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记起来了,孟逍遥叫皇上,也是“九哥”,原来,在孟逍遥的内心深处,他终究只是顶了一个宫暮光的位置!
“啊——”他狂叫起来,声音被枕头压抑住,沉闷而痛苦。
“太医!”
他的身体被一只有力的手拎了起来,但是,枕头依然蒙在他的面上。
“太医!”枕头被谁扯住,但是他不愿意松开。
嗤啦一声,枕头分裂,里面的草粒洒了一床一地。
“啊——”孙正再度吼叫,发疯般地拳打脚踢,但是他当然不可能打到什么,因为很快,他的手脚就被定住,一张放大的惊讶的脸对准了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莫寒!
孙正茫然地盯着莫寒,刹那间,他忽然想说:“杀了安羽中!”
但是,嘴唇动了动,声音终究没有发出来。他了解莫寒,如果他那么说,莫寒也许会去做到,但是,从此以后,他可能再也早不到这个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有酒吗?”嗓音嘶哑,令他自己都不忍多听。
夜风中,屋顶上,莫寒拿着酒碗,这只碗不算大,但也绝对说不上小,碗内盛着大半碗竹叶青,酒色绿晶晶,青澄澄,香气浓郁清醇。莫寒嗜酒,若在往日,莫说这一碗酒,就是一整坛酒,也早就下了肚。可是,这会儿,他却只是怪异地盯着孙正,遗忘了手中的竹叶青。孙正就坐在他的对面,捧着一个酒坛,把坛子里的酒一个劲地往嘴里倒——他哪里是在喝酒,根本就是在灌水。
“还有吗?”孙正放下酒坛。
莫寒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
孙正接过来,又是一饮而尽:“还有吗?”
莫寒摇了摇头,原来孙正不喝酒不是不会喝酒,而是不愿意喝酒而已。
这一坛竹叶青,他是从御花园里一株梅树下面挖出来的。竹叶青当然是他从皇宫里的酒窖中偷出来的,酒窖里放的本来就都是好酒,何况这坛子竹叶青又在梅花树下埋了几年,不独有酒的香气,更是沾染了梅花的芬芳。只是一坛酒若是在酒窖里存了几年,又在树下面埋了几年,加起来超过十年,那么坛子里的酒自然会浓缩掉三分之一,但酒力却比普通的两坛子还大。
可是,孙正喝完一整坛,不但毫无醉意,甚至面不改色,这样的人若不会喝酒,还有谁会喝酒?
“酒呢?”孙正不耐烦地问道,“你邀我喝酒,怎么这么小家子气?”
“太医,如果你确实需要酒,我会把整个皇宫的酒窖搬到你面前。但是,”莫寒正视孙正,“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兄弟,你可以依赖的兄弟,告诉我!”
孙正怔怔地望着莫寒,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
直到莫寒以为孙正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孙正忽然抱住了莫寒,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莫寒僵住,老实说,他第一次被女人抱住的时候,的确也是汗毛倒竖、身体石化的感觉,那时候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传说中的龙阳?后来,他虽然谈了恋爱也结了婚,但是,那个最初的疑惑始终没有从心底散去。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无疑地告诉自己:你不是!
五月的气候虽然灼热,后半夜却是凉风徐来,令人神清气爽。但是此刻的莫寒,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地蹦了出来,瞬间打湿了鬓角。而浑身毛骨悚然,几乎要尖叫起来,推开孙正落荒而逃。
可是,他当然不能尖叫!不能逃跑!甚至不能稍微显示出一丁点拒绝的意思!
笑话,这会儿是什么时间,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他一声尖叫,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曾为带刀护卫,是明白得不能明白了。
更何况,他如今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怎么可以像个娘们一样尖叫、逃跑,成何体统?第一次,他可以原谅自己。但是第二次,开玩笑!
再说了,是他主动开口,要孙正倾诉的,怎么能在孙正倾诉都没有倾诉之前,就翻悔不认账呢?他在孙正心中,还能留下什么印象?
无数个否定的声音在他脑海中飘过去,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拍了拍孙正的后背:“如果难受得紧,就尽情哭吧!”
这句话真是太有效果了。
这句话当然也不是莫寒首创,当年莫寒最绝望、最想要嚎啕大哭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忍住了眼泪,淡淡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现在,历史重演了。
孙正坐直了身子,举袖擦干了泪水,口中淡淡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莫寒松了一口大气。
“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最爱的女人,却要把另一个和我完全不相干的女人硬塞给我。”
“不明白就去问啊!”莫寒拿起碗,习惯性地向嘴边送去,嘴唇快要接近碗沿时,陡然想起这酒孙正刚刚已经喝完了,而他的嘴唇差点儿触到了孙正碰过的地方,来个间接接吻。一想到孙正方才就倒在他怀里哀哀痛哭过,他就不寒而栗,慌忙移开了酒碗,好像那儿有什么传染病。
好在孙正的注意力不在他那儿,孙正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不明白就去问。没错,没错!我的确要问一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想明白自己纠结的问题,理智就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面,一些他应该注意到的问题就立时浮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眼底的警觉冒了出来,“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去往萨曼的途中么?”而且就算以最快的速度计算,恐怕也不会抵达雁门关。可是莫寒又绝对不是一个会有付所托的人,难道……
“他有自己的接应人。”莫寒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到底是谁?好重的帝王气象。”
孙正没有回答,继续追问:“是谁?”
“一个叫罗刚的江湖人。”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罗刚的样子:一身玄色衣裳,身材敦实匀称,面色红润,双眼似电,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最怪的是,他纵横江湖年数不算少,江湖中的高手他就算没有见过,至少听过。可是,这个罗刚,他却毫无印象。很明显,不是他孤陋寡闻,而是这个罗刚一直隐匿踪迹,不肯露面。
可是,一个高手对自己最大的证明,莫过于自己的武功。那么,这个武艺高强的罗刚,到底意图何在呢?
“罗刚?”孙正皱起了眉头,“他是谁?”
莫寒摇了摇头,补充道:“这个罗刚对你交给我的病人相当尊重!看来应该是病人的属下。”
孙正默默不语,他知道安羽中的真实身份,可却依然猜不透安羽中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
若是,怎么会在自己建立靺鞨王朝的时候,不惜抛下帝位,潜入皇宫,带着孟逍遥私奔呢?
江湖中人?
若是,怎么会成为萨曼那个小王爷的太傅?
像他一样,默默守候在孟逍遥身边?
若是,又怎会在最可能留下的时候说走就走呢?
猜不透啊!
莫寒拍了拍孙正的肩膀:“兄弟,听我一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如果可能,带着你心爱的人!”
孙正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好运!”
他真的妒忌地盯着莫寒。
莫寒被他瞧得寒毛又竖了起来,连忙笑着岔开话题:“你打算怎么办?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孙正却摇了摇头:“我的事,你帮不上的。”
莫寒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你离开,再也不要来了。”
逍遥宫内,孙正请安后,上前把脉。
“娘娘的凤体复原得很好。”孙正说。
他的手指敲出了一连串密码:为什么?
孟逍遥望了他一眼,眼眸里含着笑容:“太医什么都好,就是不近女色这一点不好。”
孙正一愣,几乎要转过头去看宫女玉茉,但一想到看的后果,硬生生忍住了,手指头的分量忍不住就重了一些:“你明明知道……”
“玉茉,太医都来了那么久,怎么还不上茶?”孟逍遥带着谴责斜睨了玉茉一眼。
玉茉仓皇:“回娘娘,奴婢这就去。”她行了礼后,匆匆地出去了。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一个动过劈脑手术的皇后娘娘,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容貌?
应该不是。
娘娘的三千青丝虽然被孙正剃光了,但她巧妙地缠上了头巾,看上去反而更加风姿绰约。美貌之卓绝,和之前的娘娘,春华秋实,各有所长。
但,玉茉却仍然坚持:娘娘不一样了。
以前的娘娘,她不了解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她会同情,会怜悯。
现在的娘娘,她还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那感觉,她对娘娘的感觉,却是害怕,是敬畏。
娘娘的话,她是半点都不敢违抗。
“阿正,”孟逍遥坐直了身子,双目炯炯,盯着孙正,“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你若想要更久地待在本宫身边,你只有成婚!”
孙正呆呆地听着,茫然的神色渐渐褪去,他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微臣明白了,微臣感谢娘娘的苦心。”
孟逍遥叹了口气:“阿正,本宫心里知道,这一门婚事,是一定委屈了你的。可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你想要避过皇上的疑忌,唯有向险中求安。”
孙正不语,他明白是明白,可是内心却还是充满了委屈:“但公主是皇上的妹妹,她的心自然是向着皇上多一点,微臣和她在一起,不是反而多了露马脚的机会么?”
孟逍遥伸出了手,握住了孙正的手。
孙正一震,本能地想要挣扎。
可是孟逍遥握得更紧。
“娘娘,不可。”孙正惊慌地抬起头,眼光四下乱瞟。
“你害怕?”孟逍遥微笑,但是松开了手,“你看,你也明白,我们两人在一起,有多么危险。安贵公主虽然不是一个好对象,但是和她成婚,有一个很大的好处。”
孙正凝神细听。
“你可以留在这宫里面。但是,本宫的身体不可能永远不复原,本宫身体一旦康复,你又有什么理由和本宫见面呢?”
孙正一惊,的确,他似乎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本宫需要你。”孟逍遥动情地说道,“如今,你是我身边最可信任的人,若是连你也离我而去,我真的是举步维艰。”
孙正的眼圈红了。
“所以,本宫一定要想个法子留住你。而这个法子,就是你和安贵公主成亲,因为本宫和公主,是姑嫂关系,关系亲密。皇上又特许你和公主留在宫里,那么,你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本宫会面呢?”
“娘娘说的是。”孙正叹服。
孟逍遥一笑,犹如春风拂面。她的目光碰上了孙正的目光,孙正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也由于同样的快乐而充满了泪水。他喃喃说道:“只要能够留在娘娘身边,孙正做什么都可以。”
孟逍遥点了点头:“你说的问题的确是这步棋中最大的问题。不过,”她忽然狡黠地一勾唇角,“你可知道,所有万无一失的布局中,往往都会存在最大的漏洞。皇上指婚,自然是料定了他可以通过安贵公主掌握你的一举一动:你去了哪儿,逗留了多久,你在家对公主如何,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每说一种,孙正的脸色就严峻了几分。
“可是,如果你将计就计呢?”孟逍遥拎起了眉毛,似笑非笑,春花般明媚的水眸里,尽管温柔淡然,却含着睥睨天下的凛冽傲气!
那惊鸿一瞥,落入孙正眼帘,孙正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不断回旋着前任太傅吴衡的临终遗言——“新月的眼睛里有安贼之态!”
这一刻,他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