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漆黑一片。
御书房内,却还亮着灯火。
宫暮光端坐在书桌前,锐利的眼神往站在书桌前的孙正身上一扫,威严地问道:“你真的确定皇后娘娘遗忘了太监的事?”
孙正躬身:“臣确定!”
宫暮光盯着孙正,半晌,才冷静地道:“朕相信你!但是朕不相信这件事。什么都没有忘记,怎么就偏偏漏了和太监有关的事?这事会不会太蹊跷了?”
孙正不慌不忙地回答:“回皇上,医学上的确有过这样的例子,人在极度伤痛的情况下,会选择部分遗忘,以减轻自己的痛苦。若是一直记得,恐怕活下去也很难。娘娘前面的情况,皇上应该也看到了。但现在的娘娘,确实平静了许多,微臣相信,若非娘娘选择了部分失忆,是不可能恢复到这样的程度的。”
宫暮光不语,又沉吟了一下,笑了笑道:“爱卿说的都有理。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厉,“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何况,忘记了,就可能会想起来。爱卿如何保证娘娘一辈子不想起来呢?若是回想起来,你说她会怎么做?”
宫暮光有些失神,以他对孟逍遥的了解,孟逍遥可不是个轻易罢休的人。她都敢在大婚之前跟别的男人跑了,那么,就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皇上说得是。”孙正点了点头,“皇上想怎么做?”
“朕想怎么做?”宫暮光皮笑肉不笑,“爱卿觉得该怎么做?”
孙正垂眸:“微臣会紧紧地盯着娘娘,一旦发现端倪,就禀报皇上。”
宫暮光不置否可,静默了一下,忽然笑了:“怎么样,朕许给你的婚事,你满意吗?”
孙正下跪:“微臣谢谢皇上厚爱!只怕委屈了公主。”
宫暮光摆了摆手:“不委屈,不委屈。不过,”他忽然凑上前去,“爱卿可在意公主已为人妇的事实?”
孙正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才回答:“微臣不是这样拘小节的人。男女之间的交往在乎心,在乎情。只要婚后我们彼此忠贞、相互爱慕,微臣就心满意足,在无所求了。”
宫暮光盯着孙正,孙正垂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许久,宫暮光离开龙椅,走上前去,搀扶起孙正:“爱卿的境界的确非凡人所能比拟。很好,很好!”
孙正站了起来,只觉得后上的衣服汗津津的,粘在脊背上,很不舒服。
宫暮光笑吟吟地看着他:“三日后就是爱卿的大婚,爱卿可要好好享受一下。等过了这段时间,可又得忙乎了。”
孙正凝神,依然垂着头,不敢露出半点好奇:“微臣不懂。”
宫暮光移开了视线,盯着牛油蜡烛:“孙爱卿,你觉得朕可以称霸天下么?”
孙正一惊,不敢回答,又不能不答,急切间灵光一闪,道:“皇上乃真龙天子,是天上人;微臣只是一介凡夫,上天的旨意,不敢妄自菲薄。”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宫暮光轻轻笑了一下,拍了拍孙正的肩膀:“是啊,你不会懂,朕的心思,无人能懂。”他回到座位上,闭上了眼睛,“你下去吧,叫重光进来。”
三日后,凝夕宫的花厅内,灯火通明,酒宴正酣。孙正与宾客豪饮狂笑,“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孙正的笑容很欢,但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会发觉,他的笑声空洞勉强,毫无欣喜之情。
“皇上、娘娘送来贺礼!”重光尖利的声音传了进来。
孙正等人慌忙跪下接旨。
皇上的贺礼是一个玉如意,娘娘的贺礼是一个别致的镯子,非金非银,只是颜色艳丽,而且富于变化,看起来应该是稀罕之物。重光特别强调,这一个镯子,赠与公主戴在手腕上。
孙正收了之后,才站起身子。
重光笑嘻嘻地望着孙正:“孙太医,这句话是皇上让咱家悄悄告诉你一个人的。你且附耳过来。”
孙正依言。
重光悄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是朕特地奖赏给你的,可不要辜负了朕和公主的盛情哦!”
重光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
孙正也陪着欢笑,一边吩咐手下人,好好招待重光。
“不,皇上特地嘱咐,让咱家即刻返回,不仅咱家要走,还有诸位宾客也得离开,把洞房之夜留给太医。”
众宾客欢笑着,纷纷告辞。
孙正虽然竭力挽留,但皇上都开了口,谁敢不遵?
顷刻间,宾客走得一个不剩。
孙正一个人留在偌大的花厅里,拿起一壶酒,向嗓子里狠狠地灌了下去。
寝殿内,安贵公主一身盛装,有些忐忑不安地依礼俗端坐在床上等待着新郎。她是知道孙正的,而且早在她还未曾嫁人的时候,她就对孙正有了好感。这个男人容貌俊美,温文尔雅,不失为一个谦谦君子。唯一遗憾的是,他的身上少了一份霸气。
不过,世间从无完美,像皇上这样的男人,毕竟整个王朝内,就只有一个。何况,皇兄特许她留在宫中,这已足够让安贵洋洋自得了。试问这宫里面,哪个公主有这样的荣耀?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她安贵公主是太后的养女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她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安贵公主得意地笑了。
如今她重新嫁人,又因为孙正是太医的身份,能够名正言顺地留在皇宫里,当真是什么都齐全了。
只是,这孙正,为什么还不进来?
安贵公主等得心烦意乱,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本待在孙正进来之前不离开床的,但是,实在等不住了,忍不住站了起来。
“公主!”她的宫女白雪连忙上前搀扶住了她,“公主的头盖尚未掀开,可不能随便走动。”
“谁要随便走动。”安贵公主嗔怪,“只是这驸马也太……哼,太不识抬举了,难道新婚之夜,还要本公主等候他么?白雪,你去外面催一催,如果宾客们还不知趣,你就给本公主下逐客令。”
白雪笑着应了一下,施施然出门而去。
她刚刚关上房门,还没转过身,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白雪姑娘,有礼了。”
白雪转身,看见孙正一身大红喜服,更显得玉树临风,那一头雪白的长发,不仅没有令他失色,反而更增了一些别样魅力。她不由微微呆了一下,脸蛋有些发红:“奴婢正要来……扶驸马!”她总算机灵,将“催”字改成了“扶”。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孙正根本没有醉酒的痕迹,“扶”这个字似乎也不妥当了点,脸色越发红润。
孙正却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有劳白雪姑娘了。姑娘若是没别的事,不妨先去休息。洞房,交给我吧!”
白雪含笑应了一声,说了声“恭喜驸马”,径自下去了。
孙正的笑容沉敛,也只是片刻,又堆满欢容,推开了房门。
这个晚上,他要给安贵公主留下一个难忘的新婚之夜!
逍遥宫,宫暮光姿态闲雅地坐在靠椅上,孟逍遥坐在旁边,端着茶轻轻吹凉,送到了宫暮光的手里。
宫暮光开心地一笑,接过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正想抿一口,又顿住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孟逍遥笑。
“九哥今天的心情挺好啊!”孟逍遥也跟着笑,从碟子里捻起一块糖,递给宫暮光。宫暮光不接,直接张大嘴巴。
孟逍遥嗔怪地瞟了他一眼,羞涩地望了望玉茉。玉茉偏过头去,孟逍遥迅速将糖塞进宫暮光嘴里。
宫暮光一边吃一边乐得哈哈大笑。
“玉茉,你退下吧!”
玉茉巴不得有这句话,慌忙放下手中的羽扇,退了出去。
宫暮光拉过孟逍遥,让她背对着自己坐在大腿上,伸出手臂环抱着她纤细的腰身,亲昵地叫道:“兄弟。”
“嗯?”孟逍遥微微侧过脸,灯光下,她的脸色红艳艳的,格外娇嫩。
“兄弟!”宫暮光继续叫着。
孟逍遥“嘻”地一声笑了出来,回过身戳指点在宫暮光的额头上:“九哥莫非傻了么?”
“我愿意变傻,只要你……”宫暮光没有说完。
“我如何?”
“兄弟,你的预见能力真的不见了?”
孟逍遥皱了皱眉头:“九哥,那个很重要么?我倒是庆幸它不见了呢!以前有过,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若我从来没有这个能力,说不定我反而可以过我想过的平凡日子。”她越说越凄然,“九哥,你该了解我的,我从来不想做什么母仪天下的女人。”
“你还是后悔和我在一起?”宫暮光变色。
孟逍遥努力了一下,挣脱宫暮光的手臂,站了起来,转过身蹲在宫暮光的脚边:“九哥,对不起,怪我一直没有说清楚。”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当我将匕首插入慕容翀的胸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一生要做九哥的女人!一个贤惠的女人!”
“真的?”宫暮光将信将疑,“可是,你对那个……”
“九哥,我承认我的确忘不了他。但是若我是这么一个容易移情别恋的冷漠的女人,还值得九哥这样为我吗?所以,我选择自己结束他,也彻底了结我和他之间的孽情!”
她慎重地用了一个“孽”字,小心地看了看宫暮光,“九哥,你能原谅我并接纳我吗?”
宫暮光怔怔地望着她,他曾经怀疑过,现在依然在怀疑,孟逍遥并没有遗忘什么,她只是假装在遗忘。而一个假装的人,内心必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算盘。他也在猜测,孟逍遥的算盘是什么?
报仇!是他最先想到的想法,一想到孟逍遥居然在筹谋报仇,他怎么还能够夜夜与她相处?
可是,他舍不了她,时至今日,他依然舍不了她!
但现在,孟逍遥却用一种哀恳的、柔情的目光注视着他,问他“你能原谅并接纳我吗”,他该消除疑惑,欣然接受吗?
孟逍遥还在望着他,目光中除了哀求,还多了一点点难受。
“你愿意对我坦诚吗?”宫暮光忽然问道,“坦诚一切!”
孟逍遥一愣:“九哥愿意坦诚一切吗?”
宫暮光也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能够坦诚吗?
他思虑了一下:“兄弟,九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想要知道什么,只管开口问我。”
孟逍遥把头轻轻地靠向他的膝盖:“谢谢你,九哥!”她又迟疑了一下,“九哥肯真心接纳我吗?不论我犯过什么错?”
“肯!”宫暮光毫不犹豫地回答。
“九哥肯接纳我的朋友吗?不论他们和我是什么关系?”
宫暮光犹豫了一下,答道:“肯!只要他们没有犯下过失。”
孟逍遥笑了,抬起头来:“那么,我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九哥想问什么,只管问我便是。”