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30425500000011

第11章

圆楼屋顶底下的小喇叭突然不响了,没过多久又不见了,连接小喇叭的电线也被人偷剪去卖。小时候一到夜里,圆楼里的电灯一齐亮起,到处亮堂堂的,可是现在一天天变暗,最后成了红红的一丝,仿佛一点火星被风一吹就要熄灭,半死不活。

“世道变了,怎么会这样?”有人说。

“怎么会这样?大家烧热水洗澡用大电炉烧、熬猪菜用大电炉烧、炒菜煮饭用大电炉烧……一个小水电站哪来那么多电?”另一个人回答说。

“就没人管了吗?”

“大队就散了一样,有谁去管?谁又管得了呢?社员有那个能听话呢?”

两个人议论一番、感叹一番,摇着头……

白天更是一片混乱。小时候跟母亲山上捡柴,只能偷偷地砍下碗口粗的小松柏,轮成一小截一小截装进筐子里??——筐子四周镶上树叶,最后在筐子上面垒起高高的杂草、干树叶才敢小心翼翼地挑回家……突然有一天这种偷偷摸摸的盗窃行为成为明目张胆的掠夺,全村几千号人似乎全到山上去砍树,有的扛着木头往回走,有的提着斧头、砍刀往山上跑,个个形色匆匆、气喘吁吁、汗流夹背,彼此顾不上打个招呼一个劲赶路,仿佛眼前宝库的大门敞开着,稍稍一分神或喘一口气就拿不到宝物……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只要有一点力气全都出动“夺宝”。有力气的抬回一根根可当房梁的上好木料,没力气的就砍下只有小树扛回当柴烧……站在村口往外看,远处蜿蜿蜒蜒往上伸展的黄土路满是上下移动的黑点,就像一群一群搬动东西的蚂蚁。耳朵里回响着一阵阵斧钺斫砍树木爆出的钝响,近响远弱,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人们尖利的叫喊声和树木颓然倒地的巨响……

我妈去奶奶去,我和妹妹也去!我们老弱妇孺,没人家的力气,只抢回一些只长出地皮不久的小树当柴烧。奶**上的花白头发弄乱了,一绺一绺滑下来。妈妈的肩膀脱了一层一层皮,渗出了血,可依旧咬紧牙从山上扛回一截截木头。妹妹呼哧呼哧地喘气,跟在妈妈背后一路小跑,双手扶住搁在她肩上的一小段和她手臂一般粗的“木棒”,小脸蛋憋得通红通红的,像焖熟的大虾急匆匆地走着……恰逢是星期天,父亲从冷冻厂回来,看到这些情形,赶到村口,惊奇地连声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嗯……哈……嗯……”人家只顾着赶路,没有功夫应答,胡乱地从嘴巴吐出这样的声音。

好容易见到母亲,母亲把百来斤的一截木头丢到父亲的肩上,说:“你看着孩子和妈,和他们一道先回去,我再到山上……”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小跑着的人群里。父亲瞪大眼睛,张开空洞的嘴巴,没喊出声音来——他知道叫唤不起作用,索性不叫!他爱怜地看着年迈的奶奶和我兄妹俩,说道:“别急,慢慢走,别摔着。”

圆楼大门前、每家每户的前前后后,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堆堆木头,有的像小山——我们家只在屋后摆着一小堆。我和妹妹把肩上的“小木棒”仍在上面,长长地喘口气,心里想着:要是能不再去山上扛木头该有多好!奶奶把肩上的一小段木头扔在上面,急匆匆地又要往山上去,父亲一把扯住了奶奶的手说:“别去——路那么滑、人那么密,被撞着摔伤怎么了得?那几节木头,只能当柴烧,值几个钱?妈,你要去我也不肯!”

奶奶知道拗不过父亲,不情愿地挪动脚步移回家里。我们兄妹俩心里乐开了花——

“爸,你回来真好,不像妈妈逼我们上山下山来来回回地扛木头。我肩膀早就疼死了、脚早就酸死了,可她不肯让我们停下来!”我说。

“我也肩膀疼、腿酸!”妹妹说。

“那我们就回家歇着去。”爸心疼地看着我们说。我们一人一边揪着爸爸的手,又蹦又跳往家里去……

夜降临了,圆楼里每家每户的门洞里透出微红的烛光,大人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纷纷回来。白日里的杂乱、喧嚣退去了,大地渐渐地平静下来。小虫子恋爱时的低声细语,青蛙求偶时的引颈高哥,从四处传来,时断时续,此起彼伏——这一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另一个世界却开始了骚动……母亲拖着软软的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挪进屋来,瘫坐在一把椅子上,累得只顾喘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奶奶赶忙倒碗凉开水递过去,母亲接过,咕噜咕噜直往张开的嘴里倒。好一阵子,她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说:“骨头散了,累死了!”

父亲心疼地看着母亲,说:“我们别去抢,一个女人要力气没力气,要架势没架势,去凑热闹,万一闪了腰扭了脚,得不偿失——明日别去了!”

母亲一下子上了火,眼睛瞪着爸爸:“别去,别去——瞧人家男人,干什么都行,处处抢在女人前头,我们家却要样样由我出头,越想越有气!瞧人家把整个山头都抢到手,盖房的料、打家具的料统统有——我们就取回几块烧饭用的木材!没看到你我不会气,一看到你我浑身冒烟!明明回来了也不上山去扛树,不是想气死我是什么?”

父亲自知理亏,默默地听凭妈妈数落。妈妈的火气渐渐平息下来,夜色也就越发浓厚了。

白天的热气退去了,乡村的夜晚显得清凉而温馨……村子四周的青山,饱受肆无忌惮的蹂躏,片片树林被砍伐,一片狼藉,裸露出焦黄色的泥土。后来,村民们似乎是慧眼看出了新的宝贝,纷纷争夺那些裸露出来的土地,开荒种果——那些山又一次遭受更为残酷的劫难!

几年过后,我们村的小水电站承包给了个人,承包人为了自己的收益下功夫管理,圆楼里的灯才重又亮起来。可是圆楼檐底下从此再也未能挂上小喇叭,小时候听到的声音随风飘散,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