洛伊德的《释梦》,一本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两本书刚从外国介绍过来,引起了不少争议,书店里还很难见到,没想到已经摆上蕖伯安的书桌了。

雷平领着我从书房隔壁的楼梯上了楼顶。这其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露天茶座。原本很粗糙的顶楼预制板被填了一层建筑用的粗沙,还摆放着几把乳白色的休闲椅和圆桌,抬头就能见到山上郁郁葱葱的松树林,蝉鸣声声入耳,空气清新凉爽,坐在这儿聊天喝茶,显然又是另一番情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暗想,蕖伯安真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雷平也在我对面坐下,摸着光滑的扶手,显得很惬意地说:“这儿实际上是一个沙龙,我们经常彻夜长谈,当然,也少不了激烈的争论。老蕖可是个辩论高手,我从来说服不了他。你想想,当年他在反内战、反独裁、反饥饿大游行中,当着上万人演讲,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雷平脸上再次浮现出自嘲的笑意。他突然转了个话题:“安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孩子,素养也不错。老蕖对她的评价非同一般……”他说这话时,表情有点儿暧昧。我正不知说什么时,他又说:“明说了吧,老蕖有点喜欢安然呢!”

这句话使我大吃了一惊。

我的反应被雷平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这很正常。老蕖跟他的前妻已经离婚好几年了,一直独身……”

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想起楼下客厅里的安然和蕖伯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我们……下去吧。”

刚下楼梯,我看见对着书房的一个房间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面孔黝黑的少年,眼睛长得酷似蕖伯安。见我们从顶楼上下来,他冷冷地注视了我们片刻,身子往后一缩,像泥鳅似的退回房间,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噢,他是老蕖的儿子,叫小椿,刚从老家来没几天。”雷平在我耳边低声说。

这当儿,我们已经回到客厅。令人惊异的是,我没有看见安然和蕖伯安。那架钢琴安静地躺在客厅一角,仿佛从来就没有奏响过……

4

魏东再次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一家新开业不久的盲人按摩店做理疗。有意思的是,那家按摩店的名字叫“椿树岛”。那会儿,按摩师正在为我活动四肢,她一边把我双手向后面使劲地拉拽,同时把全身的力量压到我的双腿上,直到我的脚跟快要触到了我的臀部。

魏东的电话响得真不是时候。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机从按摩床下面的放物袋里拿到耳边,气喘吁吁地说,“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打过来?”

魏东顿了一下,笑道:“老夫子,你的精力真旺盛,这么早就上床了!”

我的喘息显然让魏东想入非非了。按摩师是个刚从盲人学校毕业不久的姑娘,叫雪梅,虽然初出茅庐,技术却十分娴熟。魏东的玩笑使我脸一红,幸好雪梅看不见。为了避免进一步误会,我只好让她停下来,专门接听魏东的电话。“说吧,什么事?”

“安然是不是换号了?”魏东说,“这两天我给她打电话一直关机。”

“这很正常,”我说,“她现在正处于舆论的漩涡,如果不关机,那些记者不把她的手机打爆才怪。”

“老夫子,你说安然会去哪儿呢?”听口气,魏东急于想找到安然,“我有个感觉,她很可能要去椿树岛。她说不定会去找你……看来,我也要去一趟W市了。”

大学毕业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狂热地寻找安然的行踪。这么多年,魏东终究没有忘掉他跟安然的那段恋情。我心里有些感慨。1986年的魏东曾经也这样狂热过。这个自以为在恋爱中永远会立于不败之地的“恋爱王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吃败仗,而且是败在蕖伯安——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手下。那段时间,安然和蕖伯安的关系差不多已经在W大公开了,许多人都在议论这场年龄悬殊的恋情。但引起人们兴奋的原因还不止于此,还有蕖伯安的身份和名声。这足以使他们的关系由校园走向文坛,很快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公共事件。在那个时代,社会对两性关系的宽容度远没有像今天这样放任无度,多少还存有一些禁忌。因此,对于这起校内校外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W大校方起初真有点紧张,派人找安然谈过话,出于善意地提醒她考虑“年龄差距”,并暗示如果她一意孤行,校方可能会采取“劝其退学”的措施,但实际上后来什么措施也没有采取。据说,那位和蕖伯安过从甚密的副校长在某个公开场合发了话:“年龄小一些算什么?马克思和燕妮,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年龄悬殊够大了吧?他们可是爱情史上的佳话!我们现在有些同志,思想上还是太保守。对蕖伯安这样的名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呢?”

这无异于为安然的行为开了绿灯,也对她和魏东的关系做出了死刑判决。事情发生之初,魏东还想竭力修复他和安然的关系。我琢磨他这样做,并非多么爱安然(我始终怀疑他不可能专一地爱一个女孩子),而是为了维护“恋爱王子”的尊严。

我忽然意识到,在对待蕖伯安、魏东和安然之间的关系上,我从一开始就犯了致命的错误。在内心深处,我也许真的是偏向蕖伯安的。我太崇拜他了,他的作品、思想、阅历,乃至风度,在我心目中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我相信,有这种感觉的绝不止我一个人,包括安然在内,这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崇拜啊。蕖伯安饱经沧桑的人生轨迹中蕴藏着的历史密码,对我们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相形之下,我们的阅历和思想都还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只有走近并且被他笼罩,才能掩饰住我们内心的孱弱和贫乏。这当然是一种天真的幻想,但在那个时代,我们中间的许多人的确是这么想的。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我觉得蕖伯安对安然的追求不仅不是非分的,而且合情合理。他受了那么多苦,他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哪怕有那么一点“出格”呢?

而魏东显然不会有这种想法。或者即使有,也因为蕖伯安成了他的情敌,他也不愿意承认。现在的魏东彻底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受害者,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这种强烈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曾几何时,我还以为魏东只是个朝三暮四的浪荡子呢。

魏东一天天消瘦下来,经常课也不上,独自跑到以前经常跟安然散步的湖边,一待就是大半天,看上去,真的快要疯掉了。同情使我心里的天平渐渐偏到他这一边来了。

终于有一天,我答应带魏东去蕖公馆找安然。

可是,我们在“蕖公馆”没有找到安然,也没有见到蕖伯安。蕖伯安家大门紧闭,我们敲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动静。后来,我们下楼来到院子里。时令已进入秋天,院子里落满了枯黄的树叶。我看到上次见过的那个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她一眼就认出了我,说:“你找蕖老师吧?他一个多月前就带着他儿子回椿树岛去了,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那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对了,你们上次不是一起来过吗?”

我和魏东互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与魏东通电话时,雪梅走出按摩室,一直在外面等着,直到我打完电话,按了一下旁边的电铃,她才重新回来。她这样做,显然是出于对顾客隐私的一种尊重。其实,按摩店并没有这项规定。雪梅的细心礼貌和善解人意,由此可见一斑。

我来“椿树岛”的次数并不多,但只要来按摩,我总是会点雪梅。这除了她技术娴熟,还由于我从第一次见到她起,印象就格外好。雪梅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最多只有一米六,皮肤洁白细嫩,像一件精致的瓷器,看不到半点儿瑕疵。她穿着工作服的样子像个天使,特别是面带微笑时,你会觉得她就像你的某个亲人,比如妹妹或者女儿,心里产生一种怜爱的感觉,是的,怜爱。这种感觉在她给我做推拿按摩时格外强烈。这么一个小巧的人儿,摆布起我这个体重七十公斤的人来却那么得心应手,让你想起“四两拨千斤”这个词。还有那双纤细的小手,像长了眼睛一样行走在我的穴位和关节上,每一次用力都十分精准,轻重有度。说到眼睛,更让我唏嘘不已。如果不是那双失去光泽的眸子,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可它们现在像一对被大火燃尽的焦炭,任凭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失去了任何感觉。第一次见到雪梅时,我的心真有些痛。我差点都不忍心让她为我按摩了。可面对上苍的残忍,这能改变什么呢?

算起来,我到按摩店也有好几次了,但我和雪梅之间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听口音,她肯定不是W市人,她发音有些特别,尤其儿化音比较清晰,略略带点儿卷舌,这跟一般的南方人可大不一样。类似的口音,多少年前我曾经在蕖伯安下放的那座江心岛听到过。这使我想到按摩店的名字:椿树岛。

此刻,按摩已接近尾声。雪梅正在为我松弛腿部上的肌肉。我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心底盘桓已久的疑问,不由问了一句:“雪梅,你们这个店为什么叫椿树岛?”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以前雪梅都是含糊其辞,但这一次,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回答了我:

“因为……按摩店的老板是椿树岛人。”

我轻轻哦了一声,“这么说,你也是椿树岛人?”雪梅没有吱声。但她的表情已经告诉我,她的确也来自椿树岛。

“你们老板……他叫什么名字?”我又问了一声。

“他叫蕖……小椿。”

“小、椿?”我一下子从按摩床上坐了起来。

“先生,您怎么了?”雪梅的手从我腿上移开了。

“没、没什么。”我支吾道,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面孔黝黑的少年的影子。哦,小椿!难道是蕖伯安的儿子吗?

5

正如魏东所料,安然真的到了W市。不过,她并没有主动联系我,这一点,魏东算是猜错了。

我是从在省法院工作的马松那里听说安然到了W市的消息的。马松毕业于W大法律系,比我和安然晚了好几届,是所谓的“70后”,年龄虽然比我小得多,却已官拜处长了。安然来W市,显然与她接手的那桩案子有关。椿树岛隶属于W省,按照属地原则,应该由W省的法院来审理。作为原告方聘请的代理律师,安然来W市不联系我而找马松,也在情理之中。

我原本想借此机会打听一下案子的进展情况,谁知马松一听,便把话题转向了一边。他甚至有点后悔打电话把安然来W市的消息告诉了我。“我还以为她早跟你联系了呢。”

但在我的反复追问下,他还是透露了一些口风:“目前虽然立了案,但究竟在哪儿审理,原告和被告都各执一词,尚未达成一致。毕竟,蕖伯安早就离开W市,在北京定居了嘛……”

马松的话藏头露尾,使我有些不知就里。但我对案子本身并无多少兴趣。我关心的是安然。“安然现在住哪儿?她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总得见见面吧!”

马松踌躇再三,终于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安姐反复交代不要把她的住址告诉任何人,她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你们这些记者。”

我打断他:“我可不是什么记者,我和安然是多年的朋友!”他听我这么说,也就改了口:“是啊,要不我怎么把消息透露给你呢。你如果见到安姐,最好劝劝她,这个案子背景复杂得很,她别陷太深,弄不好把自己也搭进去了……”马松明显是话里有话,这进一步加重了我心里的不安。我想,我必须尽快见到安然。

按照马松提供的地址,我在W大附近一条临湖的马路边,找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宾馆。

安然打开门,满脸惊讶地看着我,“老夫子,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可能是我?”我得意地一笑,“你不去找我,难道我就不能来找你吗?”

安然穿着一套银灰色的西服裙,浑身上下透露出那种职业女性特有的端庄和干练的风度。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仍然显得很有魅力,她的皮肤保养得不错,身体一点也没有发胖的迹象,丰满而匀称,依稀还能找出那个长腿细腰、另类时尚的漂亮女生的影子。这么多年,我和安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现在乍一见面,我惊讶地发现,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刀削斧凿的痕迹。变化的只是气质。这跟经常在媒体上露面的那个名律师形象颇为吻合。安然总算按照她父亲的意愿,在司法界牢牢站住了脚跟。

安然在决定和蕖伯安分手之前,曾经专门找到我长谈过一次。当时,我们已经从W大毕业,魏东分配到了北京,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我和安然都留在了W市,我在报社当记者,安然在一家区法院当办事员。其实,她本来也获得了一个去北京的名额,大概由于魏东去了北京,也可能是为了她和蕖伯安的关系,安然才决定留在了W市的那个小法院。那时候,她已经跟蕖伯安公开同居了,我一直以为,他们结婚只是时间问题,过不了多久,安然就会以“蕖伯安夫人”的身份在公开场合露面的。

那次,在我供职的报社附近一座茶楼里,安然和我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安然向我讲述的事情,使我很长时间都没法从一种矛盾和沮丧中摆脱出来……

你知道,我之所以爱上蕖伯安,很大程度上因为我酷爱文学。我是从小读欧洲和俄罗斯小说长大的。我父亲虽然是个法学教授,可他的藏书一半以上都是外国小说。有时我觉得,父亲身上的艺术或者人文气质,比他作为一个法学家的气质更为浓厚。这跟他早年在巴黎留过学有关。可法律和文学是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法律要求人遵守社会秩序,文学则培养和鼓励人突破一切限制自由的秩序和规范。这也是我父亲一生都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徘徊不定的原因。但糟糕的是,他把这种精神气质遗传到了我身上。尽管我最终服从他的决定,放弃中文系读了法律系,但文学对我生活的真正影响并没有到来。这一点,我父亲心里不可能不明白。因此,当后来我不顾一切地爱上蕖伯安时,我和父亲的冲突也就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是谁说过一句话,“疯癫是恋爱的必要条件,只有在催眠状态下才可能产生。”类似的话好像叶芝也说过。如果你承认在恋爱过程中,掌握主动权的是男人,女人常常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样一个事实,那么当女人坠入情网时,在她爱上的男人身上,肯定具有某种令她无法抵御的催眠般的魔力。

我刚认识蕖伯安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老夫子,你还记得我们在雷平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蕖伯安的情景吧?当我听说他就是《椿树泪》的作者时,你不知道我多么激动。我最初读《椿树泪》还在上高二,主人公褚良被下放到椿树岛后所经历的炼狱般的生活,使我不止一次流下了眼泪。他面对苦难追求真理、坚守信仰的力量,还有他和莲子相濡以沫的爱情,使我的心灵一次次受到强烈的撞击。褚良那种俄罗斯知识分子才有的对大地和劳动人民的热爱,我曾经在安德烈公爵、列文和聂赫留朵夫身上见到过。后来,蕖伯安在一篇创作谈中说:“《椿树泪》是我的精神自传……我就是褚良!”现在,这位饱经磨难的作家竟然就站在我面前!我浑身的血液直往上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而且,蕖伯安那副苍劲挺拔的身材,那张富有雕塑感的面孔,他眼里透射出的深邃目光,都显示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男人魅力,这种魅力可以超越年龄,使任何一个异性为之倾倒,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在瞬间心智迷乱,丧失自我。我猜测,安娜见到渥伦斯基时正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就这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蕖伯安。对于一个少女懵里懵懂产生的爱情,蕖伯安显然也及时地感觉到了。在这方面,他的确堪称一个老练的猎手。他只消张网以待,便毫不费力地将我捕获了。这样,就有了我们一起去蕖伯安家的那次“派对”。这之前,我其实已经去过一次蕖伯安家了。

那天,当你和雷平离开客厅后,一切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你可以说那次所谓的“派对”,不过是蕖伯安和雷平精心设计好的一个陷阱。但事实上是我心甘情愿跳进去的。我不抱怨任何人。

我这就要说到那次椿树岛之行了。作为曾经的流放地,蕖伯安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描写过那个地方,并且称之为“我的塔希提岛”。他甚至把那儿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和“再生之地”。“小安,跟我回一趟椿树岛吧!”蕖伯安说这话的口气,就像说“跟我回一趟家”似的。那时我们正处在如火如荼的热恋之中,因此,我把蕖伯安的这个决定看成是对我俩关系的“正式承认”,如同传统的订婚仪式一样,而不仅仅是为了逃避那阵子在我们四周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的流言以及魏东穷追不舍的影子。

我们踏上椿树岛时正是夏天。岛上阳光充沛,植被茂盛,满眼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这个因蕖伯安的小说而早已为人熟知的小岛,位于长江中游,实际上是明代万历年间,长江改道后形成的一座沙洲,面积不足十平方公里;从地图上看,形状像一条鲤鱼,故名鲤鱼洲;后因岛上长满椿树,才改为椿树岛。椿树岛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化外之地,散发着古朴、原始的气息。岛上最多的是椿树,这些高大挺拔的树木在田畴边、水沟旁,村前屋后,随处可见,它们躯干笔直,呈灰白色,树冠如伞,细碎浓密的枝叶间,点缀着不少白色的小花朵。蕖伯安的小说中,有许多关于椿树的描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椿树分雌雄,雌树的叶茎有香气,名香椿;雄树的叶茎有臭气,名臭椿。现在,面对着这些或高或矮、或细或粗的椿树,我分辨不出它们的性别,只能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挥之不去。

有天早上,我打开窗户,见窗台上有一枚圆锥形的椿树果。我拿到手上,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腥味儿,我正要扔,蕖伯安说:“别扔,椿树果可是滋阴补阳的最佳药物,树皮树脂皆可入药,浑身都是宝呢!”我想起《椿树泪》里的一段描写,褚良是吃了莲子用椿树果煎制的汤药,一度丧失的性能力才得以恢复的。莲子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不由问:“莲子……还在橡树岛吗?”蕖伯安当然明白我问的是谁,莲子的原型是他的前妻江中莲。但他没有回答。

我和蕖伯安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

蕖伯安在椿树岛待了近二十年,自然认识不少熟人,包括那些乡镇干部,都把他当成了大名人,说话恭恭敬敬,一口一个“蕖老师”,蕖伯安呢,也没有什么名人架子,十分随和地操着当地话跟他们拉家常,就跟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似的。开头几天,前来拜访和请蕖伯安吃饭的络绎不绝;出于礼貌,蕖伯安偶尔也去回访,通常是他一个人去。我独自待在招待所时,就把那本带在身边的《椿树泪》拿出来;虽然不知读过几遍了,但在故事的发生地重新浏览,却别有一番感受。

这天上午,蕖伯安出去没多久,小椿就来了。前两天我们刚上岛,小椿就像一条鱼儿回到大海那样,立刻不见了踪影。我想他一定是回他母亲那儿去了。现在,见小椿突然冒了出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女的,约莫三十多岁,短发,圆脸,身体很结实,从眉眼看,隐约能找到小椿的影子。我正琢磨这会不会就是蕖伯安的前妻江中莲时,小椿虎着脸问:“我爸呢?”

我说他刚出门,晌午回来,你们进来坐一会儿吧?小椿转脸瞅瞅那女人,蹙起眉扯了下她的衣袖,那意思是想离开,但女人推开小椿的手,温和地说:“椿儿,你先出去玩一会儿,妈跟你安然阿姨说几句话。”

果然是江中莲。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感到江中莲的目光在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睑说:“大姐,你……坐吧。”

“姑娘,你长得真标致……”江中莲一边盯着我看,一边说,“听说你还是个大学生?”

我窘极了,不敢正视江中莲的目光,只是慌乱地点点头。

“才二十来岁吧?”江中莲完全是一副拉家常的口吻,“老蕖刚来岛上那会儿,我也才这么大,啥都不懂,就糊里糊涂跟他好上了。”

江中莲的话,使我不由想到《椿树泪》中那个会用草药给人治病的健美的赤脚医生莲子。正是有了她,身处逆境的蕖伯安才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在小说中,莲子是大地和爱的象征,是人民的化身。

起风了。整个椿树岛都被笼罩在夜色中。褚良凝视着空旷的江面和浩瀚的星空,觉得虚弱已久的身体又变得强健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把头埋进莲子温柔的怀抱,仿佛安泰从大地获取了新的力量……

这是小说中最为动人的一段描写,我每次读到这儿,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此刻,我看着眼前的江中莲,想找到她跟莲子之间的联系,那些感人的情节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发生过的呢?

“老蕖带你回椿树岛来,他只怕是要正经八百娶你呢。”江中莲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咕哝道,“你们的年龄相差也太大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他再喜欢上别的姑娘……”

江中莲的话使我不由脸一红。

她忽然问:“老蕖的身子骨怎样?”我正揣摩怎么回答时,她自言自语道:“他的肾不大好,以前经常闹个腰酸背痛啥的,我给他煎点椿树皮一喝就好了。不过,他现在用不着喝这种东西了,城里条件多好啊,要啥有啥。”她喃喃地说,忽然又瞅着我,“他是不是长胖了?按理说,他回岛上一趟,应该去看看我。我好歹是他儿子的娘咧……这个没良心的!”她眼圈有些发红,背过身去,用衣袖揉了揉眼睛,再转过脸来时,表情已完全平静下来了。“这点鸡蛋留给他吧,用椿树叶煮的,强筋健骨可灵着呢。”她把一只用布幔得严严实实的篮子放到地上,朝外面走去,但走到门口,她又停下来,说:“妹子,看好老蕖,别让他再三心二意,跟你好好过日子……”说完,一闪身,就从门口消失了。

我回味着江中莲那句话,愣了好一会儿神。

中午,蕖伯安回来了。看见那篮子鸡蛋,他漫不经心地问:“是小椿来过了吧?”

我说:“不,是小椿的母亲……”

蕖伯安有几分警惕地瞥了我一眼,“她对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你的身体……”我说,犹豫着是否把江中莲临走时叮嘱我的那句话告诉他。

蕖伯安捉摸不定地笑笑,“她是不是以为我身体快不行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蕖伯安支吾了一下,拉着我的手说:“曹副乡长请我们吃饭,快走吧!”

……

那天夜里,我躺在招待所房间的床上,很晚也睡不着。夜风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虚掩的木质窗户,送进来一股椿树的腥味儿。不知怎么,我又想起《椿树泪》中莲子用椿树皮熬制的中药给蕖伯安治好阳痿的那段情节,很想问蕖伯安是不是真有其事。可他睡在旁边鼾声如雷,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一直到天亮……

从椿树岛回W市后,蕖伯安就去北京修改那部前不久才写完的长篇小说《渴》,我也到边远山区参加社会实践。没过多久,蕖伯安又远涉重洋,去美国参加一个国际写作计划。我回到W市后,为了安心写毕业论文,没有在学校住,而是住在“蕖公馆”。我俩同居后,蕖伯安给了我一把房子的钥匙,随时可以进出。我体验到了女主人的滋味。我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开始认真考虑和蕖伯安结婚的事了。

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蕖伯安的一个秘密。有一次,我在书房里找一本书,翻出一沓厚厚的信件。我好奇地打开一封,通篇都是些让人脸红的情话,接连几封,不,所有信的内容都是如此。有的句子十分露骨,不厌其烦地描写男女之欢,比小说还要细腻。从笔迹和署名看,写信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女人,其中有好几封都署名“叶子”。对,叶子就是那个正当红的青年女作家,我读过她不少小说,一直觉得她是当代中国文坛最有才华的女作家之一。据说叶子是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不仅小说写得好,人也长得漂亮。我见叶子在信里那样露骨地向蕖伯安交流做爱时的感受,浑身的血直往上涌。从日期看,蕖伯安和我结识到现在,一直保持着跟这几个女人的关系。蕖伯安在上海改稿时,叶子也跟他在一起。叶子在一封信里说,蕖伯安将他俩做爱的细节也写进了《渴》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同时和几个女人保持着性关系;可就是这个被我当做偶像的男人,曾信誓旦旦地宣称他爱我!我仿佛一下子从天上掉进了地狱。我快要疯了。你知道,那阵子临近毕业分配,我放弃了去北京的名额,已经决定留在W市了,而这一切,我都是为了将来能够跟蕖伯安在一起生活呢。可是现在,这些被蕖伯安用订书针装帧的像一本书的厚厚的信件,无情地把我从梦中唤醒了。如果此刻蕖伯安在我面前,我想我非杀了他不可。

可是老夫子,我对蕖伯安还是抱有一丝幻想。我悄悄离开蕖公馆,回到了学校。当然,我带走了那些信件。我希望蕖伯安回来后能够对这件事做出必要的解释,还有忏悔。

半年后,蕖伯安从美国回来了。我是从报纸上知道他回国的消息的。可他没有主动联系我。我又等了几天,仍然不见他出现。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又去了“蕖公馆”。我刚走到门口,正要用钥匙开门时,便听见了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钢琴声,是勃拉姆斯的那首《秋日的絮语》。我打开门,看见蕖伯安正在手把手教一个看上去年龄比我还小的女孩子弹钢琴。他们俩都只穿着睡衣。我见过叶子的照片,所以断定那个女孩不是叶子。天哪,蕖伯安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女人呢?

蕖伯安见我进去,显得有些慌乱,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向我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来之前应该打个招呼的……”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蕖伯安会这样无耻。我原本想扇他一记耳光,可事到临头,举起的手掌又放了下来。我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出来。临出门前,我听见那个女孩娇滴滴的声音:“她就是那个安然吗?”

银湖酒店旁边有一家湘巴佬餐馆,地道的湖南菜。我以前跟朋友去吃过几次,味道不错。我记得在W大时安然一直很喜欢湘菜,中午,就请她去湘巴佬吃饭。我本来想打电话把马松叫来作陪,但安然似乎不大愿意,我只好作罢。

餐馆里十分安静,我们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让服务生上了一壶铁观音,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湖景。有几只划艇正在附近的湖面上滑行,速度快得惊人。

我把目光从湖面上收回来,见安然神情有些恍惚。整整一个上午,我们几乎都在谈蕖伯安,安然心情之压抑可想而知。但我们不谈蕖伯安还能谈谁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安然的生活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可到头来,我们谁都没法摆脱这个人的影响。他仍然像幽灵一样在我们的脑子里徘徊。我呷了一口茶,注视着安然,忍不住说:“我实在闹不明白,你干吗要卷进来。难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是为了报复蕖伯安,才接手这桩案子的吗?”

“老夫子,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安然点燃一支女士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如果要报复他,我会等到二十多年后么?”

“如果不是,那你究竟为了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是蕖小椿找到了我,你相信吗?”

“你是说,是蕖伯安的儿子请你代理这桩案子的?”我吃了一惊,“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蕖伯安是被他儿子送上被告席的。”我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不可能!”

安然冷冷一笑,说:“事实上,把蕖伯安送上被告席的不仅只他儿子一人,还有椿树岛的那些原住民……”

我的脑子全乱了,觉得自己心目中的蕖伯安仿佛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怎么也拼凑不到一起来。我甚至有些疑惑:二十多年来,我真的认识过那个叫“蕖伯安”的作家吗?

还有,那个椿树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6

我曾经也去过一次椿树岛。

大学毕业后,我见到蕖伯安的机会并不多。自从经历过安然和他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情变”之后,我对他也敬而远之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从报刊上读到蕖伯安的新作,并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他的消息。那时候,蕖伯安的长篇新作《渴》刚出版不久,旋即像《椿树岛》那样,在文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只不过这一次除了正面的赞扬,还有不少批评意见。有的措辞十分尖锐,用了“肉麻”、“堕落”这样的字眼,斥之为“赤裸裸地宣扬性解放和个人主义”,有的还痛心地诘问:“这难道是出自写出了《椿树岛》那样充满了深厚人道主义精神和大地情怀的优秀作家蕖伯安之手吗?”对于这些观点,我并不完全苟同。我读过《渴》,这部小说叙述的是一位中年作家光怪陆离的情爱生活,通篇都是主人公参加笔会,国内国外四处游历,与几个年龄和阅历各不相同的女性交往的经历,充斥了许多直露的性描写。其中一些情节,很容易使我想到安然,还有那位我并不认识的女作家叶子。我甚至怀疑,小说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是蕖伯安内心的真实流露。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半叶的中国文坛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性文学热”。它们同现代派和先锋派小说一样,被当做人性解放的标志,吸引了无数大学生和文学青年的眼球。《渴》在这种时候问世,使蕖伯安再一次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他笔下的那位中年作家乐此不疲地追逐女性,渴望从性高潮中获得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解脱,未尝不是一种风尚。但蕖伯安让我们失望了,或者说,他压根儿没有顾及我们的感受,就一头冲到时代的最前沿,把大多数人遵循的道德栅栏都撑破了。

随着争议的不断升级,有人开始把目光投向蕖伯安的私生活,公开指责他道德败坏、放荡不羁,并且不点名地抖搂出了他和安然、叶子等一大串女人的关系。一时间,大有把他送上道德法庭的架势。幸亏这时文学界某位权威人士站出来呼吁警惕新的文字狱,有关部门领导出于保护一位著名作家的考虑,也指示报刊上停止对《渴》的批评,才及时遏制住了不断扩大的势头。尽管如此,《渴》还是被查禁了。

此后整整三年,我没有读到蕖伯安的新作,也没再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这个在文坛驰骋多年的作家,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请柬。

××先生(女士):

兹定于×月×日在椿树岛举行“大好河山”影视文化游览景区落成典礼,敬请届时光临。

大好河山有限公司总经理:蕖伯安

1992年×月×日

蕖伯安在沉寂几年之后突然以现在这样陌生的身份冒出来,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决定去一趟椿树岛。

我们被安置在大好河山有限公司总部,也是椿树镇唯一的一家宾馆。典礼定于第二天上午举行,一些重要的嘉宾据说晚上才到,其中还有省里的领导。我们显然早到了半天。晚餐为我们接风的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姓曹,据说以前是本地的副乡长,和蕖伯安私交不错,蕖伯安创办“大好河山”时,他便辞职进公司当了副总。

曹副总约莫四十多岁,腿短,脖子也短,穿着一套像是借来的西服,敬酒时,不断地解释总经理蕖伯安为何没有亲自出来为我们接风。“蕖总去北京接穆导还没回来。穆导到德国柏林电影节领奖去了,今晚才回北京,蕖总和穆导明儿一早准能赶回来……”

晚餐过后,我独自一人出了宾馆。我沿着一条新修的公路走了很长时间,竟然没见到一棵椿树。村旁路边光秃秃的,连庄稼也长得稀稀拉拉,丝毫没有我想象中那种植物葳蕤、生机盎然的景象。尽管已是傍晚,公路上依然有不少满载着钢筋水泥之类建筑材料的大卡车轰隆隆地驶过,与四周的荒凉萧条形成了异常强烈的反差。整座椿树岛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每隔一段距离,都能看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建筑物,这些半拉子工程大都造型怪异,有尖顶、有塔楼,一看就知道是西方、南亚甚至非洲某个著名建筑的微缩品。看来,“大好河山”的景区微缩工程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了。

天色已晚,我带着失望的心情回到了酒店。

第二天上午,蕖伯安果然如期赶回了椿树岛。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落成典礼上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几年不见,蕖伯安一点也没见老,甚至比过去显得更加精神了,走路时步子干净利落,腰板挺得笔直,透露出一股洒脱劲儿,乍一看,怎么也不像是年已花甲的人。当然,兴许由于筹办大好河山的落成典礼,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疲乏,刚进会场时,还打了个哈欠,即便这样,他仍然保持着一个作家特有的敏锐,经过我面前时,一眼就认出了我。“这不是老夫子吗?”他叫着我的绰号,像老朋友那样握住我的手,“谢谢你来给我捧场,开完会咱们好好聊聊!”没等我说话,他就转过脸去对旁边的穆大导演低声道,“这小伙子是W大毕业的高材生,他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椿树泪》的……”穆大导演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他戴着墨镜,看上去深不可测。随后,两人就手拉着手向主席台走去了。

蕖伯安用文学性的语言描绘出椿树岛的未来图画。按照蕖伯安的设想,他将在十年之内把一座偏僻荒凉的小岛,打造成国内外著名的文化游览和影视娱乐胜地。“人们只要踏上椿树岛,全世界最有代表性的景点就能尽收眼底。不单如此,我们还将在岛上建造若干主题风情园,各种题材的影视剧皆可在这儿拍摄,到时,椿树岛将成为东方的好莱坞!”蕖伯安郑重宣布,穆大导演已经决定把最新的一部电影放到椿树岛来拍摄。他顺势请出穆导,面对记者们频频闪烁的相机镜头,两个人搂着对方的肩膀,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搭档。这个场面后来登上了许多报纸的显著版面。

蕖伯安没有食言。落成典礼结束后的当天下午,他屈降尊驾来到我的房间,聊了好一会儿。我故意谈起环保问题,还有那些突然消失的椿树。蕖伯安原本踌躇满志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他微微蹙起眉头说:“那些椿树生殖力太旺盛,疯长起来没个完,岛上就这么巴掌大一块,若不采取措施,整个椿树岛就全得给他们让位喽。再说,起初我只是想伐掉臭椿,你不知道它们的味道多难闻,如果不砍掉,对将来的大好河山可是大污染。可谁知刚把臭椿砍掉,那些香椿也跟着成片成片地枯萎而死了,简直就像殉情一样,你说怪不怪?”蕖伯安不无夸张地笑了两声。见我没有附和他的笑声,旋即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你刚才提到环保,我们就好好讨论讨论吧!对中国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眼下谈这个词儿太奢侈了。照我看,至少要等五十年,不,一百年以后再谈。现在最紧迫的就是发展,发展,再发展。为了发展,付出再大的环境代价也值得。否则就甭提改革开放,也别搞什么市场经济了。改革嘛,其实就是一场革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必须打破旧的教条,杀出一条血路来……”蕖伯安说到这儿,像某部电影中的改革家那样,大手用力地一挥,显出一种逼人的气势。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当年他在W大演讲时我曾经见过,可眼前的这个蕖伯安多么陌生啊!

老实说,我觉得蕖伯安的这段宏论毫无理性可言。前不久我从某些经济学家的言论里也听到过,有的比他还极端,比如“用污染换GDP”之类。但我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反驳他。况且,那会儿我还在琢磨他讲的臭椿香椿“殉情”是否真有其事,会不会是他用编小说的方式编造出来的呢?在这方面,蕖伯安可是最拿手的了。

这时,有人来找蕖伯安。他和我寒暄了几句就出去了。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才忽然意识到,谈了这么长时间,蕖伯安竟一次也没有对我提起过安然。我不禁替安然感到有些难过。

离开椿树岛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和其他记者吃完早餐,正在宾馆大堂等候上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走出去一看,一群人围在宾馆大门口吵吵嚷嚷。从装束和口音看,都是椿树岛的乡民,一个个群情激昂,嚷着要见“蕖总”。有的还试图往宾馆里冲,但被曹副总领着大好河山的几个员工拦住了。“蕖总日理万机,每天都在为椿树岛的未来操劳,哪里有闲工夫跟你们扯淡!”曹副总双手叉腰站在宾馆门前的台阶上,疾言厉色地训斥着那些人,“蕖总花这么大的力气开发椿树岛,可都是为了大伙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你们这样瞎胡闹,莫非想一辈子穷下去?”

我和几个记者正要走过去,曹副总赶紧过来拦住我们,“这帮人只晓得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满脑瓜农民意识,各位别搭理他们,越搭理他们越闹得起劲呢!”边说边对手下人使眼色,“还不把狗日的轰走!”直到我们上了大巴,那些乡民还围在宾馆门口没有离去……

7

我对安然的话半信半疑。难道蕖小椿真的会亲手把他父亲送上被告席吗?那个面孔黝黑的少年再次闪现在我脑子里。我已多年没见过蕖小椿了,想起椿树岛按摩店那位叫雪梅的盲人姑娘说过的话,我忍不住心里一动。但我还是有点拿不准雪梅说的这个蕖小椿真的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椿树岛少年。无论如何,我都很难把他跟拥有蕖伯安这样显赫身份的父亲的人联系起来。用现在流行的说法,蕖小椿应该属于“富二代”,出门开宝马,进门住豪宅,他怎么会屑于去开一家小小的盲人按摩店呢?

大约半个多月之后,我又去了一次椿树岛按摩店。我刚在马路边停稳车,就看见雪梅戴着墨镜从一辆停在店门口的越野车里出来,一个同样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从驾驶室跳下来,挽住了她的胳膊。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蕖伯安。几乎是凭着一种直觉,我马上断定这个男子就是蕖小椿。

我愣神的工夫,雪梅和蕖小椿已经双双走进了椿树岛按摩店。我稍稍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接待员一看见我,就迎上来说:“您来得真不凑巧,雪梅小姐今天没空,她要陪老板出去办点事。”

“我不按摩,我是来找你们……老板的。”

接待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瘦小,眼睛有点儿斜,他对我已很熟,此刻却显得有些为难,他犹豫片刻,还是把我带到楼上,敲开了一扇门,“老板,有位先生找您。”

蕖小椿出现在门口。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我,仍然是那种冷漠的目光。“您找我?”

“小椿,你不记得我了吧?”我微微一笑,“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其实也不叫朋友,应该说是他的学生。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在‘蕖公馆’见过你,那时你才十来岁……”

我絮絮叨叨地说,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蕖小椿似乎记起了什么,但依然那种冷漠的眼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椿树岛,还有你父亲。”我说,见他还是有点戒备,又补充了一句,“前几天,我见过安然律师……”

蕖小椿眼里闪过一道光,但他还是犹豫着。这当儿,雪梅从他身后走出来,“先生,是您吗?”很显然,她从声音认出了我这个老主顾。

“真抱歉,雪梅姑娘,我打搅你们了……”我把目光转向雪梅。她今天穿着一件洁白的无袖长裙,一袭乌黑的长发披到肩上,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真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雪地红梅。

“哪里,先生您太客气了。”雪梅睁着一双聪慧的眼睛,如果不是失明,这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您既然有事,就请进里面谈吧。”她说话时虽然面朝着我,但更像是蕖小椿说的,同时把头靠上蕖小椿的肩膀,小鸟依人那样依偎着他。蕖小椿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动下来,他用手轻轻拍了拍雪梅的脸颊。这是一种只有在恋人之间才有的亲昵动作。接着,雪梅就离开蕖小椿,向楼下走去。斜眼少年机灵地过来搀扶她,但雪梅推开了他的手,吩咐道:“给先生沏一杯菊花茶来。”显然,她对按摩店早已烂熟于心,凭着感觉就能走到任何地方。

那间平时用来接待客人的小休息室布置得十分温馨,摆着两张精巧的布艺沙发,墙壁上挂着几只花篮,里面的吊兰散发着馥郁的清香。我猜想这都出自雪梅的手笔。

不一会儿,斜眼少年就端来了一杯清香扑鼻的菊花茶。此刻,蕖小椿已经和我在沙发上坐下,他从胸前的T恤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放到茶几上,并且抽出一支点燃。这是准备和我谈下去的标志。

我正思忖着从哪儿说起,没想到蕖小椿先开口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想跟我谈那桩案子吧。”他吸了一口烟,垂着眼皮说,“您是不是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父亲告上法庭?”

我有些意外,“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已经不止一个记者向我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了,”他扫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那张名片,“您不也是记者嘛。”

“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什么也没回答。”他异常生硬地说。我有些尴尬。他察觉到了,抬起脸瞅着我,语气稍稍柔和了些:“当然,您跟他们不一样。安然和我谈起过您……其实原因没那么复杂。我就是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他的话再次让我深感意外。“你母亲的遗愿?”

他咬着嘴唇,脸上又浮现出二十多年前我曾见过的那种阴郁的表情,“是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母亲。也许,还有雪梅……”

那一年,椿树岛乡政府正式改名为“大好河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并搬到“白宫”,跟大好河山有限公司在同一幢楼里办公了。公司的副总曹东山同时也兼着管委会副主任呢。管委会出台的许多政策起初都是公司高层提出来,然后交管委会实施的。

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能说清楚究竟是谁作出砍伐椿树的决定的。有人说是我父亲,他是大好河山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嘛,他不发话谁敢擅自做主?但我父亲后来在一次公开场合明确否认了,说作出这项决策的是负责整个椿树岛规划的某设计院,他们在经过周密论证之后,才拿出这个方案,并经过了省级主管部门的审批,“毕竟涉及环保问题呀,如果不符合科学决策程序,谁有那么大的胆子?”但我父亲并没有说清楚他自己是不是赞成砍伐椿树。因此,许多人还是认为最终在砍伐行动上拍板的是我父亲,而不是别人。包括我母亲也这样认为。

我母亲从一开始就是砍伐椿树的坚决反对者。“岛上可以没有别的树,可不能没有椿树!”我母亲说。有段时间,我每次回家,她总要拉着我讲上一阵子“岛史”,而且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打记事起,我还从未见她这么健谈过。“我们这个岛子啊,一开始就跟椿树有缘呢。”按照母亲的讲述,椿树岛以前也不叫椿树岛,而是一个无名的沙洲。万历年长江改道那会儿,洲子上黄沙遍地、寸草不生。别说树木,就连最野性的蒿草和芦苇都扎不下根。过了许多年,北方闹“闯王”,占了北京城,逼得崇祯皇帝也上了吊。可李闯王那个大顺朝坐了不到一百天,就被吴三桂领着满人赶出了紫禁城。闯王后来不是在湖北江西交界的九宫山被人杀了么?据说其中一小队人马逃到了这座荒无人烟的洲子上。他们中间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椿树籽儿,撒到洲子上,不久竟然爆出了鹅绿色的嫩芽。几年之后,洲子上便出现了成片成片的椿树林。这些生命力异常顽强的椿树很快带动了其他植物的生长。人们渐渐在洲子上种起了庄稼。一些人也就从此把这片洲子叫做“椿树岛”了。所以,说没有椿树就没有椿树岛,这话一点也不算夸张。

我母亲说,岛上人对椿树的认识其实也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一开始,人们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树,叫它“怪树”。它们长起来疯劲十足,生殖能力极强,繁衍起来比竹子还快,经常跟庄稼争地盘。碰到旱涝灾害,别的树木和庄稼都死了,唯独它枝繁叶茂,好端端的。更不可思议的是,每到夏天,椿树身上就散发出一股异常难闻的怪味来,有香味儿,也有臭味儿,人们把发出臭味的叫臭椿,把发出香味的叫香椿;也有人说,有臭味的是雄椿,有香味的叫雌椿。起初,那股味道真有些让人受不了,可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关键的是,岛上的人慢慢发现,椿树身上到处都是宝,不仅树根、树皮、树叶可以治病,树叶还能充饥。有一年大饥荒,岛上的庄稼颗粒无收,江里连鱼也捕不到了,不少人饿得两腿浮肿,纷纷逃往岛外乞食。有不愿意逃走的人采摘椿树叶吃,那味道虽然苦涩难咽,入肚后却格外能充饥。不少人就是靠着椿树叶活下来的。这样一来,岛上人便不再把椿树叫“怪树”,而叫“神树”了……

我母亲说,这些事情都是小时候从我外祖父那儿听来的。母亲说,我的外祖父曾经是椿树岛最有名的郎中。他用椿树果和树根熬制的大药丸具有神奇的功效,曾让许多病入膏肓者起死回生。外祖父死后,我母亲便接过他的衣钵,成为了椿树岛历史上第一个女郎中,只不过那时候乡村郎中被改称赤脚医生了。我母亲当赤脚医生时才二十来岁,由于她全盘继承了外祖父高超的医术,小小年纪就赢得了不小的名声,经常出席省里乃至全国性的会议,接受领导人的接见,被亲切地称作“椿树岛的春苗”。春苗是当时一部描写赤脚医生电影的女主人公。我曾经在一份旧画报上见过二十来岁的母亲江中莲浓眉大眼,留着齐耳短发,面孔健康红润,背着红十字箱,奔走在田间地头,为农民们送医送药,那神情的确太像春苗了。母亲原本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省里和县里都把她当做“又红又专”的接班人,重点培养了,可她爱上了蕖伯安。她的一生因此被彻底改变了。

关于母亲和父亲的故事,我并不比岛上一般人知道得更多。母亲从未对我提到那段在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经历,即使当她和父亲离异后也是如此。我只是从一些大人嘴里断断续续地得知,父亲和母亲的相恋,是当时轰动全岛的一件大事。那时候,父亲从江汉平原的某劳改农场遣送到椿树岛不久,在砖瓦厂当脱坯工。年轻的母亲不顾自己“又红又专”的身份,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据说脑子里“长了反骨”的右派分子,让许多人(包括一些暗里爱慕我母亲的小伙子)大为意外,他们惋惜地断言,莲子这一辈子非给这个姓蕖的家伙毁了不可!“莲子”是岛上人对我母亲的昵称。但母亲始终对这些善意或恶意的议论和劝告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地走进了砖瓦厂的那间单身宿舍。据说他们俩举行婚礼时,岛上没有一个人参加。关于这场也许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婚礼,我父亲后来在他的小说《椿树泪》里有过十分详细的描写。我们岛上有不少人看过那部小说,但他们告诉我,除了那场婚礼,小说中的许多情节都是“瞎编”的。“你父亲把自己写得像个落难的公子!”他们说,“蕖伯安其实是个勾引姑娘的高手。在你母亲之前,他也追过别的姑娘,只不过没有得手。”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容不得我不信。按照他们的说法,我父亲平反回城后立马和我母亲“打脱离”(即离婚),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了。但与他们对父亲的一片谴责之声相反,我母亲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对我父亲的怨恨。作为儿子,我不想在私生活上过多地议论我的父亲。但父亲在男女关系上的所作所为,即使在一个未成年的男孩眼里也难以接受。这成了我下决心离开“蕖公馆”的主要原因。回到椿树岛后,我并没有把自己在“蕖公馆”看到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告诉给母亲,我害怕因此影响她和父亲的关系。要知道,母亲虽然和父亲分手多年,可仍然像一个妻子那样体贴和关心他,我那次进城去跟父亲一起生活,母亲还让我带了一大堆滋补身子的土特产以及她用椿树根配制的中药呢。

母亲真正改变对父亲的态度,是从我父亲决定砍伐岛上的椿树开始的。当时我已经在大好河山有限公司上班了,具体职务是曹东山的助手。这是我父亲一手安排的,他说让我在“曹叔身边好好锻炼锻炼”。那阵子,我和曹东山领着人在岛上四处巡游,一个特意从省城请来的植物专家只要见到那种歪脖子椿树,就用手一指,说,这是臭树呢,砍吧!砍掉它们,给香椿和别的树种留下更多的生存空间,椿树岛就不会有那种难闻的臭味儿,变成一座香气扑鼻的神仙岛啦。与此同时,大规模的房屋拆迁也在加紧进行,腾出的地方用来修建各种各样的风情园。

可没过多久,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随着臭椿被尽数伐掉,那些香椿也渐渐枯萎下来,像遭了瘟疫似的,先是一棵一棵,接着是成片成片的死掉了。对这种奇怪的现象,植物专家除了不停地咕哝:“怪也,怪也”,做不出任何科学的解释。

椿树的大面积死亡,引起了岛上人的强烈抗议。长期以来,人们都把椿树看做是护佑椿树岛的神树。现在,椿树眼看就要在岛上绝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种恐慌的情绪四处蔓延,人们纷纷从各个村子聚集到一起,涌向“白宫”,要求大好河山公司停止砍伐椿树的行动。其中领头的就有我母亲。

在岛上人与大好河山的冲突不断升级的关口,父亲和我母亲见了一次面。

那天上午刚上班,父亲打电话把我叫到他那间异常宽敞的椭圆形办公室,说:“小椿,陪我去见见你妈吧。”我有些不情愿。这之前,为了椿树的事,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要求面见父亲,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在我记忆中,父母离婚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见我母亲,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次,父亲和母亲单独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后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是吵起来了,我在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

“莲子,你这样闹下去有什么好处呢?无论对椿树岛,还是对小椿,都有百害而无一利嘛。”

“你少拿小椿来威胁我。小椿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别以为他不在你那儿上班就活不下去!”

“可你这样破坏公司的发展大计,说重一点是反对改革开放……”

“老蕖,想不到你也学会给人戴大帽子了!”

“你敢说对小椿的前途没有影响吗?我可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公司还不是他的?”

“这么多年,你真正关心过小椿么?再说,我从来没想让儿子将来成为一个什么大款,只希望他老老实实做人,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做一个穷人吗?”

“做穷人也比做那种捂着良心做事的人强!”

“莲子,你思想太落伍了。当年,你可是多么先进啊……”

“我永远也不会像你期待的那样先进起来。只要你一天不停止砍树和毁掉椿树岛的行动,我就会一天天坚持跟你斗争下去!”

俩人你一句他一句,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突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父亲脸色铁青地走出来,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停在门口的轿车。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跟着父亲一起离开,可转脸看见了母亲,她脸色苍白,一只手扶着门框,那样子,好像随时要倒下去。我赶紧过去搀住母亲。这当儿,父亲的车发动了马达,哧的一声向前窜去,车轮卷起的灰尘溅起来,有一粒飞进了我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这次谈话后不久,大好河山管委会便开始对岛上人的“聚众滋事”采取强制措施。这当然是在我父亲的授意下进行的。行动那天,曹东山兴奋得两眼放光,“先礼后兵嘛,蕖总对得起这帮刁民啦!”他对我摩拳擦掌地说,“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对你妈动手的,毕竟,莲子是蕖总的前妻么……”他亲自率领由管委会派出所民警和公司保安组成的联防队,抓了几个带头闹事者。其中就有雪梅的父亲。

我应该给您讲讲雪梅一家的事了。说起来,我父亲在岛上的中学当老师时,雪梅的父亲丁子槐还是他的学生。可后来,丁子槐成了让大好河山公司和我父亲最头疼的人。曹东山说,丁子槐的祖上给李闯王当过护卫,所以天生长有“反骨”。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实际情况是,他是我母亲的徒弟,从医术到秉性都深受我母亲的影响。说起来真是不幸,丁子槐的妻子生下女儿雪梅不到两年就在一场流行脑炎中暴亡,他们的女儿雪梅也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眼疾,并且很快双目失明了。丁子槐曾经带着雪梅到许多大城市求过医,可没有一家医院能够使雪梅的眼睛复明。后来,丁子槐决定自制草药,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医术,总有一天能够研制出让雪梅重见光明的药方来。丁子槐研制药方的主要原料就是椿树。他通过对椿树皮和树根的综合提炼,制作出一种乌黑发亮的药丸,每天坚持给雪梅服用。但没等药物见效,大好河山的砍伐行动就在椿树岛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这对丁子槐来说,无疑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这使他后来跟我母亲一起成了抵制大好河山的坚定盟友。

丁子槐以“聚众滋事”的罪名被抓进派出所后,我母亲就把还不满六岁的雪梅接到家里照料。每次周末我从公司回家,总是看见雪梅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堂屋里,用麦秸秆或三楞草编织出小狗、小羊和小鱼之类的小动物,也许由于这些失明之前见过的动物陪伴在身边,雪梅脸上始终挂着快乐的笑容。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怜爱之情。母亲说:“小椿,以后你就把雪梅当做自己的妹妹吧!”

那时候,雪梅实际上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员。丁子槐在派出所关了没多久便逃出来了,但他没有回家,而是上省里告状去了。此后几年,他不断被大好河山管委会派出的截访人员成功截获,可是没关多久,他又逃了出去。他一级级上访,一直告到北京,告状的内容也逐渐从“乱砍滥伐”扩大到“非法征地”。上面倒是派人来椿树岛调查过,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此时,大好河山的世界风情园大部分已经竣工,开始对外接待游客。有两部在椿树岛拍摄的电视剧也先后公开播映了。大好河山的名声越来越大,一跃而成了当地的纳税大户。经营项目甚至延伸到了W市和北京。我父亲也成了著名的改革家、企业家,当上了劳模和人大代表,经常接受报纸和电视台的采访。当然,因砍伐和征地引发的纠纷并没有完全停止,许多在开发过程中失去了土地的岛上人不得不离开椿树岛,去外地打工了,另一些人则靠着给大好河山打工为生,有的还给正在拍摄的电视剧当群众演员。总之,大好河山在岛上人的非议中不屈不挠地发展壮大起来了。在这种情形下,少数人的反对多少有些自不量力。可丁子槐始终没有放弃上访。他常住在北京,成了远近闻名的“上访专业户”。曹东山派了好几拨人去拿他都没有如愿。有一次他气哼哼地对我说:“这个家伙闹腾一天,蕖总就一天睡不好安稳觉啊。迟早有一天,老子要让这匹害群之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曹东山是土生土长的椿树岛人,三教九流都很熟悉,根基深得很,要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过了不到半年,丁子槐果然消失了,确切地说,是失踪了。因为从那以后,岛上人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丁子槐的任何消息。有人私下说,是曹东山指使黑道把他“做”掉了。我对此半信半疑。我不相信父亲会纵容手下人干出这种事,他毕竟是个名人哪……

我母亲就是在这时候病倒的。在我记忆中,她很少生病,总是看见她为了给别人治病到处奔波,可这次病得不轻,而且奇怪的是,连岛外的大医院也查不出病因来。她整天发高烧说胡话,从那些不连贯的片言只语中,我感到她好像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不停地呼喊:树树树,天哪天哪!有时突然睁开眼睛,惊呼一声:又砍掉了一棵!听,它们像娃娃一样在哭泣呢!血,白色的血,把岛都淹没了!我想,她是被那些伐掉的椿树的灵魂纠缠住了。在岛上人心里,所有的树木都是有灵魂的。

面对在恐惧和忧戚中越陷越深的母亲,我束手无策。那时候,父亲把岛上的业务交给曹东山打理,自己大部分时间住在W市和北京,很少回椿树岛。得知母亲病重后,他专程赶回岛上探望。可母亲一听说父亲来了,拒绝让他进门。直到父亲站在病床前,也不肯睁开眼看他一下。

母亲至死也没有原谅父亲。弥留之际,一直昏昏欲睡的母亲突然清醒过来,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小椿,你要答应我,好好照料好雪梅。我刚才还看见子槐呢,他真的不在世上了。我这一走,就没人给子槐讨回公道了,还有岛上的那些先人,只怕将来连尸骨都没地方埋,又得满世界游荡呢。”母亲说着,干枯的眼眶里冒出几滴浑浊的泪水,“小椿,你答应我,一定得找大好河山,找你父亲,把原来的椿树岛还给我们……”

我相信,母亲说的不是胡话。这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遗嘱。

听完蕖小椿长长的讲述,我沉默了很久。茶几上的那杯菊花茶早已凉了,小椿面前的烟缸里也堆满了烟蒂。斜眼少年走进来换了一个新的烟缸,他要给我沏茶,我摆摆手谢绝了。

我找小椿要了一支烟点燃,问道:“后来呢?”

“母亲去世后,我把雪梅送进了一所盲人学校。毕业后,我就为她开了这个按摩院。”小椿渐渐从刚才的忧戚中摆脱出来,神情变得明朗了一些。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准备告你父亲的?”

“说起来也很复杂。”小椿脸上掠过一缕捉摸不定的表情,“很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把母亲临终前的那些话忘到脑后了。直到前不久,几个在外地打工的椿树岛人找到我,说他们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想回到岛上去。他们想要回自己的土地。他们不知从哪儿了解到一些政策,按照这些政策,大好河山当初跟岛上人连合同都没签,就通过管委会强制征用岛上的土地,是非法的。他们缠着我唠唠叨叨,样子可怜极了。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他们终究没混出个人样来,连口音也一点没变。他们原本可以在椿树岛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用不着这样到处谋生的。而这一切,都跟大好河山,跟我父亲有关。连我也难脱干系。可不是,我现在跟曹东山一起,负责经营大好河山在椿树岛的业务呢。我无法拒绝他们的恳求。这时候,我想起了母亲的临终遗言,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做出这个决定一定很艰难吧?”

“是啊,我要告的那个人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哪。”小椿苦涩地笑了笑,“而且,一开始,没有律师愿意代理这桩案子。他们一听到我父亲的名字就大摇其头,‘告蕖伯安?你是不是疯啦?’我父亲的显赫头衔似乎把他们吓坏了。后来,我不得不去找安然。为此,我特意跑了一趟上海。她在律师界名气很大,况且跟我父亲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关系。我原以为她也会拒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可谁知她接受了。”

“你父亲知道你要告他有什么反应吗?”

“当然有。他让曹东山捎话给我,立刻放弃诉讼请求,否则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并且取消我在大好河山的所有股份和职务。不过,这一切我事先已经预料到了……”

“这么说,你对案子获胜很有信心?”

“这倒不一定。”小椿迟疑了一下,“到今天为止,法院还没有决定是不是正式立案呢,一切还充满变数……”

8

状告大好河山公司及蕖伯安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安然做了代理律师应该做的事情,也暂时离开W市回上海了。就在这段时间,我所在的报社接到有关部门的指示,停止关于“蕖案”的一切报道和炒作。我相信其他报社也接到了类似的指令。我想起多年前《渴》出版后遇到的情形,那一次,有关部门是为了“保护”著名作家蕖伯安,这一次,他们也要保护著名企业家蕖伯安吗?抑或是对舆论可能干预司法而采取的一种预防措施?

同纸媒出现的异常沉寂相反,网络上关于“蕖案”的帖子依然层出不穷。豆瓣网还辟出专区讨论,许多网友在BBS上展开激烈的口水大战,并且形成了“倒蕖派”和“拥蕖派”两大阵营,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有的还动用人肉搜索,将蕖伯安以及相关人物的背景资料搬了出来,吵得不可开交。

过了几天,我突然接到马松的电话。马松告诉了一个最新的消息:法院决定撤销原本已经受理的椿树岛诉讼案。“决定刚刚做出,还没对外公布呢,你可别走漏消息。”马松反复叮嘱。我问撤案的理由,他只简短地说是蕖小椿主动撤诉的。“不过除了他,另外几个椿树岛人也同意撤诉,具体原因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大好河山集团与他们达成了庭外和解,付给他们一笔补偿费……”我进一步追问,是不是上面给法院施加了什么压力,马松便吞吞吐吐,再也不肯往下说了。愣怔了片刻,我又问,安然是否已经知道这消息,马松说法院已给原告和代理律师发出撤案函,她应该知道了吧。

放下电话,我出了好一会儿神。晚上,我登陆豆瓣网看看有什么新的信息,可打开网页,发现原来的帖子都不见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下班后,我开车去了椿树岛按摩店。店里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个顾客,除了斜眼少年,也没有别的服务员和按摩师。我问斜眼少年在哪儿可以找到蕖小椿。斜眼少年的神情有几分黯淡,犹豫了一下才说,蕖老板走了。我问去哪儿啦?他说去海南岛,昨天才走,是带着雪梅小姐一起走的。我只是替他看两天店,临走前,他已经把店转让给别人,新老板明天就要来重新安排装修了……

我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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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0日是W大建校110周年的庆典。一星期前魏东就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回母校参加庆祝活动,并问我安然来不来。我说不知道,你打电话问她么。他说打了,可电话停机了,老夫子,为什么我每次给她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停机呢,她是不是故意躲我?我觉得魏东问的有些可笑。椿树岛案被撤诉后,我也打电话找过安然,遭遇跟魏东一样。安然显然是有意停掉电话,掐断与外界联系的。她做事一向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从哪儿冒出来呢。

魏东刚到W市,就火急火燎地把我叫了去。他没有住进W大为参加校庆的校友统一安排的宾馆,而是自己在W大旁边找了一家四星级酒店住下了。这家伙从原单位停薪留职单独开办公司后,到哪儿非星级酒店不住,老板的谱儿摆得倍儿足。其实,他那个文化公司也就十多号人,最初的启动资金都是东借西挪凑起来的。这么些年,魏东铆足了劲儿拼打,能够在北京生存下来很不容易。他一直想把事业做大,进军影视市场,前两年,还特地跑到W市让我帮他牵线,想买一个正在走红的女作家的小说改编权。可当那女作家一开价,就把他吓得够呛,出门愤愤地骂道:“这娘们儿也忒黑了,照这个价买她那个小说,我也甭拍什么电视剧,直接破产得了!”

我们在酒店一楼的吧座刚坐下,魏东就给我提起蕖伯安那档子事,说安然她不是名律师么,怎么眼瞅着姓蕖的就要站到被告席上,又让他给溜掉啦?她是不是临阵恋旧,网开一面啊?那口气像个瞧热闹的,面对着一场即将开场的好戏突然停演了一样,遗憾得不行。魏东显然是想通过这桩案子好好出出恶气的。他始终对蕖伯安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虽然离了好几次婚,老婆也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可他始终忘不掉安然。只要我们在一起,他都要问到安然。一提到安然,话题自然会扯到蕖伯安身上去。前些年蕖伯安把大好河山的总部迁到北京时,魏东就给我打电话发泄了一通,他说真他娘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偌大个中国姓蕖的哪儿不好去,偏偏迁到北京来了,他这不是逼我吗?蕖伯安身价早已过了上十亿,生意也从椿树岛那个地方扩大到了全国,公司总部迁到北京后,又开始进军房地产,甚至打算到迪拜投资房产生意。这都是魏东告诉我的。魏东自己也承认,他和蕖伯安压根儿不在一个等级上。这也正是魏东愤愤不平的地方。他要了一瓶法国葡萄酒,一扬脖子就把自己那杯喝得精光。“论年龄,现在早该是我们这茬人的时代了,80后都上来了啊。可那老家伙都过七十了还赖着不肯退出历史舞台,反而越活越年轻似的。有次我去‘天上人间’会一生意上的朋友,碰见了姓蕖的,见他一手搂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美女从包房里出来,我当时险些一冲动,上去揍丫一顿,可一瞅他身后两个寸步不离的保镖,没敢动手……”他悻悻地说,脸上露出妒忌和无可奈何之色。“其实,我也知道安然摆不平姓蕖的。从这场到了眼皮底下都被他轻轻化解的官司,你就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整个儿就是呼风唤雨啊……”

魏东说话颠三倒四,分明有了些醉意。

“雷平也从国外回来参加校庆了,你想不想一起去见见他?”我的话刚出口,魏东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去见他?我恨不得咬丫一口!当年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安然会那么快就掉进那老流氓的陷阱吗?”见魏东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我觉得他一点也没长大,仍然跟二十多年前那样沉不住气。就这么点心性,难怪安然瞧不上他的。我忽然觉得,我们这茬生于60年代的人,别说跟蕖伯安那辈人比,就是比起雷平那批“50后”,也还是显得嫩了点。

雷平是W大特邀回母校出席百年校庆的“杰出校友”,不显山不露水地住在W大宾馆的一个普通房间。雷平是《启蒙》停刊后出国的,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发现除了两鬓花白,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不少,模样跟二十年前差不多,还留着平头,衣着简朴,像个老实巴交的工人。

我们俩就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儿。没聊几句,我便意识到他内心的变化其实挺大。毕竟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全非了,他能不变吗?我问起他对W大这次校庆的印象,他先是嗯嗯了几句“不错”之类的客套话,接着话锋一转说,“W大的高楼大厦倒是建了不少,可我总觉得缺少百年名校的底蕴,倒像个大公司呢。这次受邀回来的“杰出校友”绝大部分都是老板官员,像我这样的人没几个,这在国外是不可思议的。”我会心地一笑,“教育产业化嘛,办大学可不就跟办产业似的?”他还是满脸费解,一头雾水的样子。看来他对国内的情况的确不大了解。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蕖伯安身上。“我出国后就再也没有跟老蕖联系过。前两年,我在一份华文报纸上见到老蕖的名字出现在一个什么富豪排行榜上。雷平说这句话时,脸上现出一缕嘲弄的表情,“你知道吗,当年我一直把老蕖当成精神上的兄长和引路人,甚至甘愿为他拉皮条呢!可是现在,我和他完全变成两类人了……”他说到这儿,眉宇间皱起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我忽然想跟雷平谈谈刚发生的那场“椿树岛事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年,我对雷平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写了许多随笔,言辞犀利,思想颇为敏锐。前两年,我还在国内知识界很有影响的一本杂志上读到过他的文章,题目记不清了,谈的是“政治主体”和“欲望主体”之类,他认为近三十年来,中国人由“政治人”一下子变成了“欲望人”,这同样是一种“异化”。异化这个词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流行的一个概念。我感到很惊讶,没想到雷平旅居国外多年,当年的那股知识分子情结仍然存在。这样的人即使在国内也不多了。我问他出席完校庆活动还有什么别的安排,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回钢铁厂看看,前些年国内许多大型国企改制,我的许多师兄师弟都下了岗,日子过得很艰难,回来一趟,不去看看他们心里不安哪!”他的神情有几分沉重。我一时默然无语。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我从W大宾馆出来,一个人走在校园里。五月的W大草木葳蕤,花团锦簇,一派喜庆的景象。尽管樱花早已凋谢,但我似乎还能嗅到一股馥郁的樱花香气。二十多年前我和魏东、安然筹办“樱花诗会”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和他完全变成两类人了。”我回味着雷平的那句话,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深夜,我从中央电视台一档名牌节目中见到了蕖伯安,他作为嘉宾正在接受主持人的访谈。许多年没见到他了,尤其是刚刚经过那起诉讼风波之后,猛一在电视上见到,还是忍不住有点激动。他比过去老了不少,头发都快掉光了,可他的身材还是像从前那样清瘦,腰板挺得笔直,神情和谈吐依然魅力十足,思维出奇的敏捷。主持人问:“您将来是否会重操旧业写小说?”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写,当然会写,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个作家。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和观众,我的自传体小说最近就要出版了,首印20万册。还有,我那部曾经遭到查禁的《渴》也将再版,并要被改编成电视剧呢……”蕖伯安脸上又浮现出我熟悉的那种自信的微笑。那是一种牢牢握住了历史和时代的胜利者才有的表情。

此刻,我环顾着W大校园里满目的青翠和远处高楼玻璃幕墙被阳光反射的耀眼光辉,心绪一片苍茫。脑子里不知怎么闪现出我曾经去过一次的椿树岛,还有那些消失的椿树,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阵喑哑的喊叫……

原刊责编 蔡家园 李晶晶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以文学的方式,提出了诸如反思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