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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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村发生了变化。

“分田啦!”有一天,圆楼里有些人兴高采烈地高声喊道。

“那不叫分田,叫家庭联产承包。”有人纠正着说。

“反正我们这里是按人口平均分,每人分三分多——那不叫分田叫什么?”开始说的那个反驳说……

刚上中学的我,听到我家也得了田,又兴奋又好奇:“奶奶奶奶,我们家有了田,不也成了地主了么?”奶奶听了不由得大笑起来,好久都说不出话,眼睛里挂上泪花。“奶奶怎么啦?”我被笑糊涂了,瞪大眼睛问。“傻阿狗,奶奶的肚子都笑疼了!什么叫地主?地主有大片的田,把田租给穷人种,自己用不着干活靠收租就能过上好日子……生产队分给我们家一亩多田,每年还得给政府交上公粮,是地主?”说完奶奶用手柔柔肚子,擦去眼里的泪水……

田分了,生产队的工具也拿来分:有的分到犁耙,有的分到打谷机,有的分到扬谷子的风柜,几户合着分到一头牛——连圆楼后面的晒谷坪也划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各家各户用……大队竹器厂被人承包了,许多有能耐的也招工人办起来竹器厂。妈妈实在太忙了,不再去竹器厂做,农忙时节就在自家的田地干活,其余时间就向跑竹生意的买回一些竹子在家编篮子卖,我们几个小孩子在课余时间帮妈妈劈篾片、编篮底……节假日我们就帮大人干些田地里的活——犁地、耙田、插秧干不来,帮着打草、浇菜却是常有的事——做这样的事我们不觉得辛苦;让我们心里发怵、不愿去干的,是夏秋两季稻子成熟了帮大人收割稻子。那是要命的重活累活,尤其在骄阳似火的夏天,更是累死人!

田里的粮食管着一家人的肚子,活虽然重、辛苦,但稻子黄了、熟透了,大人们就及时地张罗着抢收回家——都是些从半饥半饱的日子走过来的,谁舍得到嘴的谷子烂在田里?……到圆楼前这些近处的水田收割也并不感到那么累人,叫我们承受不了的是到十多里外的“山田”去收割——夏日,天亮得特别早,虽说大人早早地起来张罗,但到我们上路的时候太阳升得很高了。为了能及时收割稻谷,我们家连快七十岁的奶奶也去!

走出村口,跨过小溪,我们几个小家伙跟在大人后面,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时而爬坡时而下岭,山路弯弯曲曲。

爬上山顶回头望,一切尽收眼底:山谷里弥漫着乳白的雾气,一小块一小块田野稻子黄澄澄的,就像一张张不规则的黄色锦缎,显得朦朦胧胧的;四面山峦高低起伏,长满树木,高矮有致,翠色逼人。林鸟的叫声悠长而清脆。蝉儿亮开嗓门拼命地高叫“知了知了”,一浪又一浪,杂乱刺耳,似乎要盖过其他一切声音!没有风,小路边的杂草一动不动,沾着的露水打湿我们的裤腿。太阳晒在身上热热的有些疼,还没下地干活就已流了一身汗!

转过好几道弯,终于站到田头,但两腿都已酸了。

太阳升得越发高了,手臂脸被阳光一照,热辣辣的,像针尖扎着一般,很疼。父母催促着说:“快,手脚麻利些,快点割好可以早回家——不然迟了太阳毒,人人受不了!”

父亲踩打谷机,轰隆震响。母亲叉开双腿,弯下腰,挥动镰刀,“刷刷刷”稻子一下子倒下一大片。弟弟抱起母亲放在田里的稻子递给父亲打,我和妹妹学妈妈的样子割,奶奶把弹在小木仓里的谷子装进蛇皮袋里。开始时我们兄妹俩也割得很快。可是那劲一会儿就没了,于是割一小把就站起身伸个腰扭一下,或者蹲下来挖田里的泥捏小泥人……父亲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大声地说道:“还不快点,要割到什么时候?”挨了一声骂,我们猛地弯下腰,飞快地割起来。可是动手割了三五下,我们老毛病重犯,又是伸腰扭身,又是捏泥人捉小虫,父亲转过身瞪着眼睛,喝道:“你两人想干活还是想玩?要想玩赶紧回家去!”

我被吓着一般,浑身抖了一下。奶奶责怪着说:“他们都是孩子,肯来帮忙就该高兴!你那么大声干吗?”说完她就走过来,摸摸我和妹妹的头,从怀里掏出几个鸡蛋在我们面前晃了晃,接着说:“别偷懒,快些干,干完了这些都给你们吃。”不知是怕再挨父亲的骂,还是为了奶奶怀里的鸡蛋,我蹲下身又飞快地割起来。

不知不觉间,我们割完了稻子,奶奶把谷子都装进袋子用绳子系紧,有的大,有的小————这些小袋的是准备给我和妹妹挑回家的,比我们的脑袋大不了多少。一切收拾停当,母亲把挽上两小袋稻谷的扁担放在我的肩上,说:“试试,挑得动吗?”我觉得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重,得意洋洋地说:“这么一点谁挑不动?”她接着说:“你们仨和奶奶一起先走。”于是我们往回走。父母不肯让年老的奶奶挑谷子,她只提着装着镰刀的篮子。妹妹和我一样挑着两袋脑袋一样大小的谷子。弟弟空手。可是走不远,我就感到挑着谷子往回走更累人!碧空万里无云,太阳像个大火球,向大地喷洒道道烈焰,脸上手臂上就像被火炭烫着一般,疼得叫人受不了!没有一点儿风,路旁的小草、树叶耷拉着,一动不动,有气无力。走在路上,好似裹在一团热浪中,汗水不住地往外涌,浑身粘乎乎的,叫人难受!一会儿,肩膀被扁担压得生疼,刚移到左肩趔趔趄趄小跑两步就疼得受不了,又立刻移到右肩,一路缩着脖子,抽紧双肩。上陡坡时,双腿酸痛,全没了力气几乎迈不动,一点一点地往上挪;下坡时,人似乎被两小袋谷子用力扯着,双脚不听使唤怎么也刹不住,一味往下飞奔,上了路旁的小山包才能收住脚步,定下神。走在后边的奶奶直吐舌头:“太吓人了!阿狗,挑不动就歇歇,别走得太快,危险!”爬上一道坡,或是下了一条岭,我们就把肩上的挑子扔到一旁,跌坐在树荫底下,大口大口地喘气,感到非常舒服————歇了一阵还想再歇一阵,不愿起来赶路。在歇歇停停中,爸妈挑着重重的担子在我们眼前掠过,下了眼下的山岭,上了那道坡,转个弯不见了……下一处,我们再次停歇时,爸妈迎面赶来,又急匆匆往山里走去————田里还有没挑回的稻谷,要全部运回他两人必须走几趟!……

“挑不动就歇下来,要跟奶奶一道走!”照面时他们就丢下这句话。

可是,我们走这么一趟就受不了!觉得脚下的路特别长,似乎怎么走也没个尽头。天气越发地热,肩膀越发地疼,一步一停,踉踉跄跄,越走心里窝着的火越旺,喉咙里迸出使劲憋着的哭声,偷偷念叨着:“挑这么重,气急了,我把它扔掉!”生气归生气,我怎么敢把肩上的稻谷扔掉?偶尔回望,妹妹的眼睛红红的,吸着鼻子,抽抽噎噎——她一定跟我一样受不了这样的苦、跟我一样有那些想法……奶奶看在眼里,心里又疼又着急,急忙赶上来,说:“阿狗、妹子,别哭别哭——挑不动给奶奶挑。”一边说一边取下我和妹妹肩上的谷子,两袋两袋系一处,用扁担穿上,自己挑起来。一块石头从身上滚落,一下子变得那么轻松,可不一会儿心里紧起来……

“奶奶,路这么难走,你一个人挑两个人的,走得动吗?”我说。

“就这一点会走不动?奶奶以前就是十袋也能挑回家。”

嘴上这么说,可我分明看到,奶奶走得很慢很吃力……回到家,心也松弛下来,才真正感到那么舒服!在阴凉的屋子里,我依旧感到脸、手臂热辣辣地疼!奶奶一边抚摸着我们的小脸,一边心疼地说:“嗬嗬,奶奶看了心疼!嗬嗬,下次割稻子不能叫你们去——看看,你们脸、手都被晒成焖熟的虾了,能受得了?过两天准要脱下皮。”

难怪那么疼!

“爸妈该回来了吧?”我问。

“早着呢。”奶奶边洗米煮饭边说,“顶着毒日头,压着重担子,那么远的路得走三回,能那么快回家?”

“爸妈不觉着累不觉着苦吗?不然怎么能一连走了三回?”

“那么一点你们都挑不到家,爸妈挑那么重的谷子要走三回,能不苦不累么?为我们一家人能吃饱饭,再苦再累爸妈也得去干!

“那活太重了,下次做请人帮忙。”我说。

“阿狗,请谁呢?人人都在抢收,自家的活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帮别人?再说,请人家一天得花很多的钱,爸妈心疼,舍不得!”

幸亏那天有人借我们家打谷机去用,否则爸妈还得再辛苦一趟去扛回打谷机……

这一年单夏粮,我们家就收了满满的一仓,有一千多斤——圆楼里家家户户喜获丰收,人人有饱饭吃,心里乐开了花!接下来年年都粮食丰收……

“现在多么好,要吃干的就有干的要吃稀的就有稀的,由着性子吃!前几年吃一碗干饭有多难?”母亲常感叹着说。

她的这一句话常常勾起我的回忆:几年前平时一日三顿都喝稀粥,村里戏台前放电影,奶奶就焖出一锅菜饭——要么是白菜饭,要么是包菜饭,要么是大蒜饭——那饭又香又软,我们越吃越爱吃,撑得小肚子胀胀的,心想:要是天天都放电影该多好,那就天天就有这样的饭可以吃!我们不顾一切吃得饱饱的,锅里的饭却所剩无几,奶奶妈妈他们只能相互谦让着吃一点点,应付饿得叽叽咕咕乱叫的肚子——一顿菜饭所付出的代价还不止这一点,接下来几天我们一家人必须喝更稀的粥!那么一锅饭先占用那么多的米,不从接下来的几天里省出来,怎么把日子过下去?……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更让奶奶母亲心焦:她们脸上挂满笑容,嘴巴客气热情,却眉头直皱、心里直嘀咕——这时候来叫我们如何是好?米油虽然还有,但就一点点,为了对付眼下的一顿得几乎耗尽,往下的日子该怎么办?心里犯难,手脚并不吝啬,到最后还是搞出一锅米饭、几盘青菜招待客人。饭菜熟了,奶奶妈妈总是把我们支走,让客人先吃——因为饭菜数量有限,若由着我们的性子和客人一齐吃,三两下就一扫而光,非把客人吓着不可。来客也是乡下人,他对一切情况了然于胸,哪敢放开肚皮吃?他吃了两三成饱就停碗止筷,任凭奶奶妈妈怎么劝,他也不肯再吃一口。这时候,我们听到奶奶的一声呼唤,就飞奔回家,抢碗夺筷围上饭桌……

“啊,饭这么多!”看着一小锅满满的米饭,我们大呼道。

****起饭勺猛地往下捅,里面硬邦邦的怎么捅也捅不下去,因为好奇把饭扒开,里面露出一个倒扣着的大白瓷碗公!

“怎么里面埋着一个大碗公?”我接着大声叫道。奶奶脸倏地红起来,飞跑过来,一边用眼睛示意我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一边说:“小孩子净瞎说,哪有的事?”说完,她劈手夺过饭勺替我们装饭。

原来,奶奶这么做,才会显得出饭多饭足,能骗过客人的眼睛,让客人肯吃、吃饱!我这么一嚷,在客人面前露了馅,奶奶伤了颜面,哪能不脸红的?……

听着母亲说的话,那些情景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清晰地在我面前滚过。

“东西分得少不恼人,叫人生气是生产队分地瓜的情形——别人有关系能分到好的,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你爸不在家,又是大缺粮户,被人看不起、受欺负,分到的地瓜净是些锄头挖到的、虫钻的、小得像蚯蚓一样的!今天我想起那些事,心里还来气。”母亲接着愤愤然说。

“到了今天还讲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用?生什么气?”爸听了有点烦,粗声粗气地顶着,“活这么重这么累,要不是我帮着扛,你一个人受得了?幸亏调了回来……”

“你认定调回来就是好事?是祸是福,等以后才见分晓!”妈妈的脸上、眼睛,显然露出赞同和满意,可好强的嘴巴却故意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