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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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闽南,闽粤交界的群山中,有一个小村庄,几溜瓦房一字排开,沿着山势平卧在山坡下——那就是我的家乡,叫垛村。一条公路直直的由东南向西北穿过,村头有一座圆土楼,叫“老城楼”。我家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这座圆土楼里。土楼的门口有一块两丈多宽的平地,平地前沿用光滑的鹅卵石垒起一道很高的坎儿,坎儿下面有一口池塘。小时候,池塘总是清水涟涟,养有许多鱼,夏天大雾弥漫的早晨一群群鱼儿浮在水面,游来游去,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池水。那些鱼有的是红鲤鱼,有的是青鲤鱼,漂亮极了。有时还能看见一只伶俐可爱的翠鸟,嫩红嫩红的小爪子紧紧抓住池塘边的苇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你稍不注意,转了下头,它已双爪蹬开苇杆,箭一样扑向水面叼起一条小鱼儿,然后朝远处飞走了。水面的鱼儿受到惊吓猛地纷纷沉入水底,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敢小心翼翼地重又浮出水面。池塘过去是一大片菜园,菜园尽头连着一大片宽阔的稻田,稻田的那一边很远的地方,是几溜低矮的青山。这菜园、田野、青山,跟我们乡下人一样,显得很土气,但一年四季变换着色彩,处处透着朴素的美:春天,菜园里嫩黄的四季豆爬上竿子,田野里的稻苗也长得正欢,叶子柔柔的,又嫩又黑;夏天,熟透的水稻收割不久,田里水稻秧苗又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绿得直逼人的眼睛;秋天,园里的菜青了,田里的水稻又熟了,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阵阵秋风拂过,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稻香……

圆楼黑瓦泥墙,住着三十几户人家。房顶的瓦片灰里透出黑,似乎要化成粉;用黄泥夯成的墙,黄里带着灰,灰里裹着黑,表面都已风化,用手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泥土和沙粒,有很多地方裂开长长的口子,风可以呼呼地往里灌进去……楼墙不高,每间屋子有上下两层,中间用厚厚的木板隔着,靠墙斜放一架长木梯,作为上下的通道。屋顶上的横梁、桷、木片,沾满尘垢,棕黑棕黑的,表面都已腐朽,这边垂下一挂长长的蛛丝,那里张着一个蛛网。楼上是仓库,也是卧室:摆放着的谷仓、成堆的地瓜、衣柜、床……显得杂乱拥挤。楼下三十几平方米,由于一代代人的踩踏,泥地板坑坑洼洼,黑乎乎的,上面似乎盖着一层油膜。进门左边靠墙砌着大灶小灶——小灶连着大灶,大灶连着一口陶烧大水缸,大水缸连着一张擦洗得又白又滑的杉木大饭桌;右边最里面放着一张床,床边一口用来小解的小陶缸……墙角旮旯摆放好几个陶瓮,有的盛黄酒,有的泡咸菜……这里比楼上更挤更乱,既是卧室又是厨房,既是客厅也是杂货间。闷热的天气里,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酸甜苦辣夹杂着霉味和尿骚味……可是我们住惯闻惯了,不并觉得难受。这屋子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冬暖夏凉,我们住着心里踏实。

圆楼中间是祠堂,祠堂门正对着圆楼大门,逢年过大节我们都必须备下丰盛的祭品来这里拜祭祖先。祠堂和住房之间有一条环形的宽通道,它与楼门连着,上面铺满鹅卵石,又光滑又平整。进了楼,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圆形的井台,上面也铺满鹅卵石,常年湿漉漉的,长满青苔;正中间用四块青石板砌一个方形的井口,有半米多高——石板磨得又滑又薄,颜色墨黑。这个地方一天到晚不离人,有洗衣服的,有洗菜的,有挑水的……这口井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养育着我们一代又一代。

这座圆土楼是什么时候建的?离现在多久了?没有人去记载,也没有一代人一代人的口口相传,谁也不知道。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好奇,我去问同伴的奶奶:“阿婆,阿婆,圆楼什么时候有的?以前是什么样?”阿婆是一个九十多岁的人,干瘦干瘦的,背高高地拱起,枯瘦的拳头一般大小的头一个劲地朝前奴着,几缕花白的长头发梳往后脑勺,扎成一个发髻,只有拇指一般大。那张小脸缩起一道道皱纹,发黑发涩,就像我们乡下人藏起的陈年萝卜干……她听了我的话,费力地抬起脸,张开往里塌陷的嘴巴,哑着嗓子说:“阿狗,阿婆哪知道哇?我像你那般大的时候来到这里,看到的圆楼跟眼前看到的一个样!”我很失望,又问别的问题:“阿婆,你一定认识我们家很多的人吧?他们在世的时候怎么样?”“阿狗是说你曾爷爷、曾奶奶吧?熟着哪——在一个地方住着哪会不认得?”我又急切又兴奋地说:“他们怎么样呢?快给我说说,快给我说说!”“你曾爷爷矮、壮实,会干活:犁田、耙地、挖番薯、打谷子,样样在行。你曾奶奶是穷苦人家的娃,能吃苦——舂米、洗衣、煮饭都包着做。两个人谁都爱谁都夸!”我有些失望,觉得不光彩,怅怅地说:“他们是帮地主家干活的呀!”阿婆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叹口气,缓缓地说:“那时候大家一个样,自家没地,不去给人家干活就没饭吃,就过不了日子。”

井边的三间泥瓦屋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