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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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奶奶说,我爸和我妈相好那一年,我妈大队修建了水电站,有了电灯;后来又建了广播站,有了广播。电灯拉到村里的大路小路,拉到每家每户,一到夜里,整个小村子到处都亮堂堂的。大队队部前的空地,一根木头柱子高高地矗立着,顶端捆着三个大喇叭,朝向三个方向。村子里每隔一段距离,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装有方形的小喇叭——我们圆楼大门靠内侧的檐底下也装有一个……每天早晨七点,耳边就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接下来,就是所谓的“一片形势大好”……有时好像听到的是“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小时候,在我们圆楼的小喇叭里听过许多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少年先锋队队歌》、京剧《龙江颂》《红灯记》里的唱段……有时还听故事……一入夜,屋里的灯亮起,门外的灯也亮,到处都像白昼一样,我和那些小家伙争先丢下饭碗,跑到灯下疯玩:捉迷藏、老鹰捉小鸡——虽然方式单一,可是我们玩得有滋有味,不管大人怎么叫唤都不肯歇手停下,内心充满欢乐,圆楼里回荡着稚嫩响亮的欢笑声……冬夜寒冷,我们也有乐事:圆楼门外宽阔的泥地里,不知哪一位大人扫出那么大那么高的一堆木屑草屑,点上火,烧出一堆“小火炉”。我们小家伙纷纷从家里抱出红薯芋头,就着火堆把它们埋进烧红的火灰里——那些东西紧紧地抓住我们的心,“火炉”烤出来的特甜特香,家里用锅煮出来味道跟它无法比!我们挂念着“火炉”里的红薯芋头,一会儿就跑去,抄起小木棍把它们翻出来看熟了没有——一看,还没熟,心里有点失望,又赶紧把它们埋进火灰里……家里再呆那么一会儿,又想出去,奶奶妈妈看见了,拖长声调笑着说:

“那么急呀!还没响一个屁那么久,怎么会熟?再等会儿熟了才去。”

虽然担心再被大人看见,怕被大人数落,可还是偷偷地溜出去……好容易翻出一个半生不熟的,拍去上面的灰,一截用衣襟包好握住,一截剥了皮往嘴里塞,嘴巴被烫得哧溜哧溜直吸气,使劲一咽——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肚子里,火辣辣地疼!这时才觉着后悔,不该吃得这么凶!……好容易全熟了,全都翻出来用衣襟兜回家,叫醒弟弟和妹妹一同品尝,洋洋自得。奶奶笑,妈妈也笑,被笑糊涂了,走到镜前一照,才看清自己圆圆的小脸、胖胖的小手、刚穿不久的衣服都沾满了火灰,黑乎乎的。

”像小花猫,这么脏,还不快洗洗!“奶奶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数落,”整天都这么折腾,衣服都洗不过来,哪还有功夫干别的活!“……

白天,和夜晚同样,过得快乐而有趣:春夏之交,楼门前的菜地里,四季豆刚爬上竿,小麻雀出巢了,跟鸟妈妈学飞——嘴尖上两道黄黄的东西还很亮很晃眼,叽叽喳喳地叫唤,似乎是被鸟妈妈逼着才出了窝,显得难过而无奈。小鸟飞一段停一下,飞得不高也飞得不远,这是捉鸟的好机会,小男孩们全跑去捉小鸟!为了逮住一只小鸟,小家伙们甩开小腿猛追,从这一畦跳到那一畦,抓起石头土块猛砸,管他砸到砸不到。鸟是没能逮到,那一畦一畦的四季豆可遭了秧,枝折叶落,遍体鳞伤。菜园的主人看在眼里,气得七窍冒烟、脸面发黑,一边骂一边追。我们哪跑得过大人,三步两步就被追上。那人一追上我,就把我紧紧揪住,一直拉扯我到我们家,怒气冲冲……

”捡婶,你出来看一下,我那四季豆成什么样!”一阵很生硬很响亮的声音,像雷一样猛地在我家门前炸响,“那几畦四季豆都被踩死砸死了,叫我们吃什么?一季的汗水就这么白流了……”

奶奶从屋里飞奔出来,一脸的慌张:“怎么啦,怎么啦?”那男人样子很凶很吓人,奶奶担心我被吓着,一边说着一边从他手里把我夺下。我的小手腕被捏出又紫又红的一圈,又麻又痛,似乎要断了——那人多么生气,用的劲那么大!末了,那人气消了些,语气和缓了许多:“捡婶,你得管教,用竹鞭出力抽,别心疼舍不得打——这才不会害了他!”

奶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边更紧地抓住我的小手,一边从灶前的柴堆里抽起一根长竹鞭,狠劲地往我小腿上抽。看起来劲是那样大那样狠,落在腿上却轻飘飘的,像挠痒痒——我心里清楚,我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哪怕是擦破点皮屑,也像根针扎在心上一样,哪舍得用那么吓人的竹鞭抽我?奶奶这样做,只不过演演戏做做样子罢了,好让那人消消气。那人走了,奶奶搂着我,瞪着眼睛说:“狗子,要改,别再去折腾人家种的东西!俺们种田人过日子不容易,花力气种出那么些四季豆,给砸了踩了,要吃什么?……”这些话我一丁点儿都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黄嘴麻雀——都是那人害的,要不是他来的话,我准能逮到一只!谁想去踩豆砸豆,我们想着的只是鸟——鸟儿往那儿飞,不冲过去不砸过去,怎么能逮住?……

我们还特别喜欢到小溪小水沟里捉鱼。我们捉鱼,不是想着吃,而是觉得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搅着,非常有趣。一般情形难有收获,偶尔打到一条小鱼儿或者几条小蝌蚪,养在装满清水的盆子里,看着那些小生命游来游去,心中充满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趣!我爱捉鱼,体验捉鱼的乐趣,也曾因此遇上危险——

一天中午,我到稻田的一段小水沟里捉泥鳅,突然看见泥水底下有一条长长的东西在不断地蠕动……

“啊,大黄鳝!别让它跑了!”几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地叫道。

心里虽有点担心,我还是叉开三个指头,勇敢地戳向那东西,紧紧地夹住,从水沟里拔起来……我的手掌忽然像被刀刃割着一般,火辣辣地疼!

“啊,蛇!”我猛地一挥手,把那东西扔出老远,惊恐地喊叫,“坏,坏坏!那是蛇,我被蛇咬了!”

到水里一洗,嘿嘿的泥巴退去,白嫩的右手掌里有几道血痕……菜园里的一位阿婆看到了,赶忙前来对我说:“阿狗,不用慌。你闭上眼睛,一只手别到屁股后头随便抓一些青草搓烂,吐些唾液和匀,往伤口上贴就没事了。”我照着做,果然没几天伤好了。那时我以为是阿婆的药对了,治好了我的蛇伤,后来才知道我碰到的不是毒蛇,侥幸逃过一劫——如果是毒蛇,在那么毒的太阳底下被咬着,救治又不及时,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嗬,嗬,多危险!”奶奶知道后,不住地吐舌头,惊恐地说,“阿狗,今后别去沟里溪里捉鱼,别真的让毒蛇咬着!”

虽然贪玩调皮,可是“穷人孩子早当家”,我们小小年纪就会手勤脚快地帮大人干活:烧火煮饭、喂鸡喂鸭、拾粪捡柴。每天下午放学,或者星期天,我就跟着圆楼里一个叫小翠的大姐姐去山上捡柴。要上山时,奶奶把两个筐子系在一柄竹耙上,让我挑着,对那位穿小花衣的大姐姐反复叮咛:“小翠,我阿狗太小了,你要多看着点!”

“捡阿婆,放心!我会看好的。”小翠姐姐一边说,一边带着一行人走出村口,越过小溪,穿过田野,踩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山上也有很强的吸引力,深深地吸引着我们,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春天,明媚的阳光下花儿争奇斗艳,五彩缤纷,蜜蜂上下翻飞忙忙碌碌地采花蜜,耳边一刻不停地回荡着悦耳的劳动的歌声;空气明亮而纯净,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沁人肺腑!秋天,各种各样的野果熟透了,有的红通通的,有的黄澄澄的,有的紫亮紫亮的……我只认得“多尼”“野草莓”,其余的都叫不上名字,也懒得去问——管它叫什么,只要好吃就好!“多尼”熟透了,蓝嘟嘟的,有拇指的指头一般大,又多汁又甜,我们怎么吃都吃不够,一个接一个,小手指和小嘴都被染得紫黑紫黑的……山上满是茂盛的松树,树下铺面干黄干黄的松针,我们挥动小手比赛似的筢那些针叶,把它装进竹筐,从这个山头翻到那个山头……柴禾装满了筐子,大家并没有急着回家,仍留在山头上疯玩:采野花、摘野果、捉小虫子——树林底下飞扬着孩童的阵阵欢笑声,稚嫩、淳朴、酣畅!……

夕阳西下,阳光变了颜色,现出一些微红,大姐姐喊了声:“晚了,我们回家喽!”于是我们挥手告别那些树、那些花、那些小虫子、那些归巢的鸟儿,迈动小腿儿,踩碎阳光,回家。路边的草叶树叶反射出的橙红的霞光一闪一闪的,飞快地跳动着,逼着人的眼睛……

奶奶早已站到村口,举目眺望远处,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