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映照着从床上起来的孟逍遥。她披散着长发,只穿着贴身丝褂,双手撑在梳妆台上,怔怔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乌黑的长发映衬得她那张小脸越发苍白,鼻梁和双颊密布着茶褐色斑纹。粗壮变形的腰身,股凸的腹部,浮肿的脸……她绝望地抬起手,遮住了双眼。在此以前,她对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在乎,不仅不在乎,她还因为这个样子摆脱了宫暮光的缠绕而窃喜不已。可是现在,她立刻就要见到安羽中了,她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去见安羽中呢?一想到在他眼中,将留下如此丑陋的模样,何况她怀的又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就更加感到不寒而栗。
她多么爱他啊!她对他的爱,不管分别多久,分隔多远,也不会逊色一丝一毫。她相信他也爱她,不会因为她的模样减少半点对她的爱。可是,即便如此,只要她意识到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仿佛成了她忠于爱情的罪证,她就无法原谅自己。
唉,她怎么会怀孕的呢?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没有受孕能力的呀!
可是,偏偏就在安羽中到来的时候,她居然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那苗条的腰身和轻盈的脚步早已消失,孕期内的害喜症更是把她折磨得失去了水灵,只剩下憔悴、苍白和干瘪。
“不,我不能这样见他。”她烦躁不安地嚷了起来,“我宁愿叫他以为我死掉了呢!”
“别傻了,”燕几道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臃肿的身子,心平气和地劝道,“你要是为了这个而哭,那才傻帽透了呢!来吧,囡囡,到床上去,你需要休息。”
“别管我。”孟逍遥扭动着身子,试图摆脱燕几道的束缚。但燕几道寸步不让,固执地搀扶着她,把她带到床上去,让她舒服地躺下来。
“别耍小孩脾气了。那就不是你了。”燕几道体贴地为她盖上了被子,像是哄着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囡囡,你在我心里,可是最有理智的人。”他想起那一个血腥之夜,一切都显得那么可怖、荒凉,中原的军阵是沉重的,宫暮光是沉默,唯有孟逍遥,端坐于马背之上,任黑色军队浪潮般从身侧卷过,身姿纤弱而不动如山,目光平静却淡淡苍凉。当他从她身畔掠过,需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拜倒在她艳红色的石榴裙下啊!
他骄傲地扬起了唇角:“你总是沉着,镇定,进退有度,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褒义词统统用到孟逍遥的身上,喘了一口气,才换了一种遗憾又失望的语气,“可是,现在你叫我失望了,你竟然会担心这个?你知道在一个深爱你的男人心中,你是永不褪色的。即便你此刻白发苍苍、鸡皮疙瘩,在他眼里,你依然若春花般曼妙妩媚。你依然是他初见时的惊艳。”
孟逍遥可怜兮兮地瞧着燕几道:“会么?”
“当然!”燕几道用力颔首,这些本来就是他心中的想法,如果需要,他会一直表白下去的。
孟逍遥扑哧一笑:“可我却不要他保留着初见时我的样子呢!”话虽如此,心情却奇迹般好了不少。
“而且,囡囡,你快要做母亲了,你该为此感到自豪!”燕几道羡慕地说道。
“自豪?不!”孟逍遥叹息,压低了嗓门嚷道,“我恨孩子!恨他的孩子!”
“囡囡,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燕几道不同意,“孩子是无辜的。要是我有孩子,我会多么疼爱他啊!”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燕几道才笑了笑:“当然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囡囡,我希望她是一个女孩子,像你一样美丽动人。我要做她的干爹。”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我暂时不恨她了吧!”孟逍遥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虽然燕几道可以装作不在意,但是,她知道,没有一个男人会真正不在意的。燕几道若不是为了她,何必走到这一步?纵然他的命根子受了重创,但只要不割掉,总会有一丝希望在。如今,却是真正回天无术了。
“我困了呢!”她合上眼睛,困倦淡淡地向她袭来。
燕几道柔声轻唱着,眼眸中满是怜惜。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孟逍遥有多糟糕。若不是知道她过得一点都不好,他是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做一名太监的。
那时候他被安羽中赶出来,万念俱灰,本想着偷偷地到皇宫里去瞧一眼孟逍遥后,就把自己活埋在爹的坟墓里,就此长眠于地下了。
可是,他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个孟逍遥。
孟逍遥的确做了皇后,可是那是一个怎样的皇后呀?胆怯、自卑,像一只鸵鸟,时时低垂着脑袋,好像那儿有一堆沙子,可以将她可怜的头颅埋藏起来。
她把自己软禁在逍遥宫内,足不出户。
可是,尽管她自己如此低调,宫中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此起彼伏,这些流言带着后宫独有的阴柔恶毒鄙陋下贱,从一点散发开来,以蚕食的态势一点一点咬噬着孟逍遥身上的皮肉,把她损伤得伤痕累累,侵蚀得人不像人。
燕几道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一抹斜阳照进逍遥宫宫暖阁,夕阳余晖中,孟逍遥低头独自站在窗前,神情麻木,眼睛空洞。
可是这一国之后——中原第一夫人,本该是雍容高贵、优雅无双的啊!
燕几道辛酸地打量着孟逍遥的穿着,她依然穿着祭天大典时的宫装,深青色的朝服将她白玉般的面庞衬托得更加皎洁,但是此刻,这一份皎洁之中,却分明增添了几分清冷,继续苍凉。
怎么会这样?
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前去,捉住孟逍遥的双肩,狠狠地摇一摇她,问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孟逍遥的样子,实在经不起惊吓了。
燕几道悄然隐退,在他巨细无遗的追查下,他才知道,孟逍遥之回归,尽管仍然位居皇后,但是,关于她的红杏出墙、不贞不洁却还是迅速在皇宫里面流传开来,每个人,无论是臣子,还是太监,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不屑和鄙视。这种从内心里滋生蔓延出来的鄙视,悄无声息地行进着,扩散着,好像一片无形的浮云,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孟逍遥,酿成一场是非的雨,却又不是那种倾盆暴雨,而是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把孟逍遥从外而内都浸润透了。
但这种骨子里生发出来的鄙视,又是无形无迹、无处寻觅的,它明明存在着,而且无孔不入,但是你偏偏就发现不了它的所在地。既然发现不了,自然更无法阻挡。除了任凭它肆虐之外,别无他法。
册后大典上,孟逍遥就觉察到了这一切,但是她无能为力。她站在祭台上,穿着华贵的宫衣,带着华贵的凤冠,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背叛了丈夫的坏女人。做丈夫的宽宏大量更衬得她无比卑鄙、无比可耻、无比下贱。
她从每一道目光之中都看到了这样的谴责——若是你还有一些尊严,你应该自行了断,结束你那丑陋的背叛!
但是她偏偏不能死!
宫暮光的目光时刻锁住了她,目光里,含着沉默的警告:“你死了,和你相关的人都得死!”
册后大典上,孟逍遥咬着牙关挺了下来。
从此以后,她惧怕每一个大典。而越是惧怕,她就发觉,这种大典越是繁多。她作为一国之后,根本无可回避。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忍受着众人目光的凌迟!
她唯一可以期盼的,是时间!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她希望那句话是真的。
可是,慢慢的,她绝望地发现,原来时间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冲淡的。
只要她活着,那种鄙视就不会消失。只要她一出现,那种鄙视就有着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真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燕几道看见她的时候,正是她从祭天大典上下来之际。她看着窗外的树叶,心里面空荡荡的。
曾经,这种鄙视的暗流让她惶恐,黯然神伤。如今,也只剩下了麻木。仿佛是例行公事一样,到了一定的时间,就被拉出去批斗一番。谁也解救不了她!
她打了个寒噤,想起小眉恶毒的话语:“孟逍遥,你自己种下的因,你就得自己去品尝你的果实。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品尝,那是你应得的!”
是的,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离开安羽中的那一刻,孟逍遥彻底认了命。她像个木偶娃娃一样,被簇拥着重新戴上凤冠,披上霞帔,登上祭台,与宫暮光完成大婚。她在祭台上,遥遥地望见太后悲哀的眼神,心中凄凉一片。
太后为着她的缘故,被宫暮光软禁在慈宁宫内,名为太后,实为囚犯,只怕后半生,就要效仿凌婕妤度过了。
若非如此盛大的典礼,太后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就此一见,孟逍遥想要再去探视太后,比登天还难。
当孟逍遥醒悟到这一点时,几乎没有被心头的愧悔压垮。
还有石玄、秦墨,一家老小皆被流放到漠北苦寒之地,终身不得遣返。
还有赵立福,被收在监牢里面……
孟逍遥不敢想下去了。
“企图篡改历史的人,必将遭到天谴。”外婆曾这样谆谆告诫过她,“囡囡,既然你回来了,一定要记得,顺势而为,切不可逆天而行。不然,你的下场会很惨!”
很惨?她记得当时她很疑惑,再惨不过一死,还能怎样?至于死亡,她不是经历过一次了么?也不过尔尔罢了。她耸了耸肩膀,把外婆的告诫束之高阁。
现在,她幡然醒悟了。原来这才是很惨!当生命不再属于自己,当死亡由不得自己控制!当生命不得不承受那么多的情债、命债、恩债,当死亡变成了奢侈品!
这就是老天给予她的惩戒!
这才是很惨!
她被冠之以“皇后”这一称谓时,就成了一只进入到鸡的世界里的鹤!鹤立鸡群,是卓尔不群,却也是格格不入。她成了宫暮光操纵下那个遗世而独立的怆然涕下者。
宫暮光依然爱她,彻骨地爱!问题是,宫暮光也恨她,恨她带给他的耻辱。
宫暮光有多爱,这恨就有多重!
他一边极尽可能地宠爱着她,一边却又怂恿着后宫佳丽放任她们的羡慕妒忌恨!
他微笑着退到一边,欣赏着自己一手编导的戏!
宫暮光的爱,就像三尸脑神丹。她若不受,立时就得接受惩罚——那是一切与她相关的人的命运!她若受了,从此便是欲罢不能,年复一年地受其牵制。
孟逍遥不得不受!
一如她在宫暮光身边婉转承欢,甚至忘情渴求的时候,她的心和自尊都在那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宫暮光挑眉、扬唇,神态有说不尽的傲慢轻狂:“朕是天生的征服者!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挡得住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