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默辰知道大限已到,索性仰面直视宫暮光:“老臣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此心可比日月。老臣无罪!”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哆嗦着手指指向华成杰:“朝中就是有这等阿谀奉承的小人,才会误了江山社稷啊!”他撩起袍角,蒙住脑袋,迅速撞向柱子。
嘭的一声,鲜血洇染了衣袍,余默辰倒地身亡。
宫暮光勃然大怒,暴喝道:“余默辰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将他尸首拉出无门鞭打。族中男的全发往边疆充军,女的充作官妓。”
殿内落针可闻,无人不因宫暮光难测的天威惊颤不已。众人心下皆已明白,皇后之位固若金汤,此后恐怕再无谁还敢出言冒犯孟逍遥了。与此同时,众臣心下对这个红杏出墙又恬不知耻登上后位的女人亦是恨到了彻骨。
朝政之上,局势剑拔弩张;后宫之中,妃嫔、宫女、太监之间的关系同样势若水火。界限是非常明朗的,皇后自成一派,追随者寥寥数人;其余妃嫔以姝妃为首,归位一派,人多势众。两派人数虽然相差悬殊,力量却成均等之势。
这也难怪,谁叫孟逍遥的后台是皇上呢!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皇上一个人,顶的是整个朝廷呢!
但撑腰归撑腰,服侍孟逍遥的太监宫女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苦楚,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问题是,他们连诉苦的对象都没有,自己人对自己人,这苦水是越倒越苦。除了自己人,又对何人说?一说,就是叛变。叛变,那是杀头的罪啊!
只好怪自己,运道不济!
谁叫自己跟错了人呢?
若真的是跟在如传言中那个三千宠爱在一身、飞扬跋扈、花心无俦的红颜祸水身后,他们还无怨无恨,还能挺直腰板做人,心情好了来个仗势欺人,玩一玩小人得志的游戏。问题是,他们跟随的这个主啊,真正是糟蹋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啊!
何谓红颜?
那是多么宛约柔软的字眼。如那二月里的枝头豆蔻,仲夏夜的盈盈满月,那是临水踏波的仙子,是姑射山上的神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解舞腰肢娇又软” ;“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
那是集天下最美好最动听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其一二的绝色啊!
回过头看看床上躺着的女人,脸色苍白、容颜惨淡、奄奄一息,哪里当得起半点红颜之姿?先天不足,后天若勤快点,懂得打扮自己,至少还有差强人意四个字可以形容吧!
可是,这个女人呢?
三千青丝在,却没有个像样的发型,整日里就这么任其披散着,映衬得一张白惨惨的脸,白日里见了,也有种见鬼的感觉,就别提在晚上了。说到这里,太监、宫女没有不佩服那个夜夜陪睡在枕边的皇上的——怎一个煎熬了得哦!
服装呢,如果玉茉不提出更换,她自己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身上那套服装穿了又穿,穿到别人见了都觉得厌烦和肮脏,她却毫无自知之明。
咳,一句话,她是先天不足,后天不补!整个儿一邋遢女人!
常言道,女人不怕丑,就怕懒!丑女人勤快,至少瞧着顺眼。懒女人呢,那真是无药可救的碍眼!
这皇后,就是那种越看越难看的懒女人!与“红颜”两字恰好背道而驰。
何谓祸水?
贻误国家、祸人败事的女子!
能够做到“祸水”的女子,至少得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吧!若是没有美貌,也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和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手腕吧!就算连手腕都没有,那么,为祸者,总该有些作为吧!总该有些“祸国”的行为吧!
瞧瞧历史上的红颜祸水,那才是地地道道的祸水呢!
夏朝最后一代天子的妃子妹喜,嫁给桀之后,纵情声色,恣意享受。酒池肉林,赤身嬉戏。据说妹喜爱听“裂帛”之声,桀马上命令各地每天进贡丝绸一百匹,让人轮流撕开来给妹喜听。如此浪费民脂民膏,逼得老百姓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由于桀专宠妹喜、不理朝政,很快他的夏朝就被小部落商给灭掉了。
商代的妲己,那就更是名副其实的“祸水”了。蛇蝎美人,千古邪恶。其一生中最为著名的事件有:第一,纣王为了讨好妲己,派人搜集天下奇珍异宝,珍禽奇兽,放在鹿台和鹿苑之中,每每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第二,严冬之际,妲己遥见有人赤脚走在冰上,认为其生理构造特殊,而将他双脚砍下,研究其不怕寒冻的原因。 第三,妲己目睹一孕妇大腹便便,为了好奇,不惜剖开孕妇肚皮,看看腹内究竟,枉送了母子二人的性命。 第四,妲已怂恿纣王杀死忠臣比干,剖腹挖心,以印证传说中的“圣人之心有七窍” 说法。当然了,有鉴于妲己的“祸水”作为,商朝很快为周朝所灭。
周朝的褒姒最厉害,人家不过绽放了一下笑脸,竟然就把国家给倾了!
这三个以美貌著称的祸水,才是真正的祸!
还有那一等算不上红颜的祸水,其祸的程度虽然低了一等,但究竟也是祸了。
刘邦的老婆吕后,因为美貌比不过戚夫人,一直怀恨于心,刘邦一死,她大权在握,把戚夫人手脚全剁掉,挖出眼睛,刺聋双耳,割掉舌头,扔到厕所里做“人彘”。够祸了吧!
晋朝的贾南风够丑了吧——个子很矬,脸色青黑,眉后有一疵,其丑无比。但人家非但不以为丑,还专宠“美男子”,搞得短暂的晋朝乌烟瘴气。她的祸在后宫,是把一怀孕妃子用长戟当飞镖直接捅死完事!在朝政,心狠手辣,频繁利用军阀之间的矛盾拉了这个灭了那个,直接导致了“八王之乱”的发生。
可是,咱这个皇后呢!
真是不提一肚子怨,一提两肚子恨哪!
身为后宫第一女人,又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本该是所有妃嫔巴结讨好的对象。要什么得不到啊?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别人也得想破了脑袋帮她摘下来啊!
可是她呢?若不是孙正太医仗义相助,恐怕她连要喝上一碗药,都得难为玉茉看人脸色、低声下气地哀求,还未必能够喝得到。
整个后宫之内,她受人排挤,遭人非议,被人冷落……每日里霜刀雪剑上舔着日子……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服侍她的太监、宫女都看不下去了了,都义愤填膺,恨不得出来打抱不平。可她倒好,像个标准的木头人,逆来顺受,无动于衷。好像她根本就是有着一种受虐的倾向,别人越是欺负她,她越是觉得理所当然。别人越是冷落她,她倒越发逍遥自在!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皇上那儿撒撒娇,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太监们敢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打赌,只要她在枕头上那么一吹气,保准那些个滋事的妃嫔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她偏偏不那么干!
她的嘴巴就像被封住了似的,那些个委屈、欺辱统统都烂到了她的肚子里。真要是有些什么风声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她反而急了,忙着为妃嫔们开脱,甚至不惜以“让出后位”胁迫皇上不再追究……
呜呼哀哉!
不提了,提了肝肠都要寸断了。
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一位皇后哪,愧对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啊!
就在大臣们切齿,太监们扼腕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皇后彻底沦为历朝历代最没有资格坐上皇后之位的女人,从而再次掀起了废黜皇后的进谏。
那是冬至的一次祭天大典。
这一任皇帝与历代帝皇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宫暮光对老天有一种身为上天之子的骄傲与敬畏。
这也难怪,宫暮光的真正身份,以及他继位的曲折历史,以及孟逍遥的神奇来历,都促使了他在内心深处形成“天命论”—— 皇上是天之子,天命所归,借凡人之腹降临,代上天执掌天下,完成使命后回归天庭。
对此,宫暮光深信不疑。
否则,以他这样的身份,若非上天眷佑,岂能如此顺利地登上中原之帝位,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踏平靺鞨,臣服萨曼,一统天下?
正是在“天命论”的驱使下,宫暮光对于祭天大礼一直耿耿于心,筹谋着来一次盛大的祭天典礼。但自他登基以来,国中事情紊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祭天大典也一拖再拖。
康宁三年,一切都有了稳定的趋势,祭天大典也重新浮出宫暮光的心头。他计划着要在冬至那天皇城西郊的祭坛举行祭天大礼。
由于这是历朝以来第一次隆重的祭天大典,宫暮光极其重视。当祭日来临之前,就有官员及宫人对祭坛,周围供天子及随从休憩的殿宇楼阁进行全面的修葺,修整甚至包括祭天时途经的各条街道。
祭前五日,宫暮光派礼部的官员到牺牲所察看为祭天时屠宰而准备的牲畜,前三日皇帝皇后开始斋戒,前二日由官员书写好祝版上的祝文,前一日宫人们将宰好牲畜,制作好祭品,整理神库祭器,最后由皇帝阅祝版,至皇穹宇上香,到祭坛看神位,去神库视边豆、神厨视牲,然后回到斋宫斋戒。祀日前夜,由礼部率众人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随即着令乐部就绪完毕;最后由丞相上官布协同礼部尚书进行全面的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日,日出前七刻,别宫鸣钟,皇帝起驾至祭坛,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正式开始。
整个过程,纷繁复杂,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否则即是对上天的不敬,以及对皇权的不尊。但随着祭天的落幕,官员们担了几个月的心也总算是尘埃落定。
祭天进入最后一个阶段这一阶段,更是亘古绝今——皇帝站在祭台上,含笑迎接皇后登台。
祭天从来都是男人的事情,虽然历朝以来,几位先帝都不提倡什么祭天的行为,但规矩就是规矩。规矩定了女人不可参与任何祭天活动,那就是不可以。
宫暮光既然相信天命,就更不应该逆天而行,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
在此之前,百官纷纷动用了三寸不烂之舌,拿出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本事,企图说服宫暮光改变主意。但,宫暮光却不知中了什么邪——据百官们百分百的确定,那绝对是皇后娘娘出的馊主意,用了什么狐狸精的手段,魅惑皇上出现这个不敬之念,犹如树妖的根系,深深植入宫暮光的心灵深处,以至于纵使百官们声泪俱下地规谏,也终于没有成功。
宫暮光还是一意孤行,坚持在祭台上迎接孟逍遥。
宫暮光此举,是要上天也认可他们做一世夫妻,或者,宫暮光奢求,上天保佑他们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鼓乐声起,宫暮光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噙着欢喜的笑容,伸出双手,迎接从台下面款款曳步而来的孟逍遥。
尽管百官们对皇后是深深不齿加切齿痛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一步步走向祭台,走向皇上的皇后,脸上带着淡漠与平和的微笑,的确有一种母仪天下的风姿。
只是似乎太淡了一点,淡然到了极致,就变成了遗世而独立了。
皇后身着藏青色宫装,双手叠于袖内交于衣前,娴静温良地立在皇上面前,凝淡的目光直视着皇帝,深色朝服将皇后如白玉般的面庞衬得宛若天人。
宫暮光伸出双手,准确地握住了孟逍遥袖中的小手。
“你来了?”宫暮光深情地注视着孟逍遥。
自从孟逍遥的额头两度受伤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穿上正是的朝服,出现在群臣面前。而眼前的孟逍遥,尽管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双眸灿灿,亮若晨星,举手投足间更是完美无瑕,令人无可指摘。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连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霍然落下。
下这一个决定不容易,冒天下之大不韪执行更不容易。但是,此刻,他为自己的决定喝彩——他做对了!
他的皇后需要百官们敬畏的、尊重的眼神。
他的皇后需要他的天下去认可,去臣服!
惟其如此,他才能与孟逍遥真正地白头偕老、此生无悔。
孟逍遥定了定神,抬起头,露出了斋戒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庄重而祥和,却也同样傲然与清冷。
宫暮光的心中一阵刺痛,手上的力气本能地滋生了一些,紧握着孟逍遥的手骤然缩紧,孟逍遥吃痛,但是,她的小脸上依然是那份极致的淡然,当然,也是极致的骄傲。
四目相望,宫暮光不费吹灰之力就望见了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孤高与自傲,心下怒火更胜,若不是在这个祭天大典上,他的手掌又要情不自禁地向那一片羊脂白玉上挥了过去。
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那对柔弱无力的小手,直握得那双手失去了温度,而眼前的那张小脸蛋,虽然被脂粉盖住了颜色,但疼痛与狼狈却还是无可抗拒地从那双明眸内透露了出来。
宫暮光的心下,有了一些窃喜。他挑衅地望着孟逍遥:求我啊!只要你求朕,一个眼神就够了,朕就放手!
孟逍遥淡淡一笑,眼神中充满毫不掩饰了蔑视。
这一朵笑容,落在百官的眼中,却显示了雍容大度。
“皇上,典礼开始了。”
一直侍立在皇上身边的重光察觉到了微妙的端倪,忙开口提醒宫暮光。
宫暮光“哦”了一声,回过神来,端起十足的笑意:“皇后,来吧!”
他口中温柔,手下用力,拽着孟逍遥向着祭台中央转过身去。
两人并肩站定,皇上器宇轩昂,皇后亭亭玉立,端的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重光攒足了气力,尖声呐喊:“皇上皇后拜天!”
变故就在这一刻骤然发生。
孟逍遥整个身子陡然一僵,宫暮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孟逍遥大叫一声,向后直直地栽倒下去。顷刻间双眼上翻,全身肌肉阵阵抽搐,牙关紧咬,口吐白沫。
全场肃静,目瞪口呆!
须臾,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出现了两个字——天谴!
女人不得参与祭天活动!
规定就是规定!
违反了规定,就得受到惩罚!
孟逍遥受到了老天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