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芬琪又说:“以前你们公司不是有个大姊叫萧奕贤的吗?那女人爱慕庞震宇,爱到后来发现他都没回应,就开始手脚不干净,到处收回扣。后来你来公司了,庞震宇担心再不弄走萧奕贤,以后她会一直找你的麻烦,所以干脆想办法把她弄走。”
“他是为我赶走她?”
“对啊。”柯芬琪点点头。“不然以萧奕贤的老资格,虽然会收点回扣,但他还可以忍受的啦!只是萧奕贤走掉那段时间,因为萧奕贤四处搞鬼,害他超累的,我真怕他身体会受不了,还好后来都有进入状况……
“还有,那个脑膜瘤,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因为不是恶性的,其实开刀清干净就好了,偏偏长的位置太深,没办法动刀,怕伤到神经,下半身就瘫痪了,要不然就是大出血……我在纽约有认识的脑神经医生,固定帮他追踪脑瘤的生长状况,头痛时,都靠吃药控制。可是今年脑瘤实在大到不能不处理了,已经快压迫到他的视神经,动这个刀,很冒险……”
说着,柯芬琪单手操控方向盘,从皮包掏出一叠文件,塞给巫玛亚。
“喏,既然当事人来了,顺便跟你说清楚。这些是他的遗嘱影本,那家伙都想好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公司给你,房子给你,车子给你,存款给你,通通都给你,连遗产税都事先托我保管了,怕到时候你拿不出钱继承他的财产。”柯芬琪叹息。“我们这些孤儿,真的很心酸,打拚那么久,赚一堆钱,到最后呢?要挂点时,还要烦恼,身后财产要送给谁?身后事要找谁处理……”
“他为什么都给我?”巫玛亚受宠若惊。
“我哪知,我说你也可以给我啊,他就赏我白眼。你啊,你是他物色的人啊,十年前刚认识你时,也是他发现脑瘤没多久的时候,那段时期他很低潮,觉得人生没意思。想想看,他努力那么久,拥有自己的事业,结果随时都可能会因为脑瘤说掰掰,这不是很讽刺吗什么都有了,结果没福气享受,老天跟他开了个超大玩笑……”
一辆宾士猛地超过他们,差点相撞。
柯芬琪气得按喇叭,伸手跟对方比个F动作,然后和对方用一连串英语粗话对飙。骂完,又继续刚刚话题——
“他说你很像他,跟他一样惨,一脸无依无靠的样子,然后兴冲冲地说要训练你,因为找到你来继承他的成就,因为有人可以照顾看管,他就没那种轻生的念头了,而且也不再一天到晚诅咒脑瘤了。最神奇的是,遇上你以后,那颗脑瘤的生长速度忽然慢下来,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开心,而且没有一直注意脑瘤,反而身体好起来……说真的,撑到十年才开刀,连医生都说是奇迹……”
听完他的心路历程,巫玛亚更是崩溃得哭到不行。临别前,庞震宇说的“谢谢你”,就是这个意思吗?但她才是那个最应该说谢谢的人啊。
柯芬琪忽然拿出个黑色镶金线的小棉袋给她。“喏……这东西交给你了,这是庞震宇随身带着的,他说万一他出事了,叫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就会明白了。”
巫玛亚打开棉袋,抽出一小束的白头发。
她错愕,震惊,看着捻在指尖的白发。他全蒐集起来了?她因烦恼而生的白发,他每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地拔去,背后却偷偷收藏?随身携带?
“他真可恶……”巫玛亚哭嚷:“庞震宇真的坏透了。”
“怎么说?”
“明明对我很好,干么平常故意装酷?干么都不说?干么搞神秘的自己跑来开刀?过分!真过分!他现在躺在那里装死是怎样?到最后变成我才是那个无情的人,太可恶了。”
巫玛亚痛哭失声。
她曾埋怨出身,曾怨恨命运待她残酷,恨自己没母亲疼爱,没可以依靠的父亲,可是瞧瞧她,她多幸运啊。其实有个人,一直默默守护她的,用他的方式,将她拉拔到可以独立现实世界的高度,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他用全然无私的爱,来成就她。她等于被他养大的,虽然她曾以为自己也像个孤儿,但原来她很幸福……
“他不可以走,不能丢下我……”
“唉,你冷静点,要有心理准备。”柯芬琪就事论事。“别抱太大期望,我必须跟你说,情况很不乐观,不然我也不会违背他的意思通知你来……”
为什么,以为够坚强,可是总会有个人,是我们的罩门,让我们崩溃呢?
当巫玛亚换上无菌衣,进到加护病房,看到庞震宇,她认不出他。
不久前,还英姿飒爽的庞先生,躺在面前,头缠满绷带,因手术脸浮肿,毫无血色,跟以前判若两人。呼吸器,心跳机,抽痰机,缠绕的各种软管和电子线路,他像半个死人,靠一堆仪器维持生命迹象。
柯芬琪讲话很直接。“前天最严重时,我还被问要不要放弃急救。”
“怎么会这样……”巫玛亚泪流不止。
她没用,半小时会面时间,她都忙着哭泣,受到太大惊吓。无法相信离开时还好好一个人,再见面,会这么憔悴衰败地躺在一堆仪器里,死亡氛围,弥漫在他阴暗的面容。
当巫玛亚忙着震惊啜泣,柯芬琪以流利的英文和护士谈庞震宇的进展,她面色凝重,转述护士的话给巫玛亚听——
“之前动手术,他能撑过十三小时让医生慢慢把肿瘤挖干净,已经很厉害了,可是因为手术时间太长,并发肺炎,控制后又一直沉睡,没有醒来。前天安排电脑断层扫描,也没发现手术失败。”
“那为什么他还不醒过来?”
“今天他们又做了第二次电脑断层扫描,”柯芬琪面色凝重。“发现脑部有积水,脑压太高,明天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做脑水导引,把脑中的积水,从肚子引出去……看能不能改善……医生说目前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本来这个手术的风险就很高,一开始大家就有心理准备……”
还要再动手术?都这样了还能再手术吗?巫玛亚心烦意乱。
护士过来暗示他们该离开了。
巫玛亚俯到庞震宇耳边,握住他一只手,说:“我来陪你了,加油。”
“时间到了。”柯芬琪拉她走。
“等一下。”巫玛亚不走,忽将她额头印在庞震宇额头上,贴紧着。“我给你我的能量……包括你之前给我的能量,一起通通还给你,你很有力量了,你一定要撑过来,我需要你,我一直很爱你……”
他没有回应,只有电子仪器闪烁着他的心跳频率。
巫玛亚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想把握每次会面时间,进加护病房陪庞震宇。纽约飘雪了,这里什么街,地址门牌几号?一堆英文字,巫玛亚全不了,她英文烂,都听柯芬琪安排。没想到第一次出国,竟是为生离死别。
深夜,了无睡意,她倚在落地窗前,瞅着长街,路灯莹莹,晒着羽毛般的雪片……多美,多浪漫。她看一对对情人相搂或牵手走过,边看着,边淌泪。这么美的街道,多想也跟庞震宇牵手走过。他们不曾约会,比较亲密时,也是分开前夕。
明天手术会顺利吗?他能不能撑过去?
一想到庞震宇可能永远不会醒,她的心,就像被人挖掉了,好慌。
受不了漫无目的胡想,她从行李箱摸出筊杯,想问神。在这么茫然无助时,可笑也罢,愚蠢也行,她只想有答案。
她问:“庞震宇明天手术,能不能活下来?能的话,请给我圣筊。”
掷筊,黑檀筊杯跌地上,反弹几圈,怒筊。
巫玛亚跪坐在地,瞪着筊杯。拾回,合目,再问:“求求们,什么神都好,是不是可以让庞震宇度过难关,让他活下来,就算会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他,只要让他活下来,可以吗?”
掷筊,怒筊。
巫玛亚呼吸困难,颤抖着,再拾回,再恳求,像强迫症,不断更改询问方式,只求有个圣筊。
见鬼了,掷筊六次,全怒筊。最后,她气愤地将筊杯往墙上砸,扑到床上号啕大哭。
没有神!筊都不准!这世上没有神,神不会那么冷血!
巫玛亚崩溃痛哭,蜷缩在床,哭得像小婴孩。她恨透了,跟上天抱怨,内心满是愤怒的OS——
我巫玛亚一出生就没妈妈,无所谓。们还给我个爱酗酒会揍人的老爸,无所谓。我们家又很穷,无所谓!我没钱升学,一早就出社会赚钱很辛苦,无所谓!我一直没恋爱,直到上个月,才和庞震宇有感情,现在们又让他变这样,们会不会对我巫玛亚太残忍?太不公平了过分,我又没作奸犯科,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们要这样整我?
为什么每次我一拉风,一感到很幸福很得意时,们就要让我跌跤
可恶!巫玛亚捶床,踹被。
“啊~~”她挫败怒吼,一不小心,跌落床下。撞疼脑子,晕眩,瞪着天花板……
好,脑子撞坏好了,省得伤心,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
“去的王八神!”巫玛亚骂神,不怕神,这样的神她不爱,太冷血。
她咆完,懒懒翻过身,将筊杯拾回,沉思了会儿,最后一次掷筊。这回,她跟神谈条件,她跟神商量,就好像平日工作,和各路人马商量。对,神也是可以商量的。
她说:“好吧,如果我跪着为他祈祷,求们求到明天三点他进手术房,们这些神,是不是愿意让他度过难关?让他活下来陪我?可以吗?可以的话给我圣筊。”
掷筊,筊杯翻了几圈,是怒筊,但有一筊晃得太厉害,最后一刻突然翻转,变一正一反的圣筊。
允了,神允了!
她哭了,又笑了。跟神谈条件,真荒谬,太可笑了,可是……她愿意愚蠢跟可笑,只要他活下来。
人到没路的时候,旁徨无依,就算神鬼,也愿意去信。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办呢?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愿意拚了。
她到阳台的落地窗前,立刻跪下,对黑夜,对不断飘坠的雪片,双手握十,闭上眼,诚心祈祷,跟神祈祷,跟神求,求这样的虔诚,换深爱男人的一命。从此,她巫玛亚对命运,再没有别的奢求。
她曾听花露露说,世上有神。花露露也爱祈祷,现在,她巫玛亚愿加入祈祷的行列。抛却身为人的骄傲跟自我,抛下以为够坚强就什么都办得到的自负,在无常前,展现谦卑。如同那天在爱里面,她卸下防备,坦露自己,把自己交给一双温柔爱抚她的大手,全然投入他的怀抱,忘记自己。
很爱很爱,爱得很深很深之后,再没有自我,没有交易,没有条件,没有自私,只为那个人好,什么都可以给予。傻也行,呆也可,只求那个人好,活生生地……活生生地啊!
巫玛亚跪求到天亮,到日光耀目,到天光大亮。她不动,很诚心,膝盖脚踝已经从麻到刺痛到简直像有刀在锯,她也不敢妄动。她愿意熬到神答应的那一分钟,她愿意这么为他痛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