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几道清楚地记得,那一日,也是这么一个黄昏,晚霞艳丽得惊人,天空像是着了火一般。
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因为那份艳丽,他确信,只有地狱里的曼珠沙华才能够拥有的颜色,那颜色妖艳如血,太绚烂,也太鲜红,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唯有死亡,才能够拥有。
当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那妖火一样的红色时,他才发现,躺在地上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他爹燕润华和他的岳父巩成。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爬到燕润华的身边。燕润华大睁着眼睛,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满是喜悦。他死了。
一阵巨大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真想狠狠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卡住他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可是他是那么疲惫,喉咙和眼眶又是那么疼痛干涩,他怀疑他体内的水分都丧失殆尽了。
他缓缓地扭过头,看见了另一个躺在地上的男人。他俯趴在地上,看不见他的脸。
燕几道慢慢地爬了过去,试着移动巩成,但是他的手臂跟废了一样,根本使不上气力。他试了几次,也不成功,只好作罢。心下有个冰冷的念头清晰地誊印出来——巩成也死了。
他晕过去的时候,燕润华和巩成两人犹在恶斗,他醒过来的时候,却成了两具毫无声息的尸体。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泥地上,胸口似乎压着冰冷的铅块,压得他似乎也要立刻窒息过去,成为第三具尸体。
这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孟逍遥可曾知道?
孟逍遥这三个字让他的精神陡然一震,他试着再次移动自己的身子,不管怎样,他还活着。不管怎样,孟逍遥还不知道她爹死去的信息。总得有个人埋葬这两具尸体,总得有个人告诉孟逍遥这个信息。
啊,他这辈子还从没感到这样浑身疲倦和酸痛过、浑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他自己的,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和他作对,动弹一下就针刺般的剧痛。他尝试深吸口气,寻找体内那股真气。可是,丹田之内空空荡荡,不仅他那强盛的真气不见了,甚至连那一股外来的真气也消失了。
燕几道顿时万念俱灰。
他失去武功了,他是个废人了。这样的他,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他仰面躺着,看着天空的火渐渐地熄灭,黑夜来临。
深秋的夜,天高露浓,凉气袭人。山中的气温到了夜间,更是寒冷。冰寒的空气刺激着燕几道的肢体,难受极了。但是燕几道的嘴角却缓缓咧了开来,他还活着,而且他的肢体都没有残废,都没有失去知觉。
燕几道仰望着夜空,一弯弦月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黯,银河的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无边的树林里,此唱彼应地响着秋虫的唧令声,蝈蝈也适时地加上几声伴奏。
一切是那么美好!
正如他的生命,正走在人生的华美阶段,他怎么可以就此放弃?
他深长地吸了几口气,一股草气叶香夹杂着成熟了的果子的醉人的芬芳透入胸中,真是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继续深呼吸,隐隐约约感到丹田之内有一股力量在微微搏动着,那么轻微,几不可查。
燕几道的心陡然间漏跳了一拍——那是他的真气!那是他以为失去了的真气!
他又试着深呼吸,那股力量在呼吸的牵引下,渐渐地犹如百川归海般,竟然由弱变强,由涓涓细流汇成了一股溪水,这股溪水,在身体里面钻来钻去,宽敞处缓缓漫流,静如处子,力量减弱,有时候甚至找寻不着;狭窄处流速湍急,力量增强,有时候在间隙之处左右冲撞飞窜而下,如劲风鼓吹中的白练飞舞,又似遭遇虎豹追逐仓皇逃命之白鹿。
燕几道不觉又惊又喜,知道此刻在自己体内又是一番崭新的境界。原先困扰自己的那股真气,虽然也被自己在虚拟空间里练出来的强大真气制服,但始终犹如一股叛乱的力量,只要时机成熟,就会出来作乱,危害他的生命。此刻,终于彻底消失,也许正是受了燕润华与巩成双股力量的夹击,终于与他体内的真气融会贯通。
他情不自禁地眼望苍穹,感谢冥冥之中的天意,让他因祸得福。
这一晚,即使在睡梦之中,他的真气也运行不辍,时刻与夜寒相抗,等到天明太阳升起之际,他的功力恢复了一成。
但是,到了白天,那股真气却又荡然无存,不管他如何努力,也遍寻不着。他大惊之下,以为昨夜只是自己的梦境。但是他的身体的确长了些气力,可以使他从地上爬起来,摘些野果子裹腹了,只是移动两具尸体进行安葬,还是不易。
他静静等候到月亮升起,发现那股真气又奇异地返回到体内,而且伴随着他的呼吸逐渐加强,到了天亮时,功力恢复到了三成。
他就地挖了两个大坑,将燕润华和巩成两人并排葬下,又分别在坟墓前竖起两块牌子,一块写着“燕公润华之墓”,下方写上“不肖子燕几道立碑”。另一块上写了“巩公成之墓”,下方写上“女婿燕几道立碑”。
他跪在墓前,分别拜了几拜:“爹,岳父大人,生前你们是仇敌,死后为邻作伴,莫要再生事端了。”
这一番忙碌下来,又到了暮色降临的时候了。不料当晚天空竟然飘起了细雨,冰凉沁骨。燕几道躲在大树之下,瑟瑟发抖。更糟糕的是,那股真气又消失不见了。
他冻了一晚,狼狈万分。天明时,知道自己至少该给自己找个避雨的所在。
忙碌了一天,他在树上给自己建了个鸟窝。此后连续几天,都是阴雨天气,月亮踪迹全无,他的真气也是踪迹全无。他心下隐约有些明白:或许他的真气与夜空中的月亮有关也未可知。他经历过现代的历炼,知道月能源是不可小觑的力量,若是懂得运用,吸收“月能”,就能使自身力量与宇宙能量相互衔接,形成对流,则每一次周转,就像给自己换上新鲜的血液一般,新的能量不断地注入体内,换去自身陈旧的能量,使自己越来越强大。
燕几道若非经受过虚拟训练,对于这种练习方法,自然也是不明白的。但他既然经历过,其中的奥妙尽管说不出来,身体却已能够运转自如。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也不再徒劳地焦虑,只是利用阴雨天气,修习一下自己的武功招式,让自己的身体日益恢复健壮。
这一日,天空终于晴朗了,久违的阳光重见大地。燕几道从他的鸟窝里探出头来,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大声欢呼起来。
夜深了,夜空中的明月,已经满盈,这一晚,正是中秋佳节。圆如面盆的夜月悬挂在暗蓝色的天空中,说不出的高贵优美。
燕几道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发觉,体内的真气因为月亮的圆满而变得澎湃浩大,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慌忙席地而坐,两手捏了个诀,练起功来。
真气在他身体各处自如地游走,渐渐的各处的力量凝聚起来,像台风般逐渐形成,这力量完全与外界无关,只是心灵内一种强烈感应,更像精神内界的大海中,波涛开始翻滚腾涌,不久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融入他的意念之中,只要他意念一起,那股洪流就会随心所欲地出现。他意念所指之处,洪流也会在那儿集中。
漫漫长夜走近,燕几道从地上站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向着虚空击打了几拳,拳头指向之处,大树应声而倒。他的鸟窝摔在地上,顿时碎了。
不过,他自然也已经不再需要那个鸟窝了。他此刻举手投足之间,都仿佛充满了奇异的能量。
那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燕几道可以达到对自己体内能量完全把握的状态。腰身一拧,他轻轻一弹,恍若脚下安装了22世纪里那种弹射器一样,他的人已经直冲蓝天。
他看见飞鸟,感觉到风声呼啸,眺望着脚下的群山起伏。
双脚骤然勾起,一个轻巧的翻身,他头朝下,像个火箭炮一样向下射去。快到地面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和力度,将自己拨转过来,双脚平稳落地,连个脚印都不曾留下。事实上,若他想要虚浮在地面,也未尝不可。
他心中大是得意,长声呼啸,默然凝立,能量随中枢神经的指挥,伸展至每一寸的肌肉去。肌肉接紧。血管收窄。爆炸性的能量在酝酿,周身肌肉发出了啪啪啪的声音。他知道,即便是有钢箍控制住他的任何部位,他都可以在瞬间运用他体内的能量,使之断裂。
燕几道在两个坟墓前面拜了几拜,激射向山下而去,他要以崭新的面目去见孟逍遥。他要告诉孟逍遥他的造化。
京城里,气象万千,大街小巷,人人喜气洋洋。
燕几道停下了脚步,他的神经官能同时感觉到四面八方的欢喜和祥和,使得他本人也沉浸在这一片祥和之中。
“新月”,这两个字从遥远的面馆里隐隐传来。
燕几道立刻指挥他的能量集中到他的听觉上,听觉变得敏锐而清晰。
“新月公主终于沉冤得雪,可以下嫁皇上啦!”
“是啊!距离大婚时间还有三个月呢!京城里最有名望的首饰店还是忙得快要翻天了。哈哈,制作一件别具一格的凤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婚”、“三个月”,这两个词语从句子里面分离出来,进入燕几道的脑海里进行剖析,燕几道的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能量突然发作,他整个人消失在当地。
“什么大婚?”面馆里,正在大发评论的食客被一只巨手掐住了喉咙,两眼上翻,顷刻间就要窒息过去。
没有人看清楚这只巨手的主人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就像一个鬼魅一样,突然从空气中现行,来向他们索命了。
面馆里人声大哗,眨眼之间,其他食客逃得不见踪影。店小二尽管想要追取银子,可到底敌不过心头的怯意,躲到柜台下面去了。
最无辜最可怜的那个食客还没有被掐死,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