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栗与本案无关,但与任何女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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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冬至

男人突然想要去玲珑足浴洗一次脚,这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那时候男人站在新香园的门口送走了他的客人,然后男人走到了他的车边。黑夜很安静,黑夜让他的心也安静下来。男人在车门边站了很久,有一阵阵寒风吹来。男人没有立即上车,而是抬头望了望黑色的天空。天空没有星星,天空没有月亮,天空像一块还没写上粉笔字的黑板,一点东西也没有。这让男人有些失望,他开始想究竟要做什么。男人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新香园的门口又有了几个女人和一个胖男人,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她们围着胖男人撒娇。男人笑了一下,猪头,他在心里骂那个胖男人“猪头”。猪头一定被这些美女斩去了不少钱,猪头一定有点骨头轻。猪头被几个女人簇拥着走了,四周又安静了下来。男人把身子靠在了车门上,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棵树一样,脚下生出了根须,扎入了土地中。寒意也从地底下钻上来,钻进他的脚心,然后进入他的小腿肚,进入他的身体。

男人又抬头看了看天。这个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他是想洗一次脚,把脚洗得暖暖和和的回去睡觉。男人想起了玲珑足浴的多妹,多妹来自河南,长得健硕而丰满,力大无穷,能把他的脚按得产生强烈的痛感。男人需要这种痛感,许多时候他会痛得龇牙咧嘴。男人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小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滑行。夜已经深了,劳力士腕表告诉他,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夜深得像一口井,雪亮的车灯把夜切开了。男人觉得自己在井里滑行,他觉得自己要在井里一直向前走,直达地球的心脏。男人像一只被掐去了头的蚂蚁一样,一下子掉入了夜的深处。然后,然后就看到了远远的灯火。灯火里映出一些女人的影子,女人们不知道黑夜与白天的分界,她们涂着脂粉在夜晚为了生计而绽放出野玫瑰般的笑容。男人笑了笑,与这些女人擦肩而过。他像一条鱼在深海里经过一处珊瑚地带一样,他只是看了看色彩斑斓的珊瑚,就游走了。男人要去找多妹,他要多妹把他的脚底按得生痛,他要那种洗过脚后的温暖感觉。

车子在玲珑足浴门口停了下来。男人关上车门,仍然抬头望了望天。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夜晚。男人仍然在车门边倚了很久,他不知道为什么老是站在黑夜里一动不动的,为什么老是倚在车门上。好久以后,男人走进了玲珑足浴。惨白的日光灯灯光一下子把他包裹了起来,包裹了他的身体以及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男人看到坐在一排椅子上的足浴女,有几个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在打哈欠。男人的目光快速地在她们的脸上浏览,他没有看到多妹,这让他有些失望。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堆着笑脸走了过来,他是这儿的经理。中年男人的眼窝深陷着,他脸上的肌肉显得有些僵硬。他说,多妹不在,她爹死于车祸,她回河南奔丧了。男人愣了一下,他突然就想,一个健康红润的农村女孩,在得到父亲的死讯时,有可能正在替一个客人洗脚,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的眼泪一刻不停地流着。她坚持着替客人洗完脚,坚持着说,你好,请慢走。然后她马上开始收拾行装,然后她马上去了这座城市的火车站,然后上了火车。

男人和中年男人面对面站着。这种近距离的对视让他们都感到有些尴尬或者意外。中年男人打破了沉默,他说多妹不在了,还有很多其他妹,一个多妹走了,许多多妹上来了。中年男人的话让男人笑了起来,男人的笑声很轻,像一根细小的丝线缓缓从一张桌子上飘落到地面上一样。然后,男人的笑声渐渐响亮了起来,他说,搞得像干革命似的。中年男人也笑了,中年男人转头对一个足浴女说,小华,小华你去给这位客人洗脚,这位客人是老主顾,你用点心。

小华站了起来,她有些腼腆地站在日光灯下。她领着男人走进了一个包房。男人脱掉了外套,挂在木板壁的墙上。然后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看着这个叫小华的女人忙碌。她不年轻了,也不显老,确切地说,她是一个少妇。男人看着小华端来木盆,看着小华调水的温度。小华像一个影子,她总是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这让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喜欢安静。然后,他把脚伸进了木盆。水是温热的,水用柔软的身体抚摸着他的脚,用自己热的力量使劲钻到他的肉体里,然后在他的体内奔跑。小华的手伸了进来,小华用手捧起一些水,水们欢叫着落到了他的腿上。小华抬起了眼睛,小华的眼睛笑了一下。小华的眼睛很漂亮,漂亮的眼睛是会笑会说话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他说,你是新来的,你一定是新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小华说,是的,我才来一个月。接下来,小华就不说话了,电视里在放着两个国家打仗的新闻,有坦克开来开去,有飞机飞来飞去。男人从不去关心国家的名字,他只知道两个国家本来是很好的,后来像小孩子一样争吵了起来,争着争着就动起了拳头。他看着电视。小华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像小媳妇一样,捧着他的脚。他突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华愣了一下,她抬起头懵然地说,我不知道。男人不再说话了,他在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想,今天会是什么日子呢?

小华的洗脚水平一般,力度明显不足。男人不太满意,他开始想念多妹了,多妹膀大腰圆,尽管长得不是很好看,但是洗脚功夫是一流的。多妹的脸上长着许多小雀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他喜欢多妹,他是来洗脚的又不是来选美的。他皱了一下眉,又皱了一下眉。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不会洗脚,你一点也不会洗脚。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愤怒,因为他得不到从脚底板开始向身体传达的舒服感觉。他加重了语气,脚缩了回来。脚缩回来这个动作,像是一种抗议。小华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说不好意思。她的眼里含着许多泪。他是见不得女人泪的,女人的泪让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他轻声说,接着洗吧。

小华又开始接着洗,小华开始在男人的脚上涂抹一种洗面奶。男人的心里暗暗笑了一下,洗面的东西,居然可以用来洗脚。难道脚是另一张脸?男人掏出了手机,开始给一个女人发短信,很久都没有回音。他想,这个女人一定已经睡了,他就有些扫兴。他老是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塞着很乱的一团麻,他想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又开始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呢。电视里出现了一个穿得很得体的女人,说着本地普通话。这是本市的新闻频道,本市的电视节目主持人都是在市内公开招聘的,结果主持人讲的普通话都含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女人站在电视里,对着他微笑着。女人用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告诉他,今晚可能会有一场雪降临。男人的脑子里就一下子飘满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了一下窗外,窗外很黑,没有一丝落雪的迹象。他笑了一下。

小华洗脚一点也不得要领。男人开始微笑地着看小华,小华长得不错,是那种很耐看的女子。男人对自己说,我不能发火的,我不能发火。但是最后他还是站起来的,这个有些突然的动作,把小华吓了一跳。小华说,你要干什么。他说,你坐上去,你坐到沙发上去。小华愣了一下,但她还是坐到沙发上了。她看到一个男人还没洗好的脚伸进了一双拖鞋里,并且在小凳上坐下来。男人说,我来教你,脚应该怎么洗。他抓住了小华的脚,很快把小华的鞋子和袜子一起脱掉了。他抓着小华的脚,就像抓着一条白色的鱼一样。这是一条形状很好的鱼,这条鱼不大也不小,白皙,温软,线条柔顺。小华显得有些惊恐,她的脚突然被一个男人的手牢牢钳住了,她的不安通过她身体的扭动传达出来。他的手法当然也是异常笨拙的,但是他的力量让她的脚板疼痛。她终于明白其实她不应该躺到沙发上的,而他也不应该替她洗脚的。小华开始怀疑这个男人的神志是不是有些问题。他很投入,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脚,仔细地洗着她的脚,仔细地按着她的脚。小华开始发出很轻的叫声,她说你不应该替我洗脚的,你是客人。她说老板看到了,老板会炒了我的。她说你这样子算什么,你把我弄痛了知不知道。男人一直没有说话。小华的最后一句话中显露出明显的愤怒,小华的声音也提高了。男人抬起了头,他懵然地张着嘴,手里仍然捧着小华的脚。他听到许多奔跑的声音,那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和一些洗脚妹一下子围到了门边。他们打开一条门缝,看到一个男人居然捧着一只女人的脚,看到洗脚妹小华居然半躺在沙发上接受一个男人的服务。他们在日光灯下面面相觑。中年男人愣愣地看着他,他也愣愣地看着中年男人,突然他们相互对视着笑了。中年男人说,走开,你们都走开,马上就要下班了,你们走开吧。你们去练指法去,你们不把指法练好,以后客人都会替你们洗脚的。你看看,今天就有客人替小华洗脚了。

听了中年男人的话,小华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小华说,你看看,老板一定会炒了我。小华的语气中有许多委屈的成分。男人说不会的,老板不会炒你的。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他很认真地替小华擦干脚,替小华穿上袜子和鞋子,然后伸出手,把小华从沙发上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华也不知道,小华看着这个男人从墙上取下了衣服,像从墙上揭下一层皮一样。男人把衣服套在身上,向结账处走去。男人付了钱,然后走出了玲珑足浴。许多足浴女围上来,她们问小华怎么回事。小华一言不发,小华只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那是一个很宽的背影,在玻璃门前晃了晃,就不见了。

小华下班走出足浴房的时候,看到了男人。他靠在一辆车边抽着烟,烟头在黑夜里明灭着,像遥远的灯火,遥远得像是来自童年的火光。小华抬起了头,她只是在潜意识里抬起了头。她觉得风像一把把小刀,从某部武侠小说的深处,一把一把“嗖嗖”响着向她飞来。小华感到了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子,比雨点更生硬,它们落下来,落到了她的头发上,钻到头发深处不动了。雪子落到她的脸上,有些微的麻。还有许多雪子,就在男人身边的车子上翻滚着。男人笑了,男人说,气象台的消息果然可靠,真的下雪了。

男人说,我想请你吃夜宵,你想不想吃夜宵。小华想了很久,她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嘴边呵了呵。男人看到了灯光下的小华嘴里冒出了一团热气,那是一团形状很好的热气。男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男人说,我请你吃鸭头,我们步行着去。小华笑了,她说我为什么要陪你去吃鸭头,我是洗脚妹,你是客人,我们是不平等的。男人想要说什么话来反驳,但是他想不出什么好的话来。过了很久,他仍然说,我请你吃鸭头。

小华跟着男人去吃鸭头。最好的鸭头排档在火车站脚上,到火车站脚是有一段距离的。雪子哔卟叫着,在他们的脚边,像一个快乐的孩子一样跳来跳去。他们走在路上的感觉就显得很奇特,仿佛是领着一群孩子在走路。路灯的光线是冷的,水泥地面也是冷的,他们都感到了这个季节带给他们的寒冷。所以,走了没多久,他们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小华的手是冰冷的,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冷。她的手躺在男人的手中,如果她的手是一个小巧的女人,那么男人的手像一床宽大的棉被,她在棉被里享受着温暖。火车站的灯火近了,看过去红雾蒙蒙的一片。他们的脚步开始跳跃,然后,他们像两头小鹿一样跳到了鸭头张的小摊前。他们点了六只鸭头,然后又让鸭头张给热了一斤黄酒。黄酒里放了生姜,这是可以暖胃的。他们开始啃鸭头,喝黄酒,看从火车站出来的人。一辆辆夜行列车在这儿停靠,一拨拨的人在这儿上车与下车。雪越下越大了,他们坐在塑料帐篷下看着外面从天而降的雪片。黄酒是温暖的,带着一股姜腥味。小华抿了一口,热酒顺着喉咙柔柔顺顺地滑了下去。小华拿了一个鸭头,吃鸭头时抬眼看着男人。男人也在啃一个鸭头,男人啃鸭头的时候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件伟大的工作。男人的神态让小华笑了起来,是那种听不见声音的轻笑。男人头也没抬,但是他好像发觉小华在笑他似的,说,你笑什么。小华就不笑了。男人又说,那个鸭头张长得就像鸭头,你仔细看看。

小华就抬眼向鸭头张看去,鸭头张也站在帐篷里,他的目光停泊在车站广场,他的两只手放在裤袋里,那一定是因寒冷的缘故。他的背显得很不挺拔,就那么驼着自己的背。他一定是在看着有哪位客人能走进帐篷里,喝黄酒吃鸭头给身体增加一点点的热量。当然,鸭头张完全没有发现一个叫小华的女人在看着他。小华笑了,小华对男人说,你一定是常来这儿的,不然的话,你不会留意鸭头张长得像不像鸭头。

男人手里正拿起第二只鸭头。他刚把鸭头放到嘴边准备张嘴,听了小华的话,就突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把目光抛入雪地中。地上已经有了积雪,一些白了的地面,让人感到兴奋与好奇。在这座南方城市,雪并不多见。小华的眼睛盯着男人,男人的眼里突然有了一层雾蒙蒙的东西。男人很苦地笑了一下,男人说,我认识他好些年了,你要不要听听我那时候的故事?女人没说要听,也没说不要听,女人只是又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

男人开始说话。男人的声音和落雪的簌簌声夹在了一起,像是有一个人站在遥远的地方讲着故事似的。男人说那时候我和一个女人常一起来这儿吃鸭头,女人是我的老婆。那时候我们都下岗了,我们在一起做小生意,做得很辛苦。那时候每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我都要抱着她哭。我说,女人,你是最好的女人,我不能一辈子让你跟着我受苦。女人一句话也没说,女人只会笑,女人只会叫我傻孩子。其实我比她要大两岁,但是她却老是叫我傻孩子。后来我开始做建筑小包头,包的项目也渐渐变大。我承诺,我要给她幸福,我要给她车和房,给她钻石项链,让她的一生都在衣食无忧中度过。女人就会蒙住我的嘴,说,不要轻易承诺,承诺是最虚无的东西。但是我知道她很开心,她一定伸手握住了我的承诺,一定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那时候是我最苦最累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我发现身体不是我的。但是我有思想,我的思想告诉我,我已经累得只能拖动身体了,而不是精力充沛的身体拖着我前进。那时候女人会抱住我,女人会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哭。女人会说别再这样干了,我们不要车不要房也不要钻石项链,我们只要一起吃苦就行了。我说不行的,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承诺。我不能实现的话,我就不是一个男人了。女人就给我洗脚,每天我几点钟回家,她就几点钟给我洗一次热水脚。不瞒你说,她洗脚的功夫,不知道要比你强多少倍。

小华愣愣地听着。小华看着帐篷外面的雪,看着一座城市慢慢被雪掩埋的过程。她看到雪地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辛苦相守的故事。男人捧着鸭头,他没有吃鸭头,他只是捧着鸭头讲故事。看上去,他已经有了诉说的欲望,他一点也不能停止这种欲望。他说有许多时候,女人在给我洗脚时,我累得睡了过去。而我的生意也越来越大了,我真的有了房有了车,我真的送给女人钻石项链,真的给女人雇了保姆。但是女人一点也没感到幸福,因为我仍然没有陪着她,我陪着客户吃饭,陪客户去洗头蒸桑拿,陪着客户去找女人。我像一具尸体一样在这座城市里行走。有一天,我不再让她给我洗脚,我说我不用你洗了,我可以在洗脚房里洗脚的。你再给我洗脚,你会太累的。那时候女人手里端着脚盆,愣在了那儿,眼泪也一下子流了下来。我不知道女人为什么那么爱哭,是不是所有的眼泪,都放到了女人的泪囊中了。女人在一天天憔悴下去,有一天她对我说,我们,是一个错误。这个时候我在外边有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在那个女人怀里不能自拔,我以为那是最温柔的乡村,适合我居住一生。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像水一样柔软的女人。当有一天那个水样的女人卷了我的钱卖掉了我给买的房子后,我才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空了。我没有灵魂了,我只有行走着的身体。我对自己说,我要回家,我得回家给自己的女人洗脚去。那天我喝醉了,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的时候,女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女人的身边放着一只药瓶,女人的睡姿很安详,女人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我却仍然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她说,我们是一个错误。我脱掉了她的袜子,我给她洗了一个下午的脚。那天阳光很好,从玻璃窗外跳进来,在她的脚上跳跃着。我握着她冰凉的脚,突然哭了,眼泪全都掉在了脚上。我仔细地替她洗脚,替她剪去了脚趾甲。我想,是我要得太多,是我一点爱也没有给予过我的女人。

小华看到男人眼中的雾色越来越重,雾色最后化成了一滴泪珠,先是缓慢地漫出眼眶,然后从脸上滑过,并且快速下坠。男人的手里仍然握着第二只鸭头,这是一只安静的鸭头,它保持着原来的状态,显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样子。小华看到男人的鼻孔下面流出了一点点的清水鼻涕,那完全是因为受了凉的缘故,完全是因为在这个雪夜,有寒风吹过的缘故。男人笑了,仍然是很苦的笑。他啃了一下鸭头,又抬起头。他说,不要吓着你啊,让你这么凉的天来听我这破故事。小华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小华说,没有,我能理解你。小华的杯子和男人的杯子在半空中相撞,撞出了很清脆的声音,一下子把正看着车站广场的鸭头张惊醒了。他像影子一样飘到他们的身边,把手从裤袋里掏出来,相互搓着。他说,再来一斤吧,黄酒可以暖身的。

于是又来了一斤。他们再干杯,再喝酒。又来了一斤,再干杯,再喝酒。他们一共喝掉了三斤黄酒,在他们喝酒的过程中,雪越下越大,从帐篷里看出去就是一块白色的幕布。鸭头张在骂娘,他在责怪某个人的妈妈,他说,他妈的,下那么大的雪,我的生意完蛋了!

男人忽然想到了多妹,男人说多妹真是可怜。小华说我不可怜吗,每个活在世上的人,都是可怜的。小华的语气有些激动,她的脸也因为酒精的缘故而很红了。男人说,人家死了爹,人家还那么小的女孩子。小华轻声说,你不要再人家人家的了,我们都是洗脚妹,洗脚妹和来洗脚的客人是两个极端的人群。男人想了想,认同了小华的说法。他们后来结账离开了,结账的时候,鸭头张接过了男人递过去的钞票。男人说,那么冷的天,你做生意不容易,你就别找了吧。鸭头张机械地笑了一下,鸭头张又张嘴问候了一下某人的妈,他的意思是,这雪下得那么大,真他妈的。男人没有睬他,男人和小华歪歪扭扭地行走着。

他们走了很久,也没能走出多远。男人看到了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那是一辆没有挡泥板也没有刹车没有车铃的自行车。男人走过去,把它牵了过来。自行车很听话,自行车像个乖巧的孩子一样出现在小华的面前。男人用袖子把坐凳和后座的积雪抹去,然后男人上了车,小华也轻捷地跳上了车。自行车歪歪扭扭呈8字形向前行走,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是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声音让男人和小华都大笑起来。在这个落雪的静夜,一男一女的笑声传得特别远。男人说,好些年前,我就是用自行车带着老婆走的,她会搂住我的腰,然后就唱歌。小华伸出了手,小华也搂住了男人的腰。搂住男人腰的时候,手上传递过来的感觉告诉她,男人的腰上有了赘肉,有了一圈厚厚的游泳圈。小华想,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坐在自行车后面搂男人腰的时候,男人一定是没有赘肉的。小华也开始唱歌,小华唱的是一首叫做《至少还有你》的流行歌曲。唱这首歌的时候,小华的脑海里就浮现了一个细眼睛的香港女歌星的样子,女歌星把这首歌演绎得声情并茂,一遍遍如诉如泣地告诉男人,如果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你。但是,男人一定就会成为一根柱子,一堵墙,一种依靠吗?

雪地里留下了清晰的自行车轮胎印,像一条细细长长永无了断的蛇一样伸向了远方。小华的脚晃荡着,哼着那首歌。男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和小华合唱着这首歌。但显然男人的声音是很难听的,唱得也有些五音不全。小华没在意,小华只是把脸靠在了男人的后背上。小华能从男人的后背听到心跳,感到一种隔着衣服的温暖。她突然把一双凉凉的手从男人的衣服下摆伸进去,伸到了男人腰间温暖的游泳圈上。男人因为突然受凉,把自己的身子使劲地住上伸着,像一粒想要拼命往上长的豆芽。小华吃吃地笑了,小华说,那个时候,女人是不是也这样把手伸进来。男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又点了一下头。但是他的点头,小华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是看不到的。

终于到了玲珑足浴门口。男人和小华看到足浴店已经关门了,大街上清冷冷的。小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男人也从自行车上下来了。男人把自行车一推,自行车就歪倒在雪地中,像一头行将倒毙的羊。男人和小华相对着站了很久,后来小华轻声说,你抱抱我。男人愣了一下。小华又轻轻说,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小华的声音由轻到响,她扑进了愣着的男人怀中。男人搂着小华,他们听着雪落地的声音。雪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茫茫的雪让他们变得渺小,变得像两只蚂蚁。男人一下又一下拍着小华的背,男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拍着小华的背。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在各自的胸膛里,咚咚咚地响着。很久以后,小华轻轻推开了男人。小华微笑着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小华说,天快亮了,我们得分开了。分开之前,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我也下岗了,和我的老公一起下岗了。我的老公凑了钱开公司,也忙得很辛苦,也像你一样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我给他洗脚。他给了我许多承诺,就像你给了你的女人许多承诺一样。现在他的公司并不景气,但是我在想,如果他发财了,又怎么样呢。

小华边说,边倒退着前进。说完的时候,她侧过头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再见了朋友。然后小华转过身,只留给男人一个背影。小华一直向前走着,她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在这个静夜显得清晰。小华的背影,在路灯下成了一粒黑豆,最后这粒黑豆也不见了,这粒黑豆隐进了茫茫的雪中。男人呆呆地站着。男人站在他的那辆汽车边。车身上已经积了很厚的雪,他就想,等一下坐进车里的话,是不是就坐在了一堆雪的包围圈里。他突然没有了动一下的欲望,他呆呆地站在车边,站成了另一辆静止的车,或者说是突然伸出根须的树。因为有了骑车和行走,他的脚底是热的,涌着一浪一浪的热。他索性就甩掉了皮鞋,赤足立在雪地里。雪很快让他的脚变成了红色,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从脚底板往上升,很像是一条叫做幸福的蜈蚣在沿着他的身子往上爬。

男人开始想一个他从走进玲珑足浴时就开始想的问题,他的脑筋在急速地转着。他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飘落的雪把他的头发变成了白色,把他的眉毛和稀疏的胡子也变成了白色。男人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雪人了。男人终于想起,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冬至。在去年的这一天,他按照冬至的传统习俗,为自己已经过世的女人在地上洒过一杯酒。但是今年忘了,今年他在玲珑足浴洗脚。

男人的身子动了动,有些微的雪开始扑扑往下掉。男人蹲了下去,男人蹲在车边的雪地上,轻声对自己说,今天是冬至。男人的声音有些变了调,他再一次轻声说,今天是冬至……后来他钻进车门,车被雪包围着,他也就被雪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