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祭坛回来的路上,天空中开始飘落雪花。初时,雪片还不怎么大,也不怎么密,如柳絮随风轻飘。但随着风越吹越猛,雪也跟着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像织成了一面白网,丈把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漫天飞舞的雪片,使天地溶成了白色的一体。匆匆赶回来的百官,不一会儿,就纷纷变成了一个个活雪人。这一群白花花的活雪人在路上移动,成了一道奇丽的景观。
不过此时,谁都没有观赏的心情,群臣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对这天空异象各怀揣测。曾经在宫暮光天威震慑下渐渐平息了的“废黜皇后”之谏,再次蠢蠢欲动。
孟逍遥,是断断不能再母仪天下了。
祭天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共同目睹了老天对孟逍遥的惩戒和否定。这是上天的旨意啊!
尽管路上冷得呵气成雾,百官的血液却在沸腾着、咆哮着,他们要为死去的余默辰讨回公道了——孟逍遥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孟逍遥当然不知道山雨欲来。或许,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在乎。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的朝服仍未脱下。
大发作过去了,她觉得格外疲倦,脑袋也疼得厉害。这个时候,她害怕任何人的打扰。
但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害怕,害怕的东西就越是无孔不入。
“到底是怎么回事?”宫暮光的咆哮声在逍遥宫内响起。
孟逍遥的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启禀皇上,皇后是癫症发作。”孙正禀告的声音,波澜不惊。
“癫症?”宫暮光震惊,“朕怎么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患有这样的病症?”
孙正依然跪着:“皇后被石将军,不,石玄送回来的时候,就患上了这种病。这病,若是控制得好,四五年内不发作,也就好了。臣记得,娘娘这病似乎也有将近两年的辰光不曾发作了。此症病源在头部,估计是因为娘娘的脑袋受过两次撞击,诱发了病源……”
“朕不要听!”宫暮光陡然间捂住了耳朵,飞起一脚,踢飞了屏风。屏风后面,露出了孟逍遥枕在枕头上的苍白的脸颜。
宫暮光失控地冲到孟逍遥身边,双手扼住孟逍遥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她:“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让朕出洋相,对不对?你根本就存心不想当皇后,对不对……”他愈说愈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扬起右手,迅如闪电,啪啪啪啪,四下脆响,孟逍遥的两颊高高肿起,本就破裂的嘴唇鲜血直流,污了她身上的朝服和被褥。
“皇上!”孙正惊骇欲绝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孟逍遥两度创伤,他固然怀疑宫暮光保护不周,但是,这样的暴力,他亲眼目睹,还是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
霎时间,仿佛晴天霹雳,震得他目定口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由眼角泻下。在他三十岁的儒雅人生里,首次燃起熊熊的烈焰。
这怒火溶岩般升腾起来,他大叫了一声:“住手!”身子犹如离弦之箭,射向宫暮光。
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宫暮光,超乎寻常的力量,居然将宫暮光硬生生地从床边拽了开来,跟着他一起倒在地上。
宫暮光栽倒在地,束发金冠松了开来,长发顿时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有些发丝遮住了他的容颜,令他威武英俊的龙颜大打折扣。
“大胆!”宫暮光狼狈万分地从孙正身上爬了起来,被一名太医如此冒犯,他不仅气恼,更是羞惭。他陡然出脚,重重地向孙正胸口踹下去,连续踹了几脚。
孙正被踹得口吐鲜血。
宫暮光仍不解气,又恶狠狠地飞起一脚,将孙正踢得一直从床边一路滑出去,重重地撞在门槛上,才停了下来。
孙正居然仍未晕过去,满脸是血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微臣死不足惜,但皇后的癫症,迄今尚无医疗妙法,发作的情况也非人力所能控制。请皇上明鉴,不要冤枉了娘娘。”
他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说完,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又是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宫暮光冷冷地睨视着他,不置一词。
孙正抬起衣袖,擦去嘴边的血沫,继续劝说:“微臣明白皇上的心情。但娘娘的身子已经极度虚弱,若是继续下去,唯有死路一条。”
“死”这个字眼惊动了宫暮光,宫暮光陡然转过身,瞪大眼睛望着孟逍遥。
孟逍遥被他四下巴掌,打得一张小脸高高肿起,两两只眼睛挤成了一线,一张惨白的小嘴也可笑地撅了出来。
宫暮光心一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顿时又痛又悔。
“兄弟!兄弟!”
孟逍遥气若游丝,没有反应。
“孙正!”宫暮光仓惶急叫,“你快,快过来瞧一瞧!”他转过身,见到孙正那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心下又是一凛,冷冷的寒意从身体里本能地散发出来。
孙正知道宫暮光动了杀念,自己已然命悬一线。但他此刻若是死了,孟逍遥的命只怕也不久矣。
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挺直了身体:“臣的命,本就是皇上的。皇上什么时候要,尽管拿去。但娘娘若是不及时医治,只怕……何况此时只有你我两人,若是第三人进来瞧见,岂非又要费猜疑?”
宫暮光缓缓平息下来,目光闪烁不定地盯着他片刻,才点头道:“你是个聪明人,朕相信你一次,你快过来,瞧瞧皇后。”他让开了身子,又警告道,“皇后若有事,你应该知道后果。朕要让她活着,好好活着。”
孙正的内心苦涩地笑了,现在他终于知道“让她活着”这四个字的含义了。他不怀疑宫暮光对孟逍遥的爱,但问题是,那爱,是伴随着恨同步进行的。爱有多深沉,恨就有多刻骨。现在他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宁可选择这种自我虐待的生活,宁可放弃服食遏制癫症的药丸、不惜在祭天大典上丢人现眼了。
可怜的娘娘,她是不堪这爱的折磨,不得不走上了死亡这条不归路啊!
他当然绝对不敢流露出丝毫同情的表情,因为宫暮光的目光正鹰隼一般,冷冷地刺着他的脸。
孙正摇摇晃晃地挨近了床,头脑一阵晕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对不能晕过去,为了孟逍遥,他一定要挺过去。
他知道孟逍遥醒来,一定会痛恨他的救治行为。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救醒孟逍遥。他要让孟逍遥知道:唯有活着,才有希望!他相信孟逍遥,相信这个曾经闯过一次又一次危机的非同凡响的女人,相信她的身体里面,一定仍蕴藏着那强大的力量,可以助她度过这一次难关。
他取出银针,稳住颤抖的手,将银针扎入到孟逍遥的各个穴道之内。
孟逍遥脸上的淤血散去,浮肿慢慢消退,看上去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他拔针、收针,动作流畅、迅速,顷刻间,他又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颗在掌心里,用手指细细碾碎了,他拿起针,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扎了一下,挤出了几滴鲜血,混入药丸之内。
等鲜血完全融入到黑色的药丸内后,他才把这药又匀出一些来,少的那部分放入水杯中,融化了,喂入孟逍遥的口中。多的那些则轻轻地敷在孟逍遥的脸上。
宫暮光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行动,待他停了下来,才淡淡地问道:“为什么要用上你的血液?”
孙正叹了口气,这本来是他极大的秘密,他出生医者世家,从小就是被那个痴恋药草的爹作为试验品,又是吃,又是泡澡,又是涂抹,可以这么说,他整个人就是一种奇药,必要时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癫症或许无治,对他却是不然。所以,他才敢确定,孟逍遥此番发作,必是她自己放弃了吃药,否则,以她额头的两次受伤,断无可能复发。
父亲反复叮嘱过他,叫他一定要保住这个秘密,否则,轻者沦为别人的人药;重者,则是杀身之祸。
可惜,眼下,为了救孟逍遥,他顾不得许多了。
“臣从小服食草药长大,血液里混合了各种药性。”孙正如实禀告。
“哦?”宫暮光挑眉,“爱卿的意思是,你就是一种活着的药?”
孙正苦笑:“正是!”
“这倒有趣!”宫暮光大感兴趣,“看样子你这药胜过了天下药材,也许还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呢?”他说到后来,虽是玩笑话,声音却有些轻微的颤抖,显是心中激动,溢于言表。
孙正垂下眼皮:“皇上言重了。臣的身体若果有这等奇妙用处,刚才也不会受伤惨重,此时仍无法恢复了。”
宫暮光怔了一下:“爱卿是在责怪朕了?”
“臣没有这个意思。”孙正辩解,“臣的意思是,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云云,也只在传说之中。这世上终究是没有那一等长生之人的。”
宫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爱卿不闻,神医者,医人容易,医己难。”
他不再说下去了,孙正却感到脊梁骨都寒嗖嗖的。
床上的孟逍遥低叹了一声,眼皮子微微掀动。
“兄弟,你醒了?”宫暮光惊喜地俯下身子,语气中带着悔过和讨好的亲近。
“微臣告退了。”
宫暮光挥了挥手。
孙正退了出去,一出逍遥宫宫门,他捂住了胸口,将翻涌上喉头的鲜血吞咽了回去,又哆嗦着取出瓷瓶里的救命药丸,一仰头吞了下去。
他扶着墙壁,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片刻之后,精神振作了些。他松开了手,沉稳地一步步走向药膳房。
逍遥宫内,宫暮光低声命令跪在他脚前的黑衣人:“盯住孙正!”
黑衣人转瞬消失,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宫暮光沉默着回到了床边,脸上已然恢复了春天般温暖的笑意。
“兄弟,你想吃什么,跟九哥说,九哥立刻遣人去做。”他注视着孟逍遥光洁的脸蛋,那里再也看不出被他抡过巴掌的痕迹了。他的心中,对孙正也越发地感兴趣起来,一个留住孙正的计划在心头生成,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看了看孟逍遥,孟逍遥闭着眼睛,但是睫毛在轻轻颤抖,显然是醒了。
宫暮光叹了口气:“兄弟,朕知道你不肯原谅朕。朕也是急坏了,你那个样子……”他顿了一下,不敢回忆孟逍遥发作的情形,“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朕你的病情。朕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实在不该怪朕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万般无奈和沧桑,重光和玉茉恰好走了进来,听见他的倾诉,彼此互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疼。
皇上,太不容易了。
要呵护这这样一个德残、身缺,还有可能脑残(没有脑残怎会任人欺负到头上还甘之如饴呢)的皇后,皇上的心太苦了。
孟逍遥的眼睛闭得更紧了。
“兄弟,你不愿意理朕,朕不怪你,朕只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了那么大的苦……”他语声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