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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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曾爷爷曾奶奶在我的心里是那么的遥远,似乎和圆楼一样古老。在我们家里,我开始熟知的是我的奶奶——她,留给我的影响深刻而持久。小时候,我眼里的奶奶,宽脸庞,眼睛黑亮,总挂着笑容;头发又黑又密,在脑后梳一个又滑又亮的大发髻;肩膀宽阔,身板结实,胳膊粗壮,衣袖总往上挽起……长大以后我眼中的奶***发疏了白了,脸上的皱纹粗了深了……冬日,在浅金的煦暖的阳光下,她常常坐在祠堂前的门坎上,一边取暖一边和几位阿婆聊家常,眼睛和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明亮、慈祥,挂着笑容……我是奶奶的心头肉,妈妈生下了我,奶奶带大了我。从奶奶的口里,我了解许多事情——

奶奶刚从娘肚子出来,她家人重男轻女,认为养闺女是赔钱货、是累赘,就把她抱出来随便送给别人。曾爷爷曾奶奶就把她抱回,像捡回一只小鸡或一只小鸭一样,不花一分钱,每天多煮出那么一丁点饭附带养着——如养家畜、家禽一样随意,粮食充足就喂饱一些,粮食不够吃就让她半饿着……旧社会穷人家担心自家的男孩子长大成人找不到老婆,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把别人丢弃的女婴抱回家养,养大后当儿媳妇。或许是穷苦人家的命太贱的缘故,奶奶的生命力极强,在半饥半饱的日子里一天天成长起来……奶奶说:“那时,不单是我们,家家都养。没读书不认字的爹妈,孬得取名字都不会,因是捡回的就把我叫做‘捡’。你爷爷、叔公,小小年纪就下地给地主家犁田耙地,练就一手好活,一个叫耙,一个叫犁;你姑婆小时刁蛮不讲理,人家就把她叫做‘野女’——我们家上一辈人就是这么没用,连给自家孩子留下的名字都这么不中听……”

生活的磨难,生活的艰辛,练就奶奶一副好身板,练就奶奶一副巧手,练就奶奶一身坚韧不拔的性格。因为自小饱尝苦难,奶奶特别知人冷暖,特别善良,特别有同情心。

奶奶说:“我们家没田没地,全靠两只手花力气挣碗饭养家,你爷爷烂木头一个,就该一辈子受累!要养活你姑、你爸、你叔,奶奶不单要做女人家的活,还得干男人的活,除了下地还要去挑盐贩卖——天没亮就启程去官陂山里炭窑买一挑木炭回来,而后过浮山、樟溪,末了到饶平新仓——那儿有私人盐田,奶奶用木炭换回一担盐,歇到后半夜就起来,挑起盐往赶回官陂墟卖点钱……”

我插嘴说:“奶奶那么傻,怎么不在白天走呢?”

奶奶眼睛一挣,笑眯眯地说:“白天走?奶奶贩的是私盐,逃税,官府不允许,要抓!被抓到,盐被缴去,不光汗水白流了,连本钱也没了,哪来饭吃?敢白天走!“

“夜里没人抓?”我好奇地说。

“抓——哪会不抓?那些盐差知道我们逃税,就在路上截,我们就绕道走小路,小路也有人把住,我们又绕道走……有时被看到,他们就追,大家就拼命跑,跑散了就各自回家……”

“荒山野地,又是深夜,你不害怕?”我接着问。

“怕!哪能不怕?有一回,被盐差追赶,我挑着担子飞跑,腿脚给划得血淋淋的都不觉着疼……走好长时间,估摸着盐差不会追上来,我才停下,暗暗高兴盐没被缴去钱没丢——那盐是奶奶的命根!”奶奶说,“心一静,人就觉得怕,怕的不得了!伸手不见五指,只奶奶一个人,怕得头皮都麻了。路边有一座破庙,赶紧躲进去,寻一个地方蹲下来,缩紧身子歇息。庙里也没一个人,奶奶心里越发怕。偶尔睁开眼,外面一只只萤火虫闪着绿光,倏地划过来倏地划过去,奶奶心猛地震了一下,都凉了:那不是鬼火吗?啊,鬼,那么多,飞着扑过来……头皮如炸了油,一阵麻过一阵,赶忙紧闭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我更想知道往下的事情,于是打岔说:“一天去,一天回来,得走多远呀?”

“去时走一百多里,回时走一百多里。”

“哇,走这么远,又挑着重担子,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不吃那些苦哪能来钱?用什么养大你姑你爸?”奶奶悠悠地说,“到官陂墟把盐卖光了就回家,闲下时才觉着两条腿、身子到处都酸疼,可是暗地里一掂量,多出那么些钱——于是被钱招引着,第二天天未亮又操起挑子赶路……”

奶奶叙说这些故事,语调平和,表情恬静——那些苦难已离她远去,不再来打搅她、伤害她。最后奶奶说:“好了,现在大家都不用受这样的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