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潼为萧远山沏好一杯茶,说了声:“义父,我先上去了。”端了茶走进书房。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想起每天晚上他在书房看书时,都是然儿为他亲手送上一杯茶。可他现在受伤在床,连行动都不方便。那样苍白消瘦的模样,想起来就让他觉得心痛。这个傻小子,说他不孝,他又事事为他考虑,恨不得一人担尽一切; 说他孝顺懂事,他又处处让自己担心、操心、痛心。
在那些误会横生的日子里,自己打他、骂他、囚禁他、逼他住佣人房、罚他干活,让他受尽委屈、受尽痛苦,可他始终逆来顺受,除了自责、哀求,从没有表示过一点不满与抱怨,更不要说反抗了。那个倔强、傲气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永远是恭敬、顺从的。可自己给了他什么……
虽然义父没有罚他跪,可萧潼仍然在书房中的沙发前端正地跪了下来。心中默默想着,不知道义父要问自己什么,是关于公司还是关于然儿,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还有,这会儿他是不是在楼下盘问陆伯。陆伯一直跟着义父,对他忠心耿耿,若是义父问起,陆伯肯定不敢有所隐瞒。
陆伯不知道楚云大哥的事,可他目睹了自己与弟弟之间的所有纠葛,知道然儿加入黑帮,知道然儿离家出走,回到那个黑帮中去了。
在云天庄园时他曾想,等义父回来,他要把楚云大哥的事源源本本告诉他,可事到临头,他却犹豫了。还不知道楚云大哥与义父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如果义父本来就对大哥不满,现在大哥做了那么多坏事,义父会不会更加生他的气,更加不愿认他?或者,楚云大哥那么要强的人,他如果解不开心结,会不会与义父越闹越僵?
那样聪明睿智的人,一遇到家务事反而糊涂了,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萧潼心中象百爪挠肠般难受,却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萧远山很快就上来了,见萧潼挺拔的身躯笔直地跪在地上,而那杯放在茶几上的茶还冒着热气,他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一丝疼爱的笑意,伸手去扶萧潼:“傻孩子,我有罚你跪吗?你又没做错什么,起来吧。”
“义父……?”萧潼疑疑惑惑地不肯起来,漆黑的瞳孔里写满问号,看着萧远山,“义父……潼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请义父教训。”
萧远山放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那杯茶,不答反问:“看来你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那你倒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萧潼暗暗叫苦,义父,您就不要让我猜心了,您知道了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吧。刚才还说“我再不回来,天都要被你们捅个窟窿了。”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现在偏偏优哉游哉地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如果自己说漏什么,或者多说了什么,后果会不会很严重?
想到这儿暗暗骂自己,萧潼啊萧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提不起也放不下了?这哪是你的为人!可是,要怎样告诉义父所有的故事?要怎样促成他们父子言归于好,而不是把事态恶化?
萧潼暗暗思量着,眉心略略皱起,目光有些游移。萧远山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潼儿,是不是义父走了这一年,你们开始跟我变得疏远了,有什么话也不跟我讲了?”
“不,不是。”萧潼一惊,义父怎会这么想?“义父对我们兄弟恩重如山,我们都将义父当成亲生的父亲一般尊敬,怎敢欺瞒义父?”
“是吗?”萧远山喝一口茶,身子微微往后坐了坐,背靠沙发,“上次我打电话回来,你说然儿在学校里表现很好,可是,我却收到一封匿名的E-mail,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萧潼脑子里哄的一声响,楚云大哥,你把那些照片发给我看还不够,难道还发给义父了?怪不得他一再把归程提前,原来是因为担心然儿!
萧潼脸上微微发烫,有些窘迫地看着萧远山:“潼儿……不知。”
“那封E-mail一个字也没有,却附着好几张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是然儿。有的吸烟、有的喝酒、有的泡吧,还有一张是然儿一个人对付周围一大群人,大打出手,旁边的人被他打得七倒八歪、鼻青脸肿。”萧远山的眼睛里慢慢露出深思之意,语声有些迟缓、低沉,带着质疑的味道,“潼儿,你能不能告诉我,然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潼迅速在心中措词,微微低下头,不让萧远山看到自己眼里的一丝慌乱:“我知道这事,然儿已经对我说过,他自己也认错了。说他在学校里被同学怂恿,犯了些小错。义父……十七八岁的孩子最容易被别人蛊惑,尤其在学校这样的氛围下。可然儿本性纯良,他已经及时醒悟,并且在潼儿面前道歉、保证不会再犯了。这只是之前发生的事,最近他一直表现很好……”
萧远山苦笑,轻轻叹口气,声音里没有半分怒意,却已让萧潼觉得头上压力很重:“潼儿,你以前总说,然儿在你面前一撒谎你就能看出来,义父跟你一样,你一撒谎,义父也能看出来。你看看你的手指,它已经泄露了一切。”
萧潼跪在那儿,手指紧紧抠着裤缝,而萧远山早就从他这个动作中看出他有多紧张。心中暗道,这傻小子,在公司里高瞻远瞩、气定神闲,一言一行都有足以服众的威仪,可一到自己面前,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卸下那身完美的外衣,变得更加真实。哪怕是有一点点小毛病,也会让自己觉得分外可爱。
“义父……潼儿没有撒谎,潼儿只是觉得没有管教好弟弟,愧对义父。”萧潼放开手指,却发现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第一次在义父面前如此尴尬,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来。
“那么,然儿在家里酗酒、抽烟,喝醉了睡在楼下佣人房,被你痛打一顿,逃出医院,逃回S市,你又把他找回来,关在家里,后来他再逃出去,这些事都是真的吗?”
萧潼暗暗吸口气,果然,陆伯啊陆伯,你可把我害苦了,把这些事一五一十都跟义父说了,我这个谎言岂非要越撒越大?
“是……是的。”他猛地抬起头,无比愧疚地看着萧远山,“义父,您罚潼儿吧,潼儿辜负了您的厚望,没有管好这个家。然儿是有一段时间放浪形骸,表现得十分叛逆。潼儿不懂教育,总是棍棒相加,越是逼他,他越叛逆。后来他逃回学校去了,可是过了一阵,他自己想通了,打电话回来向我认错。他现在真的表现很好,潼儿刚跟他们老师联系过……”
“潼儿!”萧远山脸上变色,一向沉稳的人,很少有动怒的时候,就算以前萧潼与萧然做错什么,就算他手把手教萧潼现代管理知识时困难重重,他也很少发脾气。偶尔责罚他们兄弟,他总是兼有严格与慈爱,让人对他只有敬而没有畏。可是今天,他看起来真的生气了,在循循善诱、耐心追问之后,仍然得到儿子的谎言,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郁闷,沉了声喝道:“到墙角去跪着,好好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好好想想今天你做错了什么,等你明白过来,再来跟我说!”
“义父……”萧潼见义父生气,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一年没见义父了,刚一回来就惹他生气,自己实在是不孝。他膝行两步,贴到萧远山身前,语声充满歉意,惶惶道,“义父您别生气,您刚回来,旅途疲惫,先洗个澡休息休息。潼儿有什么错,您要打要罚都可以,千万别气坏身子。家里的事,还有公司里的事,容潼儿跟您慢慢禀报。义父……”
萧远山点点头:“好,潼儿,难为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洗澡,你自己好好反省。”
萧潼垂下头:“是,义父。”
萧远山起身回自己房里去,陆伯已经将他的房间通风、收拾了一下,并把他的行李整理好,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放在沙发上。萧远山进浴室,打开花洒,任由热水冲掉一身的疲惫,却也仿佛在冲去他心中的烦躁。萧远山,你今天怎么沉不住气了?这么多天都忍着过来了,怎么一回到家,见到这个孩子,就失去了理智?
眼前仿佛出现萧然那张美玉雕琢的脸、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眼睛,笑起来无比纯净、灿烂的模样,以及呆在他身边时乖巧、安静的神情。自己离家一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兄弟之间竟然会有这么多冲突。然儿吃了多少苦,而潼儿又有多少纠结?这两个孩子啊,骨子里一样强势,只是一个放在表面,一个藏在内心。两人都是勇于担当的人,都喜欢把所有事情一肩扛。可正因为这样的强强相对,才会产生那么多磨合。
他的脑子里涌起各种各样的思绪、各种各样的记忆片断。那封没有署名的邮件、别有用心的人、横空出世的傲宇、突然“堕落”的然儿,顾左右而言它的潼儿……他们到底在瞒他什么?
有一组照片是然儿在歌厅里打架的场景,虽然画面暗淡,可他仍然可以看到他身边有两群人,一群人穿着统一的服装,另一群人则着装各异。那种统一的服装,蓝色,袖子上有白条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把那些照片反复观察了很久,越看越觉得这种制服似曾相识……如果画面清楚,如果两个肩头各绣着一个金狻猊,那么……他想到了,那是楚门烈焰堂下属的一种着装。而那个金狻猊是楚门的标志!
楚门,想不到,时隔多年,再次想起这个名字,难道,然儿的那些照片跟楚门有关?还是自己太捕风捉影了?因为照片很暗,他看得并不真切。
所以,在自己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就提前回到中国来,要亲自去寻找这件事的答案。想不到刚回家,没有细细拷问,就从陆伯嘴里听到那么多令他既震惊又心痛的事。但同时,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他有一种感觉,潼儿肯定知道什么,却在瞒着自己。尤其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编故事的表情时,他再也沉不住气。
这两个自己深爱的儿子,自己引以为傲,并对他们十分放心的儿子,现在却开始跟自己耍心眼了。潼儿,你是开始不信任义父了吗?还是认为有什么天大的问题是义父不能解决的?
等他洗好澡回到书房,他看到萧潼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沙发前,双眸凝视着沙发,眉峰紧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故意没理他,到书桌后坐下,随手打开抽屉,翻了翻,找到以前的旧相册。手指僵了僵,缓缓把那本相册拿出来。
翻开尚未褪色的记忆,找到自己夫人和儿子的照片。十六岁的萧楚云,眉眼象极了他母亲楚襄晴,漂亮、高贵,可鼻梁与唇角的线条中却能找到些许冷傲的意味。想象着他抿紧嘴唇,瞳孔收缩,盯着自己,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爸,你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我走自己的路,不要你管!”时那一脸的桀骜,萧远山心中充满苦涩。
就在这时,他听到萧潼的声音低唤:“义父。”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萧潼手中拿了根藤条,走过来,双膝跪在他面前,漆黑的眼眸中带了丝狼狈,从未有过的局促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潼儿不孝,惹义父生气,请义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