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听到器皿撞击的声音,一种带着硬度的金属的声音。她就想,一场杀戮就要开始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身子轻微地动了一下。其实她可以看到医生的眼睛,光洁的额头以下,蓝色的口罩以上。那是一双好看的女人的眼睛,很专注的样子,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冰冷,相反有些温和。她在心里就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有些喜欢上这个年轻而眉目清秀的女医生。女医生的手向后伸去,护士递上了一把她叫不出名的器具。器具迎向了她,她想,来吧,来吧。她尽量地配合着女医生,把自己的身体最大限度地打开,但她的心里还是低低地呜咽了一下。
她为自己腹中的孩子呜咽。
她以前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像是父亲随便从地里捡了一把泥巴捏起来的。那个名字叫阿毛。但是进城以后她就不叫阿毛了,进城以后她叫棉。梅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坐在床沿上,想了很久以后说,我叫棉。她的发音很低。梅兰吐出了一口烟,把烟吐到她身上,她就抬手拼命赶着烟雾。梅兰放肆地笑了起来,棉,棉,居然叫棉。梅兰的声音在烟雾里穿行,烟雾里还伸过了梅兰的一只手,梅兰在棉的胸脯上摸了一把说,挺结实的,真可惜啊!
棉笑了一下,很凄惨的笑。梅兰站起身来,在棉面前狭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棉其实和梅兰相处没多久,就被胡个个接走了。胡个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名字,胡个个有一天让棉为她做按摩。后来胡个个坐直了身子,盯着棉看了很久,说,刚来的吧。棉点了点头。胡个个说,你跟我走。
女医生的额头有了细密的汗。棉想,女医生是个令人爱怜的女人。女医生有一双纤长的手,现在这双手戴着医用的薄橡胶手套。器械像建筑工地上的抓机,“抓机”伸出爪子,在棉的血与肉之间鼓捣着。棉想,会不会把自己捣碎了。棉能想象器械进入身体的样子,器械把她的心揪起来,肌肉揪起来,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扯,就把血肉生生地从她身上愤怒地揪了下来。棉的眼睛盯着天花板,除了灰白,棉什么也没有看到。棉想,现在胡个个一定坐在车子里,无聊地抽着烟。是胡个个陪棉来的,因为她肚子里的骨肉,是胡个个有一天不小心种下的。胡个个不可能陪她进医院,胡个个只负责接和送,并且为她的手术费买单。
棉的手触到了稍有些生硬的床单,其实那是消过毒的干净的床单。棉的手就抓了一把床单,把它抓得紧紧的。有汗珠从她的皮肤里冒出来。她的身子,多么像一口冒着汗的井。女人的身子,都像井。女人的怨气也像井一样,冰凉,并且永不干涸。棉抓着床单,心想,这床单上,有多少个女人来把自己的血肉分离。女医生嘘了一口气,她微微笑了一下,好像说了一些什么。棉没有听到,棉发现自己的听力在瞬间消失,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惊慌,她乐意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后来棉在护士的帮助下,把自己整理了一下。下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走路有些异样。她看到女医生摘了帽子和蓝色口罩,正低着身子,在白色的水池边洗手。棉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女医生。女医生洗手洗得很缓慢,手上还泛着洗手液的白色小泡。那些小泡在干净的水的冲洗下渐渐逃遁远去。女医生洗完手,转过脸来,又朝棉笑了一下。棉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墙上,她很年轻,不知道累,和胡个个缠绵时从未感到过累。但是她现在有些累了,她给了女医生一个苍白的微笑。女医生的眉目如此清秀,女医生的笑容那么美。女医生从棉的身边走了过去,走过去以前,女医生说,棉,活着就是折腾。棉后来摸着墙壁走路。在缓慢地走向医院门口的过程中,她的脑子里一直都回响着女医生的那句话。女医生说,棉,活着就是折腾。棉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才发现黄昏前的灰黄,已从四面八方向她罩了下来,像给她穿上一件巨大的衣裳一样。灰黄说,你抬手,棉就听话地抬起手。灰黄说,你抬腿,棉又听话地抬起腿。很短的时间里,表情木讷的棉穿上了黄昏的外套。胡个个摇下了车窗,说,上车吧。她很听话地上车,机械地扣上保险带。这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帕萨特像一条黑鱼。棉想,我是鱼里面的一个鱼泡泡吧?胡个个说,你痛吗?棉微笑着。胡个个说,你痛不痛?棉仍然微笑着。胡个个说,你耳朵聋了?棉还是微笑着。胡个个不再说话了,好久以后,棉才说,我不痛,但是我难过。我在想,黑暗里离去的这个生命,是像你还是像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没有来这世界,就被这个世界枪毙了。那么,他犯的是什么罪?胡个个惊讶地望着棉,但是最后胡个个仍然什么也没有说。
棉喜欢棉布床单,棉有很多花色的棉布床单。
二
现在城里人都在使用床罩了,但是棉不喜欢床罩,棉喜欢床单。有些是卡通的图案,有些是不规则的图形,有些是单一的某种颜色。棉睡在不同的棉布床单上,感觉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天冷的时候,她翻晒被子和床单,然后在下午把晒软了的棉被重新铺好。她伏在床单上,闻着棉布的气息,那上面附着阳光的气味,令她的身子骨散了开来。身子骨一散开,就想睡觉。棉喜欢趴着睡觉,棉一睡,就把一个下午给睡了过去。棉的日子是慵懒的,因为棉无所事事。
棉在宽大的棕床上吃东西,看电视,有时候也学城里人的模样,在客厅里跳一会儿健身操。棉的骨肉是很匀称的,但是在新居里住了一个多月后,她突然发现腰肢上多出了一团鼓鼓的肉。棉就有些慌乱,害怕胡个个会不会不喜欢她了。她记得胡个个到美容厅不远的地方等她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梅兰一眼。梅兰的眼神里,有些妒忌的内容。棉在梅兰的面前站了很久,梅兰坐在沙发上抽烟,梅兰的脸刚好和棉的小腹齐平。梅兰就一口口往棉的小腹上喷着烟。棉后来伸出了手,她把手伸向了梅兰乱蓬蓬的头发丛中。梅兰的头发,像鸡窝。棉抚摸梅兰的头发,就像是在鸡窝里摸索着想要掏出鸡蛋来的样子。后来棉轻声说,我走了,胡个个在等我。棉走出了美容厅,棉走出很远的时候,回头看到梅兰把身子半倚在美容厅的门框上。棉就对着梅兰笑了一下,然后棉就一直没有回头。她走到很远的大马路上,对帕萨特里面坐着的胡个个说,走吧。帕萨特就很听话地走了。
胡个个租了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二居室,整洁而干净。胡个个带着棉进门,并且把钥匙给了棉。棉坐在那张宽大的棕床上,那是东家留下来的床。棉就想,东家夫妇,一定在这张床上缠绵过无数回。这样想着,棉的脸就红了一下。棉的第一次是给胡个个的,棉一直都在猜测着第一次值多少钱,但是胡个个不肯说,棉就想,美容厅老板娘一定狠狠地赚了一把。胡个个让她疼痛,撕心裂肺的那种。棉忍不住叫了起来,隔壁传来了一声轻笑,棉就想,那一定是梅兰这个臭女人的笑声。棉不再叫了,她拼命地忍着。胡个个喜欢上了棉。胡个个不让棉接任何客人,他把棉接走了,他要给棉一个家。胡个个一个星期只来一次,胡个个是个有家的男人。所以,棉的日子过得有些寂寞,她没日没夜地看电视。胡个个来的时候,棉给他做菜,陪他喝酒,然后一起洗澡和上床。胡个个伏在她身上的时候,很激动,棉就在他身下妩媚地笑了,想,这个男人怎么像少年。胡个个一个月给棉一次钱,他不是大老板,但他是一个小老板,每年花个几万块钱养一个女人,他养得起。棉的身边并没有多少钱,她不太喜欢钱,或者说,她不太在乎钱,但是她想要钱。因为她要把钱邮给家里,家里只有娘和弟弟。娘才四十多岁,但是看上去最起码有六十岁了。娘的脸上总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生活在旧社会一样。棉离开家的时候,先是走到弟弟的床边,对脸色蜡黄的弟弟说,姐走了,你等着姐给你寄钱来治病。然后棉对娘笑了一下,棉的脸藏在屋檐底下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样的脸显得有些
不太真实。娘牵动了一下嘴角,看样子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但是最后没有成功。棉走了,她在城里找了许多工作,但是打了半年工,都没能存下一分钱往家里寄。有一天她走过一条小街,那是一条叫“万寿”的小街。她看到许多美容厅,鳞次栉比地站立着。有好多家美容厅的窗玻璃上贴着招洗头工的启事。她还看到一个倚在门框上抽烟的女人,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穿短裙的露出粗壮大腿的女人叫梅兰。她冲着梅兰笑了一下,梅兰也笑了一下,喷出一口烟。两个女人的目光,就穿过了烟雾纠缠着一起。一个目光说,要不,我留这儿打工吧。另一个目光说,好的,你要来就来吧。然后,棉就一步步顺着梅兰的目光走了过去。
棉的第一个客人是胡个个,一个儒雅的男人。棉整理着头发的时候,问胡个个,你这样的男人,也会来这地方?胡个个愣了一下,说,男人都一样,男人都是畜生。棉的目光抬了起来,她想不到胡个个会说这样的话。棉说,你也是?胡个个点了点头,然后她走出了小包房。棉后来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了五百块钱,崭新的,像刀子一样薄而锋利。棉想,钱像刀一样,是可以杀人的。棉一直抚摸着那五百块钱,棉想,我的处女身,价值五百块。她在第二天就把五百块钱寄给了家里,填汇款单的时候,她看到字迹越来越模糊了。棉在心里说,弟弟,姐对得起你了。
现在棉每月都从胡个个这儿领工资。胡个个不是棉的男人,是棉的老板。胡个个说喜欢棉。棉想,胡个个是喜欢她的身体,那么青春逼人的身体。但是棉没有说出来,棉总是很卖力地和胡个个在一起,努力地让胡个个满意。在床单上,留下了胡个个的汗水和体味,留下了胡个个的头发。胡个个来一次,棉就换一次床单。棉已经有了许多床单,她常去不远的月牙儿棉布店,从老板娘手里买下一块又一块的床单。棉把新床单浸在水里,然后捞起来晾干,然后铺到床上,等待胡个个的光临。
棉把换下的床单整齐地叠好,藏在衣柜里。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就把床单一张张铺在床上,一张张深情地抚摸着,像抚摸着情人的皮肤一样。她喜欢这样的温软。她给娘写信,说,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很赚钱。
三
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很久是什么概念?很久是半年。半年后的某一天,棉把自己蜷缩在床单里。棉喜欢把自己的身子藏在床单里。洗完澡的时候,湿漉漉地从卫生间里出来,钻进铺好的棉布床单里。棉把床单卷起来,她的骨肉就像茧里的蚕一样了。她是一只安静的白嫩的蚕,在棉布的包裹下,她感到安全和宁静。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一动不动地蛰伏着。身上的水珠湿透了床单,凉凉地渗出来,留下一小片一小片的水的印记。棉在棉布床单里面窃喜,有时候甚至笑出声来,有时候,她抚摸和探寻着自己的身体,多么简单的快乐啊。
收到娘的来信的时候,棉坐在床沿边看信。看完信,棉起身走到了窗前,透过窗子能看到楼下的绿化带和一条马路。她仔细地看着马路上的行人,像是想要看透城里人一样。后来她去洗澡,一边洗澡一边唱歌,认真而仔细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并且亲吻着唇能触及的地方。她的唇落在肌肤上,有些涩涩的水的味道。舌头伸出来,轻轻舔了一下,她想,她在舔着自己的青春。她在一寸寸埋葬自己的青春。水花从喷头上落下来,让她难以睁眼。水花的声音,单调地响着。水花的声音终于结束了,从喷淋龙头上,只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棉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小巧而结实的乳房,微微翘的屁股,皮肤上面还泛着水的色泽。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一点点下滑,鸟的翅膀一样,掠过自己的胸,落在温软的小腹上。然后缓慢地后移,落在屁股上,最后她蹲了下去,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弧度很好的小球。这个时候,她才开始呜咽,很轻声地呜咽。
从卫生间出来,赤脚踏在地板上时,有水珠从她的身上跌落。她看到了床上铺开的床单,她像是精子抱着卵子奋不顾身地扑向子宫一样,扑向了床单。床单,多么像是巨大的翅膀,棉需要这样有力的翅膀。棉把自己裹了起来,在床单卷起来的空间里,她开始一场绵长的哭泣。娘在信里说,你的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走的时候,弟弟嘴里一直念叨,姐姐,我来生报答你。
棉不能不哭。棉怎能不哭。
棉就在床单形成的黑暗里,开始一场痛哭。她咬着床单哭,床单被她咬出了一个小洞,床单尖叫了一下,但是床单仍然伸出了温厚的手,轻轻抚摸着棉的身体说,不要哭,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哭。后来棉果然不哭了,棉想,我要回家去了。弟弟不在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如果这儿是家,那么也可以留下来。关键这儿不是家,这儿只是胡个个的落脚点。
胡个个的夫人,是一家医院的大夫。
胡个个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抚摸着床单的棉。床单上是窗外洒进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胡个个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床单。棉没有说话,而是伏在了床单上。她把身子屈起来,一动不动,像一只睡着的狐。胡个个的手落了下去,落在棉的背上。棉的身子骨动了一下。胡个个的手伸向棉的脸,他把棉的脸转过来,看到棉泪流满面。胡个个就细心地擦着棉的泪。棉扑进了胡个个的怀里,想,现在,才有了恋爱的味道,才像是她的男人。胡个个说,怎么回事?棉露出了笑容,是那种凄惨的笑容。棉说,没什么。棉开始脱去自己身上的棉布睡袍,棉把手伸向了胡个个,棉调动了胡个个,棉让胡个个沉醉在她的身体里面。一次以后,又是一次。胡个个累了,胡个个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抚摸着棉的脸问,你今天怎么啦?
棉说,没什么。但是棉接着又说,胡个个,我要回兰溪去了。棉的老家在兰溪,棉一直没有说起过老家在兰溪。胡个个不知道兰溪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只知道,很遥远,一定会很美吧。胡个个说,为什么?棉说,不为什么,想回去了。胡个个愣了很长时间,说,是不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棉笑了,她理了一下挂在腮边的头发,她的眼仍然红肿着,但是笑容却很明媚。棉说,大概是的。我们,本来就算不了什么,只是露水鸳鸯而已。胡个个听了,把头埋在了膝盖里不再说话。
胡个个看着棉整理东西。棉把一张张床单整齐地叠好,放在拉杆箱里。胡个个说,你要那么多床单干什么。棉抬起头说,留个纪念,每一张床单上,我们都睡过的。胡个个掏出了一叠钱,公事公办地塞到棉的手里,说,这是这个月的钱。棉说,这个月还差五天,我找你钱。胡个个说,算了。棉说,不能算了。棉果然找了胡个个钱,胡个个拿着钱,说,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吧。棉说,你对我有那么好?胡个个说,我喜欢你的,你信吗?棉说,我不知道该不该信。现在,信不信都不重要了,反正,我要回兰溪去了。
胡个个走的时候,眼睛突然就红了。胡个个走到门边,打开门,合上门。棉望着胡个个背影消失的地方,傻傻地站了好久。她的身边,是一只打开的拉杆箱,箱子里面躺着安静的床单。床单看了棉一眼,叹了一口气。棉拉着箱子走出屋子之前,把一个钥匙放在了桌子上。钥匙触碰到桌面时,发出了喑哑的声音。棉回过头,看了一眼棕床,那上面有她的影子。
四
棉乘火车到了兰溪,然后又坐出租车到了村口。棉在村口下了车,然后她拉着拉杆箱进村。
村口的一棵树下,站着许多人。好像,江南的村口,都规定得有一棵树似的。棉提前挤出一个笑容,她对自己说,我在城里是售楼小姐,所以我得挤出一个售楼小姐的笑容,我得迈出售楼小姐的步伐。现在,售楼小姐棉离村里人越来越近。村里人不知道棉已经叫棉了,他们只知道,一个叫阿毛的女孩子去城里打工,又回来了。她穿着光鲜,她的头发焗过了,她和城里人没有什么两样。
村里人也在笑,他们看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从身边走过去,走向村子的深处。棉的家就藏在村子的深处,棉的瘦小的娘也藏在村子的深处。娘的手里,拿着一只喂鸡用的破瓷盆。一小缕阳光落下来,落在她的手上,棉清楚地看到了娘手上不小心沾上的米糠饭。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像雕塑一样。她看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拉着拉杆箱出现在她面前。后来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再动了一下。动了无数下后,她的喉咙里翻滚出几个音节,你是阿毛?
棉点了一下头。棉的鼻子忽然就酸了。娘咧开嘴,露出一嘴黄牙笑了起来,说,小毛走了。小毛就是弟弟。娘接着说,小毛走了,阿毛回来了。小毛走了,阿毛回来了。小毛走了,阿毛回来了。娘已经转过了身,却仍然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棉跟在娘的身后进屋,屋子里很暗,黑暗像一张嘴,一下子把棉吞了下去。
棉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棉的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以后,看到了墙上的弟弟。弟弟那么年轻,其实不叫年轻,应该还是一个孩子吧。从弟弟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看到一双忧伤的眼睛。棉想,这是天安排的,就像天安排她去了城里,天安排她和胡个个住在一起,天安排爹早就去了,接着弟弟也去了。娘回过了头,很怪异地笑着说,阿毛,村里人说,你在做鸡?你怎么可以做鸡?棉咬了一下嘴唇。棉的心一下子凉了,想,娘怎么可以对她说这个难听的字,娘怎么可以对女儿这样说。又想,村里人怎么知道她在美容厅待过,她只在美容厅待了几天就被胡个个接走了的。棉又咬了一下嘴唇说,做鸡不好吗,做鸡可以挣钱给弟弟治病。娘突然哭了,娘一边哭一边发出含混的声音——娘在村子里没法活了,娘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了。棉呆呆地在黑暗的屋子里站了很久。后来她掏出了一叠钱,放到小方桌上。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小方桌边,她像影子一样飘到桌边坐了下来,开始专心地数钱。她数钱的时候,不时沾一些唾沫星子在手指头上。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是她最后还是笑了。娘不喜欢棉做鸡,但是喜欢数棉做鸡挣来的钱。在娘的眼里,钱实在是太重要了。娘数完钱,抬起头来送给棉一个笑容,说,这么多啊?棉说,那是你女儿卖肉的钱。棉在村里走的时候,许多人都和她友善地打招呼,但是许多人却在背后说着一个字,鸡。鸡,鸡,鸡。他们说阿毛这个人不要好,一点脸也不要的,在城里陪男人困觉,是个鸡婆。他们说,别看她穿得那么光鲜,其实都是让男人睡了以后,才会有钱买这样的衣服的。
棉笑了笑。棉一直都笑着,她知道村里有些人故意大着声音说她,好让她听到,好让她难过。棉经过一堆闲聊的女人身边时,听到女人们爆发出一阵充满内容的笑声。她们趿着拖鞋,她们卷着裤腿,她们的腿上沟沟壑壑,她们的皮肤已经被风和日头侵蚀得不成样子。但是她们有资本取笑棉。一个鸭嗓子叫住了棉,鸭嗓子说,阿毛,你在城里做售楼小姐,很赚钱是不是?棉停下脚步,迎向她们的目光,说,是的。女人们都相视大笑起来。棉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脸上掠过。棉说,你们就是丢到城里的大街上,免费送人,也不会有人看上你们的。不要太得意,太得意,不好。女人们一下子愣住了。
棉走了。棉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一个远房亲戚正和娘在聊天。远房亲戚拉着娘的手,装出了无比亲热的样子,棉的胃里冒起了一阵酸水。远房亲戚是一个媒婆样的老女人,她的笑容,像鸡皮一样盛开着。老女人说,阿毛,你在城里挣了钱,我想向你借点钱,给你表哥讨老婆。棉开始想表哥的模样,那是一个远房的表哥,她一点也记不起表哥的样子。棉笑了,说,没啦,我没钱啦,用完啦。老女人的脸在阳光底下渐渐阴了下来,她的声音也阴了下来。棉的汗毛竖了竖,想,多么阴的女人。老女人阴冷的话,凉飕飕地传了过来。老女人说,你在城里卖肉,会没有钱余下来?
棉走到了老女人的身边,她的脸和老女人的脸已经很近了,棉闻到了老女人嘴里散发出来的腐败的气味。但是棉没有把脸移开,棉笑着说,那你不会让你女儿去卖吗?老女人突然跳了起来,说,我才不会让她做那么不要脸的事呢。棉说,那你为什么要向不要脸的女人借钱?老女人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像一只疯狗一样蹿了起来,拍着屁股骂,婊子,婊子,婊子。
棉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空中,伸得那么高远,然后又落下来,落在了老女人的脸上。棉看到自己的手又伸向了空中,又落下来。
啪啪的声音很清脆,老女人的叫声突然停止,她捂着脸愣愣地看了棉很久,然后呼天抢地地奔出了院子。棉轻轻拍了拍手掌,对一旁发呆的娘笑了一下。笑着笑着,棉却哭了。
棉爱上了自己家破旧的阁楼。
棉很久都没有上过阁楼了。棉是踩着楼梯上的灰尘往阁楼上走的。阁楼不太大,有些低矮。阁楼上,破碎的瓦片漏下许多细碎的光线,拍打在楼板上。棉在阁楼上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那时候,她在楼板上爬来爬去,爬到做小商人的父亲的肚皮上。父亲很早就死了。父亲死了以后,阁楼就开始破败。娘没钱,她没有钱请人来修,阁楼就越来越破败。
棉看到光线里有许多灰尘在飞舞,像是很欢乐的样子。棉就把手伸出去,伸到光影里。棉的手心里,多了一块亮白。棉笑了一下。她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阁楼打扫干净,并且用湿布擦洗得清清爽爽。阁楼上,湿漉漉的,夹杂着灰尘的气息。棉在阁楼里走来走去,阁楼的楼板就咯吱咯吱地响着。棉坐在阁楼的地板上,闻到了潮湿的木头的气息,很好闻的温暖的味道。
五
她的手就一次次地抚摸着阁楼的木地板。她想,这是一个人的阁楼,这个阁楼是她的。她把一双鞋子放在了木窗户上,那是一双漂亮的拖鞋,拖鞋就在阳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她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时候,她会踮起脚尖,模仿芭蕾的动作。有时候,她躺倒在地板上,把身子曲起来。后来她把那只拉杆箱吃力地拎上了阁楼,打开箱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她把脸埋在床单里,贪婪地闻着棉布的气息。黄昏一点点来临,光线显得有些无力,是很柔软的那种。棉在柔软的光线里站直了身子,轻轻解开了衣服的扣子,一粒,两粒。衣服顺着她的手滑落在地上,接下去是裤子,接下去是内衣和内裤。她的整个身子,呈现在柔软的淡黄色的光线里,半明半暗的。她的双手轻轻拢起来,轻轻捧起自己的乳房。然后,手从乳房上下滑,揽住了自己小小的腰。光影在她上翘的屁股上跳着,然后又跑开了。棉的心里开始欢笑,她找了一块淡蓝色的棉布床单,轻轻把自己的身子裹了起来。这个时候,她成了一只蚕,一只茧中的白净的蚕。她伏下身,在地板上躺倒,轻轻地蠕动着,像一场一个人的艳丽舞蹈。
娘是黄昏的时候回来的。因为棉的缘故,娘的背上也时常落下村里人的目光。娘感到背上总是火辣辣的。娘回来的时候,看到楼梯上的灰尘不见了。于是她缓慢地上楼,上楼的时候,想象着在阁楼上可以见到的情景。她终于看到一个裸着身子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把剪刀,身边放着一只拉杆箱。剪刀在床单上剪开一个小口子,然后女人用力地撕着。她的身子,彩带一样地披满了不少棉布条。阁楼的横梁上,也挂下了许多布条,很像是飞扬的纸幡。娘揉了揉眼睛,她想起毛大的媳妇,因为和毛大吵了几句,就在阁楼上上吊死了。娘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一条条棉布。棉很轻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黑灰的影子。她知道是娘,她听到娘的呼吸声很急促。娘的小脚迈动步子走了过来,两条腿抖动着。走到棉的面前时,娘的腿彻底软了,跪了下去。娘说,阿毛,你不能死。
棉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死,我什么时候说要死了。娘说,我看你的样子,就是要死的样子。棉没再说什么,把娘拉了起来。拉娘起身的时候,她感到娘的身体很轻,像只有一层躯壳。就想,娘这一生,多么不易。这时候棉听到了院子里嘈杂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传到了阁楼上。接着,是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上阁楼的声音。娘尖叫了一声,然后,娘就被人架到了一边。娘看到老女人带着四个女人,一个是她的妯娌,两个是她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她的大儿媳,她们像娘子军一样冲上了阁楼,把棉架起来就往院子里扔。棉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是自己的身体和地面接触的声音。她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老女人就是想借钱的亲戚。老女人拍拍巴掌走到娘的身边说,老姐妹,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只找这个小婊子算账,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娘无力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她被一个粗壮的女人从背后紧紧箍住了。然后,几个黑影围住了棉。棉抬头看了看天,她看到天色完全黑了。她能想象村子里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果然没多久,脚步声隐隐地响了起来。老女人对着院子外面的人喊,大家看看,这个小婊子居然敢打我两巴掌,怎么说我还是她的远房表姨。你们看,这个小婊子没男人玩,就自己玩自己,一个人脱光衣服在阁楼上玩。棉笑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自己身上还披着的棉布条。接着,几双手抓了过来,几条腿踹了过来。棉没有反抗,她感到身上火辣辣的,被抓出了无数条血痕。小腹被踹了一脚,痛得她出了一身汗。棉想,黑夜来临了,黑夜来临了。黑夜果然就来临了。不久,几个女人骂骂咧咧地离去,剩下被松开双手的娘和躺在院子里泥地上的棉。
娘说,地下凉的。棉笑了起来,哈哈哈的笑声很尖利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棉说,小婊子不怕凉。娘说,地下凉的。棉接着笑,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小婊子,小婊子什么都不怕的。娘说,你会不会想不开,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你爹走了,你弟也走了,剩下我们两个女人,所以你不能想不开。棉玩着手中的棉布条,棉说,娘,我怎么会想不开,我为了救弟弟,连身子都卖给人家了,我怎么会舍得死。娘,你放心吧,我不仅要活下去,而且我要活得好好的。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要在城里买房子,我要接你到城里住。我要把那么瘦的你,给养肥了。我,我,我现在唱首歌吧。
黑夜铺天盖地。盖住棉和她的流行歌曲。娘傻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六
棉站在院门口,对娘说,娘我走了,你等着我来接你。我说话算话的,你一定要等我。棉说完就转身走了。她拉着她空落落的拉杆箱走的。那些棉布床单都被撕碎了,挂在院里的竹竿上,像是在为灵魂超度。棉想,我已经死过一回,床单们,你们为我超度。床单们飘忽的样子显得很忧伤,它们点了点头,身子就轻轻飞舞起来。
棉在娘的视线里越走越远。棉经过村口的时候,看到村口大樟树下站着许多人。棉把自己的身子挺了一挺,然后露出微笑,一步步从村口人们的眼皮底下走过。她听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是她昂着头,拉着拉杆箱,从村口再一次走了出去。
棉回到城里的时候,给胡个个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是一个女人接的。棉说,对不起,我打错了。女人说,你没有打错,你一定是棉。棉说,你是谁?女人说我是胡个个的老婆。棉无所谓了,说,你想怎么样。女人说,我不想怎么样,我想对你说,自古只有女人自己才会害女人。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事,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就算你不承认伤害过我,都没用。现在,胡个个做非法生意,被抓进去了。有情有义的你,去看看他吧。
16 电话挂了。棉在火车站呆呆地坐了半天,然后起身打出租车。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知道,等她赚了一点钱后,她一定会去看胡个个的,给胡个个买两条大红鹰香烟抽。毕竟,这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但是,现在,她应该去哪儿呢。梅兰喜欢靠在美容厅的门框边抽烟。梅兰看着街上的人群,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心想,人和蚂蚁有什么分别。她吐出了一口一口的烟,把烟喷向大街,好像要和大街过不去。她的目光穿透烟雾,突然看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拉着拉杆箱,滑稽得像是拉着一种道具似的。梅兰想,怎么会是她。女人一步一步,步子沉稳地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时,笑了一下。梅兰也笑了,她回头张望了一下,轻声说,你回来啦。
七
棉在狭小的包房里坐着。她把身子坐得很直,昏黄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她的手,一直在绞着床单,好像是为了排遣寂寞似的。床单脏兮兮的,是那种会令棉皱眉的脏。但是在犹豫了片刻以后,棉坚定地伸向了床单,轻轻地把玩着。空气有些浑浊,夹杂着劣质香水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令棉打了无数个喷嚏。在一个男人出现以前,棉主要在想着两个人,一个是娘,什么时候接娘来城里?一个是胡个个,什么时候去看胡个个?
人影一晃。一个喷着酒气的男人出现在小包房里。棉抬起目光,迎向猪一样的男人。男人看着棉,看上去,他有些满意,他打了一个很满意的酒嗝。棉轻笑了一下,拍拍床单,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